不敢再想下去,柳儿的心,寒到了底。慌忙的起了身,写了信,就将信鸽放了出去。柳儿从未觉得,如此心慌过,当年司徒熏儿倒在自己怀里的情景,开始一遍遍的回放起来。
鸽子足足两日才飞了回来,两日里,柳儿第一次痛恨起自己孱弱的身子,所幸鸽子带来的消息真真是不坏——对于柳儿,甚至说得上是天大的好消息。
雨晴儿没事。
柳儿在心底默默念叨着,没事便好没事便好,半晌,才瞧见雨晴儿要来的那一小行子。娟娟小字似乎透着调皮,告诉柳儿,她已经在路上了。有些无奈,终还是轻声笑了出来。也好也好,最后这段日子,陪她罢。
柳儿这处小院,若是说起来,还真真是僻静。离了京城有些距离,若是寻常马车走来,怕是要小半个月的,即便快马加鞭,也似要上十来日,加上此处正是山间,小院后方不远处便是断崖,前方却是树林,真真是无得旁人叨扰。
等待的日子算不得怎样,柳儿本就性子淡漠,爱极了清净,偶尔的习习字,弹弹筝,倒也不觉怎样,留下来侍奉他的是个小孩,十三四岁,却也是个淡漠的孩子,平日里,也瞧不见人,可若是有了什么事,他倒是立时就出了来。
本以为雨晴儿怎样也会十四五日才到的,不想只七日,更让柳儿没想到的,等来的,却是昏迷着的雨晴儿。
把脉,针灸,询问,柳儿难得的焦躁着,一旁的小丫鬟却是早已不知所措的哭哭啼啼起来。
“这是怎么了?头几日不是说没事么?”口气有些硬冷,柳儿褪去温温润润的模样,眉头皱的快要纠到了一块。
“头几日是没事,可,可就是上了马车的第二日,小姐,呜呜,小姐忽然就晕倒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呜呜……”小丫鬟该是没怎么见过世面,战战兢兢的不知如何是好,哽咽着回了柳儿的问话。
寻了二十多个穴位,柳儿终是找出了雨晴儿昏迷的原因,却是中毒。饶是柳儿,竟也分不出到底是何种毒能叫人这样一直昏迷,这般不吃不喝的,这是活活要将人饿死?
“你去熬些参粥,火候大些。”吩咐了小丫鬟出去,柳儿拿了茶盅。
虽说现下自己血里有虫,却并不影响血的本质,若是单单只喂药,怕是这人,就救不回来了。瞧着略显憔悴的雨晴儿,柳儿一阵心疼,若是自己能在小心些,若是当初没将她牵扯进来……
早先的时候,柳儿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如何去谈失去?可这一刻,柳儿却真真明白了过来,自己唯一有的,是万万不能失去的。若是早些明白,或是,就不必这样坎坷了吧?
小心翼翼的喂了她大半碗的血,小丫鬟才将粥端了上来。本就虚弱的身子又放了这么大半碗的血,柳儿当真是觉得眼前发黑,强打着精神头写了药方,差了丫鬟去买药了。虽说不知道中了什么毒,柳儿确实有一剂万灵的解药,只要是毒,用这药配着自己的血,便就没有解不了这一说。
一连四日,眼瞅着雨晴儿有了好转的迹象,柳儿心底大大的喘了口气。若是在不见好转,自己,怕是没多少血够她喝的了
如今这般模样,若是叫她见了,该又是心疼的不行了,况且,皇帝,该是动手了吧,宇文弘,怕是也该快要到了,如何,也不能再将雨晴儿牵扯进来了,虽说现下她不宜挪动……心下一横,柳儿还是决定,要将她安顿出去。
“带着你家小姐快些离开,再有三日,她便能醒,药不能断了,粥更不能断好生照料着。”吩咐了小丫鬟,又给萧昱去了信,柳儿才安下心来。
遣走了所有人,柳儿独自对着院子发呆,扬起手,看了看不带一丝血色的肤色,心底闪过一丝酸涩。
这一番折腾,怕是真真过不来这正月了。可是,文祥,我可是还能见着你么?
05.
