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门掬有些意外,随即笑开,目送着很快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良久,他长叹一声,低喃自语:“果真是那人看中的继承者吗……”
待远远地离开了山匪的营寨,净念低吟了几声,领口处一只形似蝎子的紫色“戗虫”飞快地游走出——这是他与苍禾那些人联络的主要手段。随即,他不再停留,直朝山下的小镇赶去。
昌平帝六年十二月,数万大军终于攻下了为祸尝翼数年的悍匪。近千匪徒死于混乱,部分被活捉,还有不少人逃匿。
据闻,畟山大火连烧数日,即便断断续续的雨水也没能浇熄火势。后来朝廷派人清查山匪原巢穴,俱是被大火毁损得彻底,有两座相连的山丘更是坍塌摧平。
与此同时,坊间流言四起。说是文华亲王得了重症,命不久矣,皇帝悯恤亲弟,特降人接到了流光殿,由近身御医为其诊治。
又有一些小道消息,只道文华亲王并非是生病,而是意图谋逆,被皇帝幽禁在皇宫内院。
谣言越传越凶,直至皇帝一道圣旨,意为聿中大将军李岩抗旨不尊,革其大将军之职,并由禁卫军押送返京,听候发落……一时,人心不安。
【五一】即近时
官道上,尘土飞扬,马蹄声渐行渐远。五六个少年骑着马进了这座小城,天色将晚,他们来到了城中心的客栈。
正是晚饭时分,客栈里人声鼎沸。有不少人都注意到这几位神彩不凡的少年,不由多瞄了几眼,直待伙计将他们引进内院后才各自收回视线,继续说起先前的话题。
“主子,您是要先沐浴还是用膳?”苍禾轻声问着坐着休息的少年。
自那日在畟山小镇会合后,他们随着这位新主子日夜兼程地赶路,连日来几乎不曾休息,眼见着京城就在跟前,不出一日能够抵达,这才决定今夜在此休整一夜。
净念也觉着有些累了,身体靠着椅背,眼睛不曾睁开,道:“先沐浴。”
“是。”
净念坐在浴桶里,拿着巾帕缓缓地搓着手臂,烫热的水雾蒸着苍白的皮肤微微发红。虽说聿国的气候总体上偏温润,冬日也不是凛寒。但这几天时常冒着雨赶路,侵了些许寒气,一路上又没有洗浴,现时能够好生地沐在热水里,着实让人全身舒适了不少。
不紧不慢地洗着,他想起这几天手下传来的消息。那个男人似乎真的搬进了流光殿,至于是幽禁还是得病,却是没有准确消息。京城内眼线众多,而男人也没有刻意地与他联络。
想起近些日子传得正盛的谣言,净念不由得抿紧了嘴。无论男人遭遇了什么事,都不要紧,他明日傍晚前就能够回王府……若真是皇帝有心设计,便直接将人带出皇宫便罢!
“明日便是年节了。”皇帝笑望着斜倚榻上的男人,“又是一个新年,不知皇弟又有何新的计划?”
“咳……”左手遮在嘴上咳嗽了片刻,索翰华面色微微发白,神情却是平静,笑意淡淡:“今年与往年没有不同,来年与今年亦是无有一二。为臣子,臣弟自然只做好本分便可。”
“本分……”皇帝意味深长地重复,遂敛起笑,“今日母后又晕倒了,醒来后,便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索翰华垂下眼眸:“是吗?”
皇帝忽地嗤了一声:“皇弟可知母后说了甚么话?”
“啊,”索翰华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回道,“大抵是母后担心臣弟的身体,托皇兄多加看照点罢!”
“呵,”皇帝感叹般开口,“你我是亲兄弟。母后又能有什么不放心的!早些年,皇弟刚在人前露头,可是与朕感情甚佳。只是自从朕登基后,彼此都忙于国事,竟疏忽了兄弟情谊。”
索翰华笑吟吟地点头:“确实。当年还是皇兄将臣弟引荐给朝中大臣们。”
一时,二人俱是沉默下来。
良久后,皇帝淡淡地问道:“尝翼山匪之乱已经平定,只是听闻,净念皇侄在匪乱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皇弟你可知晓?”
