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锋。”这次是睿亲王帮着答了。
“新学的?以前没听你唱过。”弘曕又问道。
“学了好一阵了,你没在家,所以不知道罢了。”肃浓手下不停,匆忙答道。
“这是你大哥的拿手戏,你待会儿听了就知道了。”博棙在一旁笑道。
“王爷谬赞了。”肃浓冷冷道。
“本来嘛,装疯卖傻,你向来最在行的。”
这边还没装扮好,外头已经有人在催了。肃浓加快速度,收拾停当后,便匆匆起身。博棙也忙跟了出去,临了倒没忘交代一句,“他要上台了,你去前面,我已经招呼人给你留了位了。”
弘曕整个人都恍恍惚惚,一时还没转过弯来,有点不敢相信,刚才那个掠身而过的——美人,竟然是他大哥。
看来他红,也不是没有道理。弘曕心想。
琴师依依呀呀的拉,众人已经是翘首以盼,个个伸长了脖子等。
整场戏下来,弘曕还是云雾缭绕的感觉。唱词没听进去几句,只是看到那个人在台上,唱念做打,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
明明是朝夕相伴,一同长大的兄弟,此刻却不是他了。只是换了衣裳,勾了眉眼而已,却完完全全变了。
不再是男人,也说不上是女人,只是戏中人罢了。一场戏而已,演完便散场的一场戏,台下人,却个个看的如痴如醉。
弘曕没法投入,终于还是没看完,中途离场了。
进到屋子里等着,肃浓唱完回来,坐下一边卸妆一边道:“我就知道你不爱听戏,何苦呢,凑这个热闹,赶紧回去吧。”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就是来找你回家的。”弘曕回道。
“我真是怕了你了。”肃浓无奈,只好道,“怎么着也得等睿亲王唱完压轴,到时候再看他放不放我吧。”
“他有什么道理不放你?”
肃浓张口欲辩,嘴动了动,话却没说出来。
“总之,今天我得给你一道回去。”弘曕一屁股坐下,不依不饶的样子。
冷秋的夜,夜愈深,月愈明。
月辉下,睿亲王唱完压轴,台下正是群情鼎沸,他顾不上跟众人寒暄,便忙不迭进屋找人。
只见妆台前空空,只摆了一纸便笺,草草写了几笔。看来人走得匆忙。
博棙拾起桌上的头面,轻轻叹了口气。
回去路上,弘曕硬跟肃浓挤进一顶轿子,在里面不依不饶,“怪不得你反对禁烟,原来你自个儿就是抽大烟的!”
“我反对禁烟,不是因为我也吃。”肃浓无奈。
“我不管你因为什么,总之你得戒了。”
“说起来我是你大哥,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吧。”对方口气越强硬,他便越不耐。说完这句,喊停轿夫,下了车来。
弘曕也忙跟着下来,“我是没资格,我也不提阿玛,我知道你不待见他。就说二娘好了,如果她还在世,能看着你吃鸦片烟?”语气激烈,一副怒其不争,痛心疾首的样子。
“你不知道么?”肃浓一听此言,反而笑了,“我娘临走前两年,因为病痛难忍,一直吃鸦片缓解,她知道这东西不坏。”
弘曕被噎的无语,愣了半响,才黯然道,“这东西是害人的,大哥你明明知道,又是何苦……”
“这世上,比它能害人的东西,千千万万。”
此时打更声起,入夜起了雾水,月色沉沉,眼前人便有些卓卓。
自从弘曕回来后,肃浓的日子便变了样。没了往日里通宵达旦的狂欢,因为要回家,连酒也不敢畅饮,引得周围怨声载道。
“跟个小媳妇似的,弘曕又不是你阿玛,他管得着么!”
“是啊,没道理,你干嘛怕他?”
“把他也叫出来不就行了。”还有人乱出主意。
“你以为他是你。”立马有人在旁边讪笑,“人家可是留洋回来的栋梁之才,会来这种地方喝花酒?”
“他是男人么?只要他是个男人,他就会来。”对方答的斩钉截铁,顺手摸了一把旁边的姑娘,两人搂着笑作一团。
“那你现在下帖子,我差人替你送去?”那人不依不饶。
“好了好了。”肃浓起来打圆场,“有什么好争的,他想来也来不了,他额娘管得严……”
“他额娘管他,他就来管你?”
“听说有一次半夜到睿亲王府里,把你领走了?”