宇文弘想过千遍万遍与柳儿再见的场面,却独独没想到会是这般。
坐在自家小院里抚琴的柳儿,瘦弱的几乎让人不忍在瞧下去。许是寒冬天凉,脸色竟苍白如纸。他就那样的倚树而坐,面色淡然,宇文弘忽然就觉得,他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不存在了。
“聂公子,许久不见,不,或是该说上官公子?”不等琴音停下,宇文弘说的有几分匆忙。那样孱弱的身子孤独的倚在树下,他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跑上前去将他揽在怀里。多么可笑,明明是这人害的他一无所有,心底千遍万遍的恨过,却是一见这人,恨意竟荡然无存,有的,也只是难抑的心疼。
“少爷已有定论,何须多此一问。”淡淡的话里并未透出几分疏离,这样一袭红衣的柳儿甚至头也未抬,依旧似是漫不经心的抚着琴。悠悠琴音透过指尖,在院子里回荡。
“上官公子好兴致,如今为了天下,为了苍生,除去了宇文家一大祸害,怎会好端端生了心思隐退?何不奏明圣上,加官进爵,该是好不惬意吧!”宇文弘斜睨着眼睛,倚在院门上,句句话有所指,却只有自己心里明白,这不过也只是他故作恶毒罢了。
“我报仇,并非为了天下大义,若是非要找个因由,倒是有两个,不知少爷有没有的兴趣听了。”柳儿抬了头,柔柔的笑了一下,故而又低了头。
宇文弘便愣在了那里。久久,也只是暗骂了自己一句,不过单单一个笑脸,怎就让自己缴械投降了?
“哦,不妨说来听听。”依旧是玩味的语气,宇文弘却心知,若是柳儿真的说出来个什么缘由,自己怕是就再也恨不起来了。
“因由有二,这其一,也只是怨恨,是对将我沦为孤身一人的怨恨。这其二嘛……”琴音戛然而止,柳儿抬了头,笑的竟有几分凄苦:“其二,也只是找个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只因了这一句,宇文弘的心便生生叫柳儿扯了去,前尘种种不甘,懊恼,甚至恨意,统统不见。那样风华娇艳的人儿,如今用这般凄凉的眼神看着自己,说着“也只是给自己找个活下去的理由”这番话,自己该是用多大的恨意才能视而不见?才能一如既往?
“旭儿……”千般万般的心疼,千般万般的疑问,涌上心间,溢上心头,化出口来,竟也只是柔柔的一句“旭儿”,宇文弘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心胸宽大之人,却是今日,只因了那人一句话,竟就叫他这般甘心的放下了心头种种,恨不能上前一把将他护在臂弯,再不会露出这样叫人心疼的神情。
“少爷若是想报仇,便就来吧,上官旭绝不会有半分迟疑。”费力的起了身,柳儿口中甚至有些微喘。也好,这般也好,也算是了了一人心愿,左右不过是个死,若是还能帮了谁,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旭儿!你,你怎能这般对我,怎能忍心这般对我……”一个箭步,飞身上前,宇文弘一把揽住了柳儿,话音微微颤抖着,心疼的泪水在眼中打了个转,最终却未流下来。他,他这是想做什么,拖着这样的身子在这数九寒天里冻着,果真是怕自己死的晚了么?若是自己不是快马加鞭的赶来,是不是他就要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明明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这样倔强着,当真就是一心求死么?聂旭也好上官旭也好,我宇文弘不叫你死,你便就是煎熬,也要给我活着!