索翰华神色淡然:“那孩子淘气,想必是跑到哪处耍顽罢!”
皇弟笑了,又问:“近日民间妖言四起,说你被朕幽禁起来。皇弟又可知晓?”
“臣弟连日不适,躺在病榻哪能知道外头的风言风语。”索翰华似乎有些讶异,遂笑,“只怕是朝中一些人,见臣弟久住宫内乱嚼起舌根罢。”
“李岩抗旨不尊,朕已经派人赶往军营擒拿他回京。”
“李岩?”索翰华声音微扬,“不知他怎么抗旨不尊了?”
“他啊,把朕的使者斩杀了。”皇弟端详着对方的表情,半晌,忽地叹了口气,语气真诚地说道:“我大聿国经过了近两百年的风风雨雨,祖先当年为成就这一般的江山社稷,可谓呕尽了心血。如今也免不得逐渐腐朽了,若你我兄弟齐心协力,治理好祖辈留下的这片山河,承传我大聿辉煌,或可能造福子孙万代,不可不谓一桩青史美谈。”
“咳,”索翰华微点头:“皇兄有心了,只怕臣弟驽钝,辜负了皇兄的一番苦心。”
“皇弟是名闻天下的文华王,弱冠流芳,隽声传远。”皇帝的脸色高深莫测,“怎可说是驽钝呢!至于辜负,说到底,也不过是皇弟你的一个‘愿意’。”
话已至此,彼此都明白,这是这些年来,第一次把话摊开说明。
索翰华不再敷衍,只笑:“臣弟,自始至终,并未有过逾矩之举。”准确的说,他从不着急要夺取天下,近两年行事急切,也都是这位皇帝步步紧逼的结果。
“朕听说,净念皇侄被蓝苍族族人奉为族长了,而去年轰动江湖的天甲残片,也都是在皇侄之手。”
仅蓝苍族一事,已然是触及了皇帝的忌讳。何况,那江湖会一事,他们彼此都知道,是怎样一回事。
索翰华并不作解释,只道:“那么,皇兄是想要如何呢?”
皇帝沉默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你是朕的亲弟,朕怎么会怪罪你甚么。净念又是朕的皇侄,蓝苍族也好、天甲残片也罢,由他控制总比落到有心之人手里要好。说起来大半年都没见皇侄了,趁着新年,就召他进宫看望一下太后吧。”说罢,他又补充,“皇弟想必清楚他的下落罢!你身体欠佳,让净念来京,你父子也好能团聚。”
索翰华但笑不语。皇帝遂起身,朝外走去:“朕就不打扰皇弟休息了。这几天你就安心住在流光殿,朕会让曲神医为你看一下身体。”
其实一切客套的虚情假意的话语,掩饰的不过是矛盾激化的事实。索翰华不曾刻意掩饰自己的心思,皇帝也时刻没有放松对他的戒备。说是让索翰华留宫养身,他们彼此都清楚,这就是幽禁。
皇帝走后,索翰华也不心急,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弄了起来。只是难得地无法专心,皇帝刚才的话语,让他忍不住地挂心起那个少年。
半年的约定,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他不能否认,这些天心头隐约地期待,期待那孩子忽然来到自己的面前。
半年不见,说不上刻骨铭心的想念。只是不经意的一个闪神,他会想起那个孩子如今过得可好;或是夜间沉眠忽醒,他想起临行前的那个亲吻。
淡淡的牵挂,从不曾消逝。
在离皇城数十里外的小镇上,净念与苍禾分开行动。非莫已经早一步抵达京城的王府,传来了消息,索翰华果然是连日未回。
从苍禾那里弄得了皇宫布局图以及流光殿的位置后,净念便在傍晚时分,悄然潜入了京城。
晚间寒风时起,净念摸了摸抹额上的温玉,指腹生温,便忽地想起了去年此时,男人亲手为他束发整装。躲在宫殿的屋顶上,他望着不时巡逻而过的侍卫,缓缓地捏紧了手,指尖掐进掌心,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一抹温暖。
“咦?”
