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偷了多少?”弘曕忧心重重,“别让阿玛发现就好。”
肃浓闻言凝思,片刻后抬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得多拿点,趁他现在还蒙在鼓里。”
“那我帮你吧。”弘曕自告奋勇道。
“别,不劳您了。”肃浓忙回绝,“小时候带你做坏事,少有不拖后腿的。”
“这次不会,这次绝不会……”弘曕讨好道。
还是跟儿时一样,这个被双亲寄以重望的嫡长子,跟屁虫一样跟着他这个庶出的大哥。
而两人的地位迥异,待遇不同,连下人都看得出来。
弘曕亦心下感慨,他这个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也只有在大哥的荫庇下,才敢做点坏事。对方明明什么都好,比他聪慧比他懂事,连相貌也胜他许多。偏偏血脉天注定,娘亲是汉人,又是庶出。
故而入宫陪学不该他,出洋没份儿,入仕不能。
因为顶了个八旗的籍,明明有所长的行当也不能干,只能这么闲着玩着,空耗年华,虚度光阴。
终于,肃浓还是心软了。
又一次,弘曕当了帮凶,一如既往的心虚和不熟练。器皿字画揣在怀里,一路上东张西望,走得跌跌撞撞。鬼鬼祟祟的样子,让肃浓看了忍俊不止。
“算了,下次不要你帮了。带你一起,比我自己偷还累人。”完了,肃浓摆手笑道。
“别呀,要不是我,你能带这么多东西出来?”弘曕抹一把汗,指着地上那个包袱问道。“那下一步呢,往哪儿搬?”
“待会儿我找人帮我拿到镶云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些东西能值多少?”
“这里头最值钱的,也就是这个钧窑笔洗,其他的不过搭个数。”说完,肃浓蹲下清点,“到了哪儿,我还得跟掌柜讨价,具体能卖多少,现在也说不准。”
“等等。”不说还好,一说弘曕吓了一跳。扒开一看,果然那只钧窑笔洗跃然而出,流光溢彩的天青色,好似冰中藏月,美不胜收。
“这笔洗,不是阿玛书房里那只么?”
“没错。”
“这是阿玛常用之物,你怎么也偷出来了?”
“它比较值钱。”
“可阿玛马上会发现……”
“发现就发现。”肃浓笑得爽气,“你不知道古董行,开张吃三年么?”
笔洗果然买了个好价钱。弘曕第一次看古董交易,两人几个来回便谈妥了价格,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显然,肃浓是这里的常客了。
“乖乖,这抵我三年的俸禄了。”弘曕感叹道。
“我没开狠价,要是放他这儿寄卖,还能高出三成。”
“那为何不寄卖?”
肃浓笑了笑,却不答,转而问道:“我给你的折子呢,递上去了?”
“今儿一早就递了。”
“那估计明儿就有信儿了。”
因为得了钱,肃浓要去喝酒,弘曕劝不住,只好自己先回家。他明儿还要上朝,熬夜的话耽误不起。
04.年关
这一夜,弘曕无梦。
四更天起来,看到肃浓屋里漆黑一片,刚敲了一下门,便被小晴喊住了。
“大爷昨晚上没回来。”小晴告诉他。
弘曕无奈,眼下也没工夫探究了。只有先洗漱,跟阿玛入宫,上完早朝再说。
可他没想到的是,从早朝回来,他反倒要庆幸他大哥的未归了。
谨郡王还算争气,在朝堂上挺住了,硬是出了北宫门,才轰然倒在紫禁城冬日冰冷的石砖地上。
儿子要被派往千里外的南蛮之地,去跟长黄毛的番邦蛮夷去打交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个打击,他老人家受不住。
等缓过气来,崇善已经躺在自己床上。床前弘曕长跪,已经两个时辰。
手边是皇上御笔亲批的奏折,落的是他的款,却不是出自他手。不敢摔,谨郡王唤人递到弘曕面前,忍一口气问道:“这是谁写的?”
“找了个街头代笔写信的秀才……”
“放屁。”崇善忍不住口出秽言,“一个秀才能拟我的折子?”
“是我打好稿子让他抄的。”弘曕低头,喃喃解释道。
“就算你能拟稿子,那这字呢?”
