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浓搁笔,抽出了瓶中的桃枝,在眼前晃了一下。
人面桃花相映红。弘曕心中默念。
“图画好了,这花留着也无用。我看医书上写,桃花能破血去淤,我先尝一口,要是好吃,就摘点给娘送去。”说完,便将花枝凑到嘴边,张口咬了一朵。
看着粉色花瓣渐渐隐没唇中,弘曕觉得鼻腔里痒痒的。
“你要不要?”肃浓掐了一朵,递到弘曕跟前。
“我要吃你嘴里的。”神使鬼差,弘曕冒出这么一句。没等对方答话,他便扑了上去。
原来桃花入口如此甘美……
所谓食髓知味,但接下来的滋味,即便是至仙至美,弘曕亦不想再回味。
睁开眼睛,天还未亮,正是冬夜中最冷的时刻。
好在黑暗能遮羞,弘曕微微松一口气。但被中湿湿凉凉的感觉,却又在顽固提醒,梦中的一切,都是无耻之极的背伦。
弘曕这个年纪,梦遗不是什么大事。但被瑶秀知道了,又勾起她的心病。
“本来我是打算,等他留洋回来,就把婚事办了。怡王福晋跟我提了好几次,他家大格格只中意我们家弘曕,就差去太后老佛爷面前求个旨意了。”
崇善虽表同意,但也无奈,“这趟差事来的太急,我也没想到。要不先定个亲吧,也算给人家一个说法。”
夫妻两人商量妥当,谁知跟弘曕一说,便碰了个大钉子。
弘曕极力反对不说,还提前了自己的行程,元宵未过,便逃一样匆忙出发。
弘曕离开的第二天,肃浓便搬出崇公府。屋子是早就租下的,就在城东的一个胡同巷子里,靠近护城河,院落小但清净。
“地方小,地界儿又偏。”睿亲王博棙来看他时,评价道,“你不肯搬到我府上,那也该由我帮你找个地方。”
“这儿挺好,早上我还可以去河边吊吊嗓子。”肃浓笑着回道。
搬是搬出来了,但被人伺候惯的少爷脾气未改,客来了也不会接待,两人就这么干坐着。
博棙左右一看,发现屋里缺东少西,没什么家什,便急忙差人去备置,又要派几个下人过来。肃浓一听,忙不迭拒了,“别,我自个儿都养不活,再说这地方小,来那么些人住哪儿啊。”
博棙一想也是,只好心下打算,今后时不时派人过来帮着拾掇也罢。
到了这儿,肃浓也反应过来,家里太寒碜,没东西待客,便起身道,“走,去浮香居喝茶。上次给他们写了个匾,没拿润笔,掌柜还欠我一顿。”
两人在浮香居喝茶,外面听说谨郡王的大贝勒搬出王府,立马有人来探口风。
“怎么着大贝勒,我可是翘首以盼啊。”来者是京城四大戏园之一,明月楼的东家。
肃浓笑回道,“您别说了,我要真下海了,第一个去您那儿,怎么样?”
对方反应过来,心凉了半截,期期艾艾道,“现在还不行?可我听说您……”
“是,我搬出来了,可宗谱还在。”肃浓苦笑着,无奈道,“这籍是太后老佛爷赐的,一时半会儿去不了,您多担待吧。”
“哟,不敢当不敢当。”来人口中诺诺,行了礼,失望而退。
博棙在旁边冷眼看着,忽然开口道,“你是什么身份,就算真的革了宗谱,也没必要去外头戏园子里唱。”
“快别提这贝勒身份了,我被它累的不轻。”肃浓却淡淡道,“去戏园子唱有什么不好,听的人多,包银也多。”
“要是缺钱,你尽管到我这里来拿。”话一出口,便知不对。博棙忙往回找,“那个……你看你给我又写又画的……”
“这倒也是,今非昔比,下次我可不能白送了。”肃浓知道他心意,并不怪他无心之失口。
“还有,既然不能去外头唱,还是来我府上吧,包银照给。”
“睿亲王府的帖子,我可从来不曾拒过。”
两人说着笑,直接在浮香居用晚饭,吃到掌灯了才回。
一个人的日子,肃浓很快便习惯了。往日里他在王府,除了跟下人亲近,其他时间也是形单影只。
本想雇个老妈子料理家事,谁知小晴自告奋勇要来帮忙,挡也挡不住,肃浓也只好答应。条件是要收钱,收高于市价一倍的工钱。
肃浓出门游逛,经常三五天不着家。小晴只要抽空,隔日过来一趟,干的活也无非是洗扫之类,并无繁重。
这样的日子自在闲适,转眼便过去两月。
期间肃浓又去了趟法门寺,这次在寺里住了半月有余。一回来便找到睿亲王,要帮他重新画幅扇面。
待肃浓搁笔画成,博棙捧起画作,赞叹之余又不满道,“往后你出门,劳烦给留个信儿,这一次又叫我好找。”
“对不住,是我疏忽了。博棙这个送你,就当给你陪个不是。”肃浓指指他手上所持。
“一出归一出,我怎好白要你的。”博棙摆手,旁边立马上来一人,递上个锦盒。
肃浓打开看一眼,谢过收下。正要告辞,却被博棙拦下,“过几日便是我生辰,我府上正拍戏呢,你留下来,住到我摆完生辰宴再走,可否?”