“怎么了?”一带刀侍卫看向同伴。
“啊,大概是眼花了。”那人不确定地说,“刚才仿佛看到一抹影子飞过。”
另一人连忙接口:“还是小心点,去看看!”
言罢,几人匆匆朝最初始出声之人指向的方向赶去。净念这才慢慢地从阴影间踱步而出,仔细辩听了小会儿,便转身急速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咳咳!”
索翰华低声咳嗽着,放下手中的笔毫,起身打开了窗子,望着灯光暗笼的深院。烛台上,灯火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男人蓦然轻笑:“吾儿,归来了。”
【五二】语夜半
庭静迟悠暇,丰衣褪素纱;
子归聆旧语,烛尽落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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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念从屋檐飘落而下,立在回廊前,与屋内的男人隔着一扇轩窗,静静地相望对视。没有情不自禁的相拥,没有缠绵悱恻的想念。只觉得有一种舒缓的似是熟悉更若陌生的情绪,如潺湲清流在心底流淌,如是轻柔、如是温暖。
“父亲。”
他轻声叫唤,得到了男人一个期许的笑,遂觉得那沉稳的心绪如被激起的浪花,欢跃而轻快。
索翰华看着少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还不进屋?这夜里风寒,小心染上伤寒。”
很好,非常好。知道净念不自觉地已对自己这般上心,索翰华心情大悦,待合上窗扉,转身之间,那人已经无声地进了屋。
“来人!”索翰华看了眼满脸风尘的净念,吩咐道,“准备沐浴。”遂笑望着少年,“可愿与为父同去洗浴?”
净念自然没有异议,夜色已深,确实是该洗漱歇息了。
看着宫人们进来禀告一切准备就绪,他想起外面关于皇帝与父亲的说辞,有一瞬是怀疑这些人的,随即把念头抛却脑后。就眼下来看,这个男人过得很自在,似乎并无危机之感。他一向不习惯隐藏曲折的心思,短暂的疑虑之后便没再放心上。
回廊上,两人并行,深沉的夜色逐渐模糊了他们的身影。几位宫人或提着灯笼或捧着物什无声地跟随着。
沐浴的地方在东翼偏殿。净念不喜欢沐浴时有人候在一边,索翰华虽然习惯了被人伺候,但今晚却让宫人们放下东西退出去。
“适才本王见你盯着那些人看,是在担心为父?”
索翰华慢慢解开衣襟,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动作迅速身上只剩亵衣的少年。净念白皙的肩胛裸露在外,昏色的光影游移在皮肤上,蒙了一层不可名状的诱惑,让看的人心绪隐约不稳起来。
“嗯。”
男人停下动作,踱步靠近。净念正解开亵衣的带子,察觉到喷上了脖颈的温热气息,骤然回过头,只见得对方的双目愈发深沉,没有笑容的男人面相略显得阴沉,隐隐透着掠夺的野性。
“父亲?”净念看着这与以往不同的男人微有不解。
注视着净念纯然中带着不明显的信任的眼睛,索翰华的眼神中隐现着炽热。他左手勾上少年柔韧的腰身,右手指腹流连在对方的锁骨上,暗沉沉地开了口:“这半年,可有听话,每日坚持吃药?”
净念犹豫了下,想起是有那么一两次忘记了吃药。
这一迟疑,男人的指尖细细地划过喉结,来到了下颌之下,曲指微微使出力气,抬起了他的脸。索翰华轻声道:“没有听话吗?不乖的孩子,是要受到惩罚的。”
净念呆了呆,脱口而出:“没有。”
被净念难得呆傻的模样大大地取悦了,男人恶意地又似引诱地笑:“没有?没有什么,嗯?”