“我就是看那秀才能仿人笔迹,这才找他……”
“混账东西!”崇善抓起瓷枕,掷了出去。福晋惊呼一声,扑到弘曕身上。
他没躲,枕头也没砸中他,越过肩膀,碎在墙上。倒是因了力道太猛,有瓷片回弹,刺得背上生疼。
“我倒要看看,哪个秀才,能仿我的字仿到十分像;哪个秀才,敢拟我谨郡王崇善的款;哪个秀才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抄一份递到皇上跟前的折子。”
崇善的咄咄逼问,让弘曕明白,他阿玛并不糊涂,也不好糊弄。
地上的白瓷碎片,残雪一般,闪着微光。
此时门帘子被掀开,肃浓一身青衣进来,与弘曕并排,着地一跪,直接跪在了碎瓷片上。
“大哥你……”弘曕心头一颤,忽然醒悟了。
原来肃浓一早就明了,事情根本瞒不住,所以才让自己跟着,当了最后一次家贼,偷了最容易被发现的东西。
“是你干的好事。”瑶秀声音颤抖,哭着扑过去,揪着肃浓的衣服打,“你以为把他送走,你就能出头……”
弘曕冲过去,将他额娘扯开。
瓷片被碾压后,膝盖上渗出血来,斑斑的红点在青衣上晕开。小晴哭着上前,要清理地面,却被肃浓轻轻推开了。
“大哥原不答应,是我逼他写的。”弘曕极力解释,但看崇善脸色,便知是白费力气。
“这一招绝啊。”崇善冷冷道,“皇上跟前,谁敢说折子是假的,这不是欺君么?本王硬是一句话都没有,老老实实打落了牙往肚里吞。”
“阿玛你要怪就怪我,都是我的主意。”弘曕膝行向前,迫切想一人担下责罚。
“弘曕。”瑶秀泪眼汪汪,唤了儿子一声,责怪道,“你说什么呢?”
崇善闭上眼,无力靠在床边,“看来这个家留不住你了,你给我滚,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
弘曕听闻伤心欲绝,正待求诉,忽听后面那人答话,“想必这话,您放心里很久了吧。我走可以,能不能顺带搭个手,帮把我的籍革了,好让我没了牵挂,走得干净。”
崇善的话是对肃浓说的,此时弘曕方才明白。
“不,阿玛你疯了?”弘曕扑到床边,扯着他阿玛喊,“我说了这是我的主意,跟大哥没干系……”
崇善瞪眼看儿子,无话,一脸的怒其不争。
旁边的瑶秀已经平静下来,擦干眼泪,带着家仆过来,将弘曕拉开。
甩开弘曕,崇善方才开口,“你的宗籍是太后她老人家亲自交代的,我革不了,宗人府也不行。”
“那我入宫去……”
“如果你还嫌祸害不够,想把我们一家都赶上绝路,你就去吧。”崇善摆摆手,一脸憎恶。
即便是亲生儿子,崇善对肃浓也难复当时的慈爱。这些年来,这个大儿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给崇公府丢尽了颜面。要不是弘曕这个嫡生子,一直都规规矩矩,还能撑个门面,他早就没脸见人了。
肃浓发怔,直直跪着,面无声息,好似灵魂出窍。
小晴连忙清扫了周围的碎瓷片,拿了干净手巾帮他垫在膝盖处。
肃浓笑了,笑得凄凄凉凉,寒心彻骨。
“娘一辈子都想入你的门,当你名正言顺的妻。结果呢,死了也只能另埋一处。反倒是我,哈哈哈……”他坐倒一边,露出血淋淋的衣摆。“反倒是我,想走不能走,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
提到肃浓的娘,崇善心中戚戚,也就不再言语。
父子两人,早已无话多年。彼此心怀怨愤,恩义断绝,事情至此,不过是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纸。
也好,一了百了。
肃浓心想,终于平复心情,巍巍站了起来。小晴扶他坐下,此时弘曕也挣脱出来,扑到身边,帮他查看伤势。
接下来肃浓要走,弘曕要留,两人争执不下。
因了肃浓有伤在身,拗不过他弟弟,好在他心想,最不济,呆到弘曕离京,无论如何也可以走了。
近来洋人在境内犯事,连太后都有所闻,禁烟之事迫在眉睫,皇上命李或勤为钦差,令他即刻启程,出发去广州。
肃浓仿他阿玛的笔迹,撰写的折子递到御前,里面极力推举弘曕做李或勤的副手,去广州行禁烟事宜。
弘曕留过洋,与洋人打交道再适合不过,皇上看了龙心大悦,朱笔一挥,不但准了,还加官进爵。赏赐送到崇公府,二老哭笑不得,表面上千恩万谢,关起门来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这不挺好,当年您送我去留洋,不也是想我回来做点实务。”弘曕细声安慰他额娘。
“送你出洋可不是我的主意。”瑶秀闻言更是不悦,转头埋怨起丈夫来,“都是你,说什么学洋务是天下大势,害我儿远走,我跟你没完。”
旗人的女子向来泼辣,当下不依不饶,惹得崇善头疼不已,“你跟我闹有什么用,是你的宝贝儿子自己要去。难不成我去跟皇上说,折子是假的,给我们家治个欺君之罪?”
这话一出,意思是眼下形势已是离弦之箭,再无回头路。
郡王福晋也只有戚戚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其实广州也不远,法兰西我都去了两年,还怕自个儿的地界?”弘曕继续安慰道。
这次是崇善开口,“阿玛不是怕你走远了,而是禁烟这差事……”
“禁烟势在必行,皇上也是全力支持,阿玛何必担忧?”
“皇上……”崇善不敢多说,欲言又止,末了只有叹口气了事。“总之,此行务必听李或勤马首是瞻,万事不可强出头,知道么?”