心下一狠,宇文弘一口便将柳儿的嘴含了住,没有柔情蜜意,没有温柔小心,只是单纯的噬舔啃咬,像是恨不能将一腔怒意完全推进牙齿,发泄在那一抹红唇上直至口中有了浓浓的血腥味。
柳儿并未反抗,或是说现如今,他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单单是这样站着,几乎就已用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只能任着宇文弘毫不怜惜的啃咬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柳儿将半身的重量全部靠到宇文弘身上才勉勉站住,心底暗暗叹了口气,随你吧,如若能放下你心中怨恨,怎样都随你了。
感受到自柳儿身上传来的重量,宇文弘心底不禁升起了几分柔情,嘴上也轻了几分,大手一挥,便将那件火红的狐裘披在了柳儿身上。紧紧的将人揽在怀里,宇文弘开始小心翼翼的用舌尖舔起刚刚的齿痕来,淡淡的血腥味透过舌尖传进心底,宇文弘竟意外的觉得满足,不禁又轻柔了几分。
“旭儿,我不准你摆出这般悲凉的神情,说到底,我也不过是爹爹权势的一个工具,利用多过亲情,到底我不是他亲生的,况且,既然你已保下我这条命,真真是找不出继续恨你的缘由来了,你若是找不到活下去的因由了,那么,为了我吧,当是为了我活下去,我,也为了你活下去,可好?”指尖轻轻滑过因为噬咬而稍稍有了血色的唇,怕是力气大了些,这会,竟微微肿了起来,宇文弘满眼怜惜的说着,语气轻柔的几近于哄。
宇文弘不是傻子,当初柳儿那一封无字信无缘无故的落在自己床头时,他就知晓,柳儿想要保他,顺着信纸背面的地址寻来,虽说他是快马加鞭,却在听说了宇文家出事之后仍旧没遇到任何的阻拦,若是没有人提前保了他,他又如何能再见到他?宇文家上下一百三十八口均因宇文青贪污受贿意图谋反儿命丧刀下,独独他,这个宇文青唯一的儿子幸免于难,他不会蠢到以为这是因为他走运。
“唉,你呀……你还是快些离开吧,寻一处偏僻的地方,好好活下去,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柳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为了他活下去,可是,如何能活下去?现如今已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了,不该在承诺谁了,就当是为下辈子少欠些债吧,曾听宇文家的丫鬟说过呢,这辈子的承诺,若是办不到,便就缓到下辈子,是债。
“旭儿!你,你不愿为了我活下去么?还是,我配不上?”语气有些生硬,带了一丝怒意,宇文弘揽着柳儿的手,也微微用了力。
“何必呢,现如今我不过是活一日算一日了,即便你不取我性命,怕是也熬不过这个月了,你又何必跟我这个将死之人耗着,好好活下去,寻一方好姻缘,找一处好人家,就凭了你这一身本事,也该活的风生水起的。”柳儿拍了拍宇文弘的胳膊,示意他不要急,他自己的情况自己如何不知晓,真真是不愿再拖上他,毕竟欠了他的啊。
“旭儿,我不准你这般说,如今,你夺了我的一切还要丢下我,我怎会准?不过就是病了,我寻人医好就罢了,你,休想丢下我,这辈子,都休想!”信誓旦旦的话语出自宇文弘口中,柳儿望向他微皱眉头里的那一抹深情,无奈的笑了,这命数岂是你说的算的啊。
06.
宇文弘要了柳儿,许久未经情欲的身子在宇文弘一腔柔情的亲吻下根本抵不上一二,不急不缓的攻城掠池,宇文弘的温柔小心翼翼。
温柔的亲吻,温柔的抚摸,温柔的进入,甚至连律动,都透着小心。柳儿在这样的温柔小心里思念着文祥,紧闭着双眼,心,疼的无语附加。
如何呢,还能如何呢?到了现下这个时候,能做的不能做的,什么都做不来了,该想的不该想的,也都无能为力了。那便这样吧,起码还能顺了一个人的心思不是?
眼角的泪被宇文弘轻柔的吻下,粗重的呼吸混着甜腻的呻吟,床帐内,一帐旖旎。
“旭儿,旭儿,这样就知足了,这样我便该知足了,是不是?”浑浑噩噩的睡过去之前,柳儿仿佛听见了宇文弘这般呢喃着,微颤着心头,柳儿暗叹了口气,唉,何必呢。
柳儿是在颠簸中醒来的,酸痛的身子像是被谁在揉捏着,轻皱眉头,清晨的阳光刺的眼睛有些疼。
“醒了,嗯?”宇文弘眯着眼睛,好心情的掀了帘子,另一只手还在轻轻敲打着柳儿酸疼的腰身。
“这,这是去哪?”睁了眼,这才瞧见是在马车里,身下是柔软的锦被,自己还依偎在宇文弘的怀里。
“去塞外,大概是要十来日的行程,你盖好,晨露重,免得着凉,我掀掀帘子透透气。”将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紧了紧,宇文弘说的不急不缓,依旧是满脸的笑意。
“去塞外做什么?”眉头轻皱,柳儿揉了揉眼睛,似是问的不经心。
“宇文家满门入狱,远在边塞的文大将军心急如焚,一个不小心被敌人钻了空子,差一点被端了军营,据说是他的小妾半夜起来熬药发现了端倪,才侥幸逃过一劫,你不想去看看,嗯?”笑意里带了几分玩味,却还是没能掩住那几分尴尬。
“那都可安好?”心底一紧,柳儿问的有几分焦急。
“受了些伤,倒是保住了命。”宇文弘皱了皱眉头,抬头看向窗外,揽着柳儿的手臂却紧了紧。
“那女子呢?她可安好?”一把拽住了宇文弘的衣襟,柳儿第一次不顾仪态。
宇文弘转过头,好奇的看了看柳儿,半晌才说:“死了,替他挡了一箭,你问她做什么?”