“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那边话音刚落,睿亲王博棙撩帘子进来了。于是大家纷纷起立与他打招呼。
“上次不告而别,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寒暄完,博棙坐下来,又旧话重提。
“好好,我先自罚三杯。”肃浓随即讨饶,“然后听候发落。”
此言一出,好似炸了油锅,满场喧腾。众人都是大呼机会难得,眼中满是艳羡。
“肃浓的一诺难求,睿亲王你可千万别放过了,务必要下狠手,也让我们见识见识。”有人在旁边怂恿道。
“那还用说。”博棙会心一笑,转头招呼跟班,“马上回家,到我书房拿文房四宝……”
“何必这么麻烦。”肃浓笑道,“这店里就有笔墨。”
“外头的东西,哪儿能跟我的比。给你用,自然要最好。”
“要写什么画什么,先说了吧,我好酝酿酝酿。”顿了下,肃浓又忙道,“这次可千万别让我写中堂了。”
“不会了。”博棙笑道,“这次不讹你,只托你画个扇面。”
“那便好,要画什么?”
“画桃花。”
一听画桃花,肃浓有些愕然,“桃花?”
“画桃花是应景。”立马有人出来解释道,“睿亲王自从承了爵,益发抢手了。好像说,太后老人家有意指婚,是不是?”
此言一出,随即有人打探,“哪家格格?”
“好了好了。”终于有人出来泼冷水,“太后想给睿亲王指婚也不是一次两次,哪次不是被他想尽办法给挡了回去。我说博棙,你到底是唱的哪一出?我们这一帮从小玩到大的,也就你没成亲了。”
“别说我,这不还有肃浓么?”博棙哈哈一笑,指着肃浓道。
“肃浓不一样,他……”
“他怎么了?”
睿亲王面色不善,场面已有些尴尬,好在回去拿笔墨的家仆已经归来。连同笔墨一起拿来的,还有一个锦盒。
盒子打开,里面黑乌乌的膏体,众人一看,大声叫好。“这样的好货,也就睿亲王府才拿得出来。”
外边伺候着的店家,立马进来,小心询问,“雅间早收拾好,小的带王爷过去?”
博棙转头,笑眼看肃浓。
肃浓拿过锦盒,凑到鼻下一闻,笑道,“果然好东西。”
半天后,两人出来,桌子已收拾妥当,腾出一块地方供肃浓挥毫。
“怎么只有墨?”临提笔了,肃浓才发现一件事,没有颜料。
“不用丹青,就画水墨。”博棙解释道。
“水墨……桃花?”肃浓愕然,周围人也一阵哗然。
“没错,可以么?”
“好,那我试试看。”
须臾之间,一枝桃花便跃然纸上,花叶舒展,错落有致。
桃花本是芬芳物,但因为不着颜色,更因为寥寥一支,乍看之下,反倒显得格外清冷。
03.初冬
秋叶落尽,已是初冬时分。
弘曕在屋外听到一声叹息,进门便踢到一个纸团。他弯腰捡起来,正要打开,被肃浓劈手夺了,丢进一个篓筐里。
“还在画?这么大一篓,都给了我吧。”弘曕笑道。
“行,拿着。”肃浓抬起篓筐,塞给弘曕,“这些你帮我拿到厨房去烧了吧。”
弘曕伸手往里面拨了拨,笑道,“你不怕我拿去卖钱?”
“要能卖我早卖了,还轮得到你。”肃浓冷笑道,“你不知道这是旗人不耻的下流营生么?”
“我说个笑而已,好好的又惹着你了。”弘曕放下筐,凑到肃浓身边,看他的近作。“这张不错……”
没等弘曕说完,这张“不错”的画已经被揉成一团,丢进篓筐。
“还是不行。”肃浓摇头道,“看来只有等明天开春了。”
“不是吧,你的水墨桃花图已经风靡京城了,搞得洛阳纸贵。坊间到处是赝品,怎么你自己会画不好?”
“我不擅用水墨。”
“可我觉得你画的水墨桃花,别有风骨。”
“桃花又不是梅花,要含春带水才对。”肃浓叹口气,摇头道。
“画不好也无所谓。”弘曕嘻哈哈道,“反正你的字已经炉火纯青,没人挑得出刺来。”
“你向来对这些没兴致,今天是怎么了,插科打诨,无事献殷勤。”
“大哥,你是那个孙猴子转世吧?火眼金睛。”
“小时候你忘写功课来求我,不就是这个调调么?”
想起往事,弘曕会心一笑,“书院的先生也是猴子一只,精得不得了,也就你的道行深,能仿我的笔迹以假乱真,让他识不破。”
“罢罢,这种事再别提。你自己说漏了嘴,被先生告到家里。”肃浓苦笑道,“那一次,我可差点被打死。”
听他这么一说,弘曕收起笑脸,小心问道,“这么说,你还记着仇呢?”