“是是。”孝不如顺,弘曕对二老向来是万事顺从,只是口头上做到。
行程定在年后,过完年便要启程。
这个年,过的没甚喜气。
肃浓勉强留在府中,三十那天却早早溜了出去,彻夜未归。
满族入关多年,早就接受了汉人的文化,万事孝为大。弘曕担忧大哥,却也不好在大年夜撇下双亲,只好忑忑吃完了这顿饭,待王爷福晋都睡下了,再慌忙出府去找他。
出了门之后,弘曕一阵彷徨。即便是在同一屋檐下,即便他是那个家中最为亲近肃浓的人,此时此刻,却依然无所适从。
他对肃浓的朋友知之甚少,也不清楚他平常去的地方。
除夕狂欢刚过,空气中尽是火药味,偶尔还来几下声响。弘曕踏着满地的炮竹碎屑,不知不觉走到睿亲王府。
弘曕第二次来这里,还是为了找他大哥。
但是这一次,肃浓却不在。
博棙了解事情始末,也急了,硬要陪同弘曕一道出去。两人合计了一下,去了几处觉得可能的地方,均一无所获。
眼见天快亮了,博棙便让弘曕先回去,自个儿差人去问,有消息了便来通报。
半宿奔波,弘曕身心俱疲,进门还要躲人。鬼鬼祟祟间,冷不防在拐角与人撞了一下。
“啊呀,我的包子掉了。”
弘曕回神,便看到地上滚着几个小笼包,一个丫头正扑到地上去捡。
“脏了,别捡了,再去厨房拿几个吧。”弘曕好心提醒道。
丫头气呼呼站起身,原来是小晴,见是二贝勒,这才忍住没发火。“没了,就这一笼,还是我求着老王做的。”
老王是崇公府的厨子,最拿手的是白案,厨艺好,脾气也大。
弘曕无奈,只好道,“府里没人吃这种南方点心,老王也懒得做。要不,我给你钱,你去街上吃吧。”
“这哪里是我要吃的。”小晴听了直跺脚,“这是我替大贝勒要的。”
“大贝勒……我大哥,他回来了?”弘曕大惊道。
屋子里很冷,弘曕进去后,看到肃浓正忙着生火,搞得一身烟灰。本来要质问他晚上去了哪里,但出口却变成了,“怎么你自己动手,我去叫下人来做。”
“不用。”肃浓忙拦住他,“我这马上就好了。”
暖炉烧起来后,小晴去拿了热水来。肃浓洗漱完,这才坐下,狼吞虎咽吃起早点。
待他吃的差不多了,弘曕才开口问。“昨晚上,你去哪儿了?”
“法门寺。”
“法门寺?”
“对。”
“去法门寺做什么?”没来由,弘曕心下一沉。
“那里的住持差人送信来,说寺里的桃花开了一枝,让我年后去看。我怕有什么变数,就连夜赶过去了。”说到这,肃浓指指窗口,“看,我带回来插在瓶里,这屋里暖和,还能开的数日。”
弘曕这才发现,窗台瓶中的一枝桃花,正开的娇艳。
“就为了这个……”弘曕蹙起眉头,不悦道。
“有了它,我的桃花图,应该不日可就了。”没注意弘曕的脸色,肃浓眼望桃花,看的如痴如醉。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火,弘曕冲过去打开窗户,手一抄,将那桃花连花带瓶丢了出去。
一声脆响,想必是花瓶碎在窗下的石阶上了。
肃浓与小晴面面相窥,连弘曕自己都愣了,想不出为何会有此举动。
此时此景,不宜久留,小晴默默退了出去,走时轻轻带上门。
炉子烧旺后,屋里已经暖了起来,两人间的气氛,却始终冷冷的。
“你难得回家过年,大哥没陪你吃年夜饭,是我不对。”半天后,肃浓终于开口,“大哥给你陪个不是,你也别生气了,行不行?”
花瓶出手的那一刻,弘曕便后悔的要死,现在听肃浓这么一说,更是什么委屈都没了。他走到肃浓身边,蹲下去,伸手搂住他的腰。
弘曕半宿奔波,头发早就蓬乱如草。肃浓伸手拨弄,手拂过耳边,引得他心中一阵悸动。
行内都说肃浓唱戏有天分,不光是面相好身段好,连手也美。
弘曕盯着那细长白嫩,尖尖如笋的指头,没来由的生出一个想法,就想去舔一下,或是含在嘴里,吮一口也行。
应该是鬼迷心窍吧,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将对方的手指抿在嘴里,就连舌头也卷了上去。
肃浓二度震惊,已经僵在那里,不知所措了。
“我……我是饿了。出去找了你一晚上,早点都还没用呢。”弘曕慌忙解释道,本来不想说的事情,眼下也只好说出来应急了。
“你出去找我了?”肃浓又吃一惊,又生出些许愧疚。
“对,我先去了睿亲王府……”说到这里,弘曕忽然记起,“对了,我得派人去跟睿亲王说一声,免得他还在找。”
一场难堪就此掩过,只是心还在狂跳。出门后,弘曕找了个背人的墙角,靠了片刻。
事后肃浓望出去,看到窗下瓷瓶破碎,桃花亦是狼藉一片。
05.黑白
图已经画成,却不是单调的黑白两色。纸上的花瓣粉艳,饱含春色,一如作画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