肃浓想了想,还是推辞道,“我出门多日,怎么也要回去一趟。你放心,生辰那天,我定登门献艺就是了。”
“你那个家,不过是个暂时的居处,有小晴帮你照料着,怕什么?我这里的地方,一早给你备好了,随我来。”博棙执意要肃浓留宿。
客房离主屋很近,中间配备了烟室,里面的布置看似质朴,实则最下功夫。所有家具器皿无不精巧,外头难得一见,都是内造的。
“这地方好。”肃浓笑着坐到烟榻上,缎面细腻顺滑,也是上好之物。
“准备多时了,就等你来。”博棙凑上前,从案子下取出一套崭新的烟具来,说着便要烧上,被肃浓拦下了。
“恐怕要辜负王爷美意了,往后这烟,我想还是慢慢戒了。”
博棙放下烟管,诧异道,“这是为何,有我在,你还怕抽不起?”
“如今皇上大力禁烟,王爷不知道么?”
“知道,不过朝廷禁烟,跟我们有何干系?”博棙还是不解,又补充道,“我这里的货,可不从南边来的。”
听博棙如此说,肃浓只有摇头叹气。
“又是弘曕这小子,别说,他管的还真宽。”博棙有所察觉,冷笑道。
“好歹他是我二弟,我是他大哥。他领了皇上的旨意,南下禁烟,我总不好驳他的面子,让外头说,钦差大臣的哥哥就是个大烟鬼。”
见对方心意已决,博棙也只好讪讪附和。
将烟具收好,两人走出烟室。合上门的瞬间,睿亲王的落寞神情,肃浓也只好视而不见。
为了补偿他,生辰宴上唱的戏,肃浓让博棙亲点,点哪出唱哪出,绝无托词。
于是,博棙点了《梅龙镇》。
“这出戏还是当年进宫的时候唱过,如今都生了。”肃浓为难道。
“这可是你说的,让我这个寿星点戏。”博棙不依不饶。
“那还得找个人跟我配戏……”
“我来啊。”
博棙自告奋勇,肃浓不好推辞,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肃浓日夜勤练,到了那日,终于没在台上出丑,博得叫好声一片。
早春时分,夜里寒意还是浓重,但两人从台上下来,都热出了一身汗。
肃浓坐下来饮了一杯茶,抬手便要卸妆,却被博棙拦下来。“还是先去点一杆,解解乏吧。”
博棙吃烟的时间长,瘾头也深,上台前强撑着没吸,下了台就顶不住了。
“王爷还是自便吧,我就不去了。”肃浓一边擦脸上的油彩,一边婉言回拒。
“我不叫你吃,你帮我烧一泡总行吧。”博棙在旁边劝道,完了又加一句,“今儿个我可是寿星。”
肃浓无奈,只好答应道,“好吧,等我卸了妆……”
看博棙在旁边哈欠连天,肃浓只好匆匆洗了脸,卸了头面,连戏服都没换便往烟室赶。
烟室里四壁遮挡,光透不进来,满室昏暗。就一盏烟灯亮着,好似鬼火一般。
博棙躺在榻上,肃浓坐在旁边,帮他将烧好了烟递过去。
鸦片气味芬芳,满室充盈,闻之望之,如幻似真。
不知不觉,肃浓出了层细汗,将刚洗净的面色衬得更加白润。鬓角发丝缕缕,紧紧贴在颊上,蜿蜒到下颚。
“你也忍得住,当真不来点?”博棙将烟杆放回案上。
肃浓见他已享用完毕,急忙起身,微微气喘道,“我得出去透个气,要不然还真撑不住了。”
博棙忙跳下烟榻,没等他走到门口,便扑过去拦腰抱了。
肃浓忙转身,来不及挣扎便被推到墙上,死死抵住。对方身下之物烫如火烙,坚挺如铁,直直戳在他小腹之上。
大洋膏又名福寿膏,具有回春妙效,前朝宫廷就拿来做催情之物。故而烟馆往往兼营女支馆,富贵人家则带贴身小厮狎昵,这都是常事。
“博棙。”肃浓直呼其名,推了推身上的人,“你放开我,我帮你叫人进来。”
“我不要别人,我要的是你。”博棙纹丝不动,目光炯炯,一字一句,回答的十分清楚。
“开什么玩笑?”肃浓心下不悦,冷冷质问道。
“我没开玩笑,你当真看不出来?我想你想很久了。”博棙看住他,亦认真答道。
烟室里密不透风,香雾不散,肃浓本身有瘾,被熏了半天,身上大汗如雨,已经相当虚弱。
他牢牢制住,根本无力动弹,只好道:“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个想法。”
博棙将他整个人压在身下,只觉得怀中香软,远超以往所狎之人。于是忙不迭撩起对方衣摆,从后腰处伸手进去,口中念道,“那你现在知道了,放心,我轻轻的弄,不会疼……”话没说完,痛嚎一声,将人放开,退后几步。
原来肃浓趁他不备,在他耳上重重咬了一口。
“真是对不住了睿亲王。我姚肃浓就算革了宗谱,下海成了戏子,也不能做相公,给人当兔子玩。更何况……”肃浓抬手,抹了将唇上的血,“眼下我还是崇公府的大贝勒。”
“可是肃浓,我没把你当相公。我是真心……”博棙捂着耳朵,往前一步。
肃浓忙低头,退到门口。“那更对不住,不才要辜负您的真心了。睿亲王,道不同不相为谋,喝酒唱戏我奉陪,若您还抱着这个想法,咱俩就只能后会有期了。”说完这番话,肃浓行了个礼,转身拉门,撩帘子走人。
因他发了脾气,博棙一时无从应对,也只好放他走了。
如此一别,肃浓再不赴睿王府的请。在外头,也是能避则避,让博棙想起来便头疼不已,很有点悔不当初。
少了这些,肃浓的日子清净起来,连大烟瘾都慢慢消了。
06.求亲
以往是三四天不着家,现在则闲了就在家写字作画看书,小晴看在眼里,心中很是高兴。
“大爷你要是早这样,说不定早就那个什么了。”
“说不定什么?”