“死了……死了……”低下了头,柳儿的心骤然疼了起来。那样聪明机灵的采月啊!娇俏可爱,一眸一笑似是还在昨日,嘴里不停的叨叨着:“瞧瞧我们公子,穿什么都是这样好看!”满心满眼的笑意,却也不知羞。
那样招人喜欢的女子,死了么?再也见不到了么?再也听不见她那银铃般的笑声了么?死了,死了,怎会死了?
“旭儿,旭儿!”宇文弘轻轻晃了晃怀中的柳儿,却见他低着头,满眼的迷茫,心底有几分害怕,不禁声音有几分大。这是怎么了?文祥受了伤他都没有这般反应,不过一个女子,据他探听到的,当初,旭儿可是跟了文祥的。
“没事,有些累罢了。”柳儿回了回神,并未抬头轻轻靠进了宇文弘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却是忍不住心酸,不期然的落下了泪。
“旭儿,莫要这样,她也该是心甘情愿的,现如今你这般,会是叫她伤心的。活着的人,总该让去了的人走的心安,等咱们到了塞外,去她的坟上烧伤几柱香,她若知晓你是这般念着他,也是该瞑目了。”宇文弘轻拍着柳儿的背,柔声宽慰着。虽说不知这女子是谁,看柳儿这般反应,也该是个他在意的人,他这身子本就亏得不像样子了,可不能在过分伤心了,不要还没到塞外就支不住了,那他该后悔一辈子了。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带他去塞外的,千万不要告诉他这是个错误。
“她,她说过,会一直等着我回去的,我以为,把她留在文家才是最好的,那样乖巧的一个孩子,就连生气都让人欢喜,怎就,怎就没了呢?……”轻声呢喃,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旁人听,柳儿靠在宇文弘的胸前,任泪水沾湿衣襟。
“她在等你呢,一直都在等着你呢,莫要哭了,旭儿,她若泉下有知,也是断然不想你这样,累了就睡吧,睡醒了,便就过去了。”宇文弘猜不出那女子的身份,只是不愿柳儿这般伤心,只好伸了手,轻柔柳儿的睡穴,果真,怀中人轻啜声停,马车里渐渐升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07.
浑浑噩噩的,柳儿也不知睡了多久。能迷迷糊糊的记得有人给喂饭,有人给捶背,有人给换衣,仔仔细细,小心翼翼。柳儿在这样的小心翼翼里睡得倒也安稳。
终是清醒了的时候,却是在一处宅院。榻边坐着宇文弘,满眼柔情的瞧着他。
“我这是睡了多久?”微微伸了伸懒腰,还是使不上力气。柳儿瞧了瞧手心,果真苍白的见不着一丝血色了。
“十二日,可是精神些了,嗯?”宇文弘将柳儿扶坐了起来,拿了软枕垫好,又轻柔的将被子拉到了柳儿胸口,才握了柳儿的手,轻柔的问。
“也就是这个样子了,你……”柳儿瞧着宇文弘,心底慢慢升腾起一丝愧疚,敛下眼,问的有些犹豫。十二日,该是使了什么手段的,若不然,即便身子再虚,也不会这么一直睡着。现下,该是到了塞外了,他不说旁的话,自己也不好问,毕竟,能带着他来了这,就已是天大的恩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