“要不是我娘,豁出命来救我……”肃浓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那一次她落下病根,入冬后便腰背酸痛,要到来年开春才能好。”
“是我的错。”弘曕心中愧疚,坦承道。
“你还小,无心之失,我从来没怪过你。”说着,肃浓又铺好一张纸,提笔蘸墨,重新开始画。
弘曕站在一旁,没有言语,静静看着他画完。
窗外寒风凛冽,刮得枯叶纷飞,好似黄色蝴蝶漫天飞舞。
要说的话,终于还是没说出口。待肃浓搁笔,弘曕便将所有画作都拿走,放落叶堆里,烧得一干二净。
年关将近,清理了院子里的落叶,囤积在一边的苹果枝便派上了用处。厨子们日以继夜的劳作,成批的肉架在火上,被烤得吱吱冒油,香味四溢。
午觉醒来,肃浓吸一鼻子浓香,踱步到院子里,看到弘曕正立在火边发呆。忍不住笑道。“怎么你跟小时候一样,每逢年底烤羊,就馋的挪不动脚。”
弘曕见是肃浓,也笑道,“何苦笑我,我也就是流流口水,你倒好,去厨房偷了一整只羊腿出来。”
“现今不用偷肉了,走,大哥带你去同盛斋吃烤全羊。”
同盛斋的烤羊闻名京城,从来都是整只出售,不分不切。故而来同盛斋吃烤全羊的,一般都成群结队。
两个人来,一看便是吃一半丢一边的败家子。
“大哥,我们吃不了。再说,何必破费……”一只烤羊价格不菲,肃浓不过是个闲人,不当差没俸禄,空有个贝勒的头衔罢了。
“钱不必担忧,同盛斋的掌柜跟我交情好,先赊着便是。”
“可是一只羊,我们两人吃不完。”
“那我多叫几人来。”
拗不过肃浓,弘曕被拉到同盛斋,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后,果然如肃浓所说,掌柜让他赊账不说,还送茶送水果,恭恭敬敬,将两人一路送到门口。
外面起了风,天色阴沉,街上好些铺子已经收摊。
“看样子要下雪,我们得快些走。”肃浓一面催,一面结下自己的斗篷,递给弘曕。
“我不冷,大哥。”弘曕抖着声音道。
“披上吧。”
“那你……”
“我喝多了,燥得慌,正好散散酒气。”
弘曕只好接过来,披上后,却磨磨蹭蹭,不肯快走。
肃浓见了,只好停下来道:“看来喝酒吃肉也堵不住你的嘴,有什么话就说吧,我看你也憋了很久了。”
“大哥……”弘曕支吾道。
“早些说完早些回家,这天可不等人。”肃浓叹口气,望了望天道。
“阿玛不肯放我去广州。”弘曕终于开口。
“去广州,做什么?”
“皇上派李大人去广州禁烟,我已经与林大人商议过了,做他的副手。可阿玛极力反对,还上了折子……”
“你要跟李或勤去广州?”
“是。”
果不其然,天上飘起雪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
肃浓拉弘曕进了一个馆子。天冷,客人少,两人上楼挑了个雅座,叫小二沏上一壶茶,坐在窗口看雪。
“这趟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你真的想去?”肃浓将茶捧在手里,喝了一口道。
“什么意思?”弘曕蹙眉,正色问道,“禁烟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有什么不好?还有,我一直想跟你说,你可不能再抽了。”
“这倒是,弟弟一边禁哥哥一边抽,的确不像话。”肃浓笑道,“不过你可知道你周围,到底有多少人在抽鸦片么?”
弘曕被问住,一时答不上来。
“禁别人不禁自己,朝廷总是做这种事。”
“别胡说。”弘曕忙拦住话头,“皇上这次是下了决心的。”
“看得出来,李大人是当朝海瑞,刚正不阿,派他去,可见是有心的。”
“所以这次我如论如何也要跟去。”
肃浓看着弘曕,抿一口茶,“你不是说你阿玛不让么?恐怕不止你阿玛,你额娘也……”
“所以这事儿只能靠大哥了。”弘曕抢着道,站起来帮肃浓斟茶,“我以茶代酒,这厢先敬谢了。”
肃浓眼疾手快,将茶杯轻轻挪了一寸,茶水倒在桌面,沿着边角淌下。
“你这是做什么?”弘曕无奈,忙唤小二来抹桌子。
“我不喝你先干为敬的茶水,每次帮你的忙,事后都是我遭殃。”
“这次决计不会。”弘曕恨不得赌咒发誓,“替罪羊我都帮你找好了。”
“什么替罪羊?”
“就是街口卖画的那位书生。”
为表谢意,一领完俸禄,弘曕便飞奔到同盛斋结账。谁知被掌柜告知,帐一早便结了。
“你哪来的钱?”弘曕找到肃浓,开口便问。
“你不知道么?我们天潢贵胄不能卖手艺,不能靠本事吃饭,但卖卖家当却是可以的。”
“什么家当?”
“无非是你阿玛的那些七七八八……”
“别这么说。”弘曕打断他,蹙眉道,“他也是你阿玛。”
肃浓冷笑,接着道,“他哪些东西,不过是附庸风雅,几年也不看上一回。我拿了去,让喜欢的人收了,也算是一件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