语末微扬起的音调,显示了他极好的情绪。净念很快板正了面孔,淡然回道:“没有不听话。”只是那两回太忙才疏忽了。
看着净念死板的神情,男人略有些遗憾,不再戏弄。松开了双手,稍稍来开二人的距离,张开了双臂后,他对净念理所当然地要求:“替本王解衣。”
净念毫无推拒,自然迅速地帮男人脱去了繁复的衣袍,直到对方与自己一般只剩最后一点亵衣。索翰华没有阻拦,他亦是毫无障碍地为对方褪去最后一件衣服。男人的皮肤偏古铜色,与自己病态的肤色完全不一般,健硕的身躯蕴藏着力量,净念毫不掩饰的目光大方地巡视了一遍。
索翰华低低地笑着:“吾儿可满意?”
虽然不太理解男人的问话,净念习惯于在他面前顺从的姿态,遂点头轻应。
“呐,男子汉就要多多操练,才得强健的体魄。”说及此,索翰华看着净念的身体目露深思,忽地就想起了某个让他感觉不舒服的人咆哮的话语,一时沉下心,转而看到净念已然低头解开最后一件衣物时,敛回神智,早一步迈入了热气蒸腾的浴池,“等会帮为父擦擦背。”
“嗯。”
净念坐在浴池中,拿着巾帕,认真仔细地用着适中的力道给男人擦洗着后背。如此擦了许久,男人似乎忘记了时间,久不曾开口让他停下动作。净念本也是极喜爱在滚热的水中泡浴,故而也没觉得奇怪。
“咳……”索翰华忽然咳嗽了起来,让净念的动作迟滞了一下。从相识至今,净念从没见过男人生病的模样,之前在外人们传他得病的消息,今时他贴得近了,才发现这人好像确实有些不适。
“生病?”
骤然听到净念主动询问,索翰华略感意外,遂缓缓地转过身,制止了对方继续为自己擦洗的举动:“无碍。”他意味深长地笑着,“只是有人希望本王生病罢!”有的时候,他会热衷于无伤大雅的伪装游戏。
净念不明白这一套,定定地看着男人,见其眉眼间有些疲惫,但精神气还是不错,遂不再多舌,沉默地拾起巾帕擦拭起自己的身体来。
至此时,索翰华才悠悠地问起这半年净念的生活。一问一答,在撩起的水声中,流泻着平淡的温馨。
说到军营的那些事,纵然是参与了多次的操演,净念依然不能很懂得那一套东西:“我,不懂。”
他所擅长的就是杀人,唔,半年锻炼下来,倒不至于在寻常的比试中出手必死。除了用发达的四肢,似乎博得了一干将士们的好感外,其他方面的知识他还只是停留在认知的表面上。
索翰华毫不意外,愉悦地笑道:“不懂没关系,为父会教你的。”他只是要求这个少年能够认真地学习世俗的一切,那样他便不至于看轻这个人世同时看轻了自己的生命。
这一年多的经历,比之前世今生加起来的生活都来得绚烂多彩。净念也不至于完全的懵懂无知,有些道理也能隐约地感受到。他想起了在畟山时北门掬说的话:他不再是单纯的一个人。
身份是甚么,他不能理解世人对其看重的缘由,却明白世人必须看重的事实。而他,是男人认同的继承者,所以,如果继续无知……
“没关系?”净念微有迷茫。
“净念,你是本王的儿子。”索翰华伸手撩起贴在少年脸上的湿发,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淡淡地回答,“本王可以不要求你必须智谋绝世或才情百巧。”
因为他索翰华看重的人,必是生不能弃死不放手。有他的陪伴,净念可以继续懵懂下去。
“你呢,”他倾身轻抵在少年耳畔,口吐温热,“所要做的,仅是:忧吾之虑、思吾之想、奉吾之求。”
“那么为父便甚是欣慰。”
这要求,已是全然的索取。净念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嘴,没有立刻回答:虽然男人索取得理所当然,他却没有任何的排斥与抗拒。沉默,只是他习惯性的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