“就是那个……”小晴冥思苦想,“什么出入都是丞相将军的。”
“出将入相?”
“对对,戏文里头说的。”
肃浓被她逗笑了,“我要那个做什么,况且府上不是已经有一位了。”
“二爷啊,二爷好是好。”小晴扭头,喃喃道,“可我总觉得,你要是肯用心,恐怕要强过他百倍的。”
“你这丫头。”肃浓无奈,摇摇头道,“这话可不能在府里说,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傻。”小晴吐吐舌,做了个鬼脸道。
“弘曕为人耿直,有恒心,已经是八旗里面少有的人才了。这些我都比不了,只是眼下时局不好,我怕他年轻气盛,经不起风浪。”
“听说二爷在广州跟着李大人,烧了洋人好多烟土,那些洋人气得哇哇叫呢。”
肃浓听了却没搭腔,反倒收了笑容。
“要我说,不只广州,把所有地方的大烟都烧了,一点不留才好。”没注意肃浓脸色,小晴继续道。她自己就是被大烟鬼的父亲卖到王府,所以对鸦片痛深恶绝。
“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洋人跟我们打仗呢?”肃浓忽然问道。
“那就打呀,把他们打回老家去。”小晴不以为然。
肃浓笑笑,没再说话。
没想他一语成谶,三个月后,英吉利炮轰虎门,后又北上进攻浙江。
朝廷下令舟山关防死守,并调派援军前往,无奈对方船坚炮利。很快,舟山失守,继而是海宁。
英方递出停战条例,除了开通关口,禁放鸦片交易和大量赔偿之外,还要求朝廷交出禁烟的始作俑者。所谓的始作俑者,无非也就是替罪羊李或勤以及副手瓜尔佳氏·弘曕。
此时崇公府已闹翻了天,除了谨郡王在朝中极力请战,福晋则日日进宫,找太后诉求。瑶秀娘家是叶赫那拉,算起来是太后的亲侄女。
“朝廷那边有消息么,打算派谁带兵,你听他们提到过么?”近日里肃浓出门少,也只有从小晴处打探消息了。
“我听福晋说,好像是孟大人……”
“孟戚元?”
时隔半年,肃浓第一次登门,博棙却毫不意外。将他引进花厅,奉上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一切如旧,好似两人从未闹僵过。
“皇上很为难,李大人不说了,就你们家二贝勒,如今看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不用肃浓开口,博棙也知他来意。
“听说朝廷有意派孟戚元……”
“眼下,也只有孟戚元的北洋水师可望一战了。”
“听说他的水师配备的是西洋武器,就连战船也是从德意志定制,此次出战,总还有几分胜算吧?”本朝已有上百年无海战,别说肃浓这样闲人,就连在朝的八旗官员,也对海防知之寥寥。
“抱歉,这我还真不敢说。”果然,博棙如此答道,接着又冷笑,“他孟戚元能不能打我不清楚,但要钱却是一把好手。”
“什么意思?”
“他要饷的折子昨天刚到,今儿早上正朝议呢。”
“那最后结果呢?”
博棙没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每到打仗,下面便求发兵饷,这也不是本朝惯例了。只是当今皇上,出了名的怕花钱,所以博棙的意思,应该是没结果。
但凡皇上为难的事情,都是按下不表,能拖则拖。
想到此,肃浓不由得着急起来。
“这钱恐怕是省不了的,你得帮着劝劝皇上。要不,我进宫去找太后?”
博棙听他如此说,忙摆手道,“不用你去,你家大福晋现在见天儿去。可我觉得,就算在宫里住下了,也没用。”
“这是为何?”肃浓不解。
“内务府的,还有户部的,我都问了,库里根本没钱。”
如此一说,肃浓心里凉了半截。
桌上的茶水已经放凉,没了热气也变了颜色。博棙叫人撤下去,端上一盅燕窝粥,招呼肃浓,“坐半天了,吃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