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两名宫女也开了门,道:“公子,请下车。”看来到了这里要下车了。宋西牛下车,便瞧见眼前一望无际晶莹剔透的玉石铺地,远处天地间现出几重高大的灰黑色宫殿轮廓,慕容冲小轿在先,两旁走了七八名宫女,后面是二十余白衣少年剑客,然后便是二十余红衣童仆,都走在这玉石地上,一连走进几重大门,瞧见青山绿水中宫厦楼宇成群,高可百丈,成群结队的童仆来往。宋西牛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是对眼前景像仍然是无比震憾,以前见过最好的房子也比不上这里万一,此时方知道奢华二字的含义。一众少年到了这里不再跟轿,分开另道而行,右拐走到侧边一座大殿,红衣童仆仍是跟轿而行,宋西牛稍一思忖,便跟那些少年走,走到大殿前,有童仆上前打起殿门处高高垂下,用无数明珠宝石串成的闪闪耀眼的珠帘,里面整齐列了许多绣花软榻,宝石、玉器、翡翠、象牙等珍物随处可见。部分少年到了这里便自寻一张软榻各自躺了休息,自有童仆穿梭端茶送水,捏肩捶腿伺候,也有几个精神好的少年便在房前屋后园里下棋钓鱼斗剑游戏。
宋西牛正瞧了不知该干什么,有些不知所措,童仆将珠帘掀起,门口现出一个宦官模样的人,道:“中山王让韩大人,还有一位叫宋西牛的公子一同入内。”韩凌听到,翻身跃起便往外走,宋西牛也跟着,走到门口,殿里一个少年道:“韩大哥回来,我有样物事给你。”韩凌以为有事,转回身向他走去,问:“什么物事?”那少年也不知从哪取出一捧野花,道:“我在路边采了些花,是宫里没有的,你拿着送人。”其他少年便哄然大笑。韩凌方知他是戏耍自己,将野花一把夺过摔在地上,气道:“出来再找你算帐。”瞧见一朵红花生得着实娇艳可爱,便捡起拿在手里,却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大步向外走去,宋西牛随他走出,瞧他小心地把红花藏进了怀里。
随了宦官一路快走,进了宫殿,一路只见画柱林立,薄沙如海,珠环翠绕,金镶玉嵌。又有美女如云,莺声燕语。宋西牛只是惊叹:果然是天外有天,便是天上神仙宫殿恐怕也不过如此,瞧见小轿便停在这里,童仆已经散去,只有宫女围着,慕容冲掀了轿帘便要跑走,宫女都跪了劝说,不要他下地。慕容冲好像有些不耐烦,偏要下地,刚落地站在轿边,珠帘一响,门里出来一个胖大宦官,急忙忙一路小跑过来。伸出手去抱慕容冲,道:“七王爷,奴抱你进去见太后。”慕容冲推开他,终于生起气来,道:“以后谁再抱我,我杀他全家。”这一声出,声音虽然不大,却在宋西牛心头回响,他果然是会说话的,不但不是哑巴,而且声音又温软又清澈,好听得很,这声音耳熟,正是中山王的声音。那么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是装哑,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一直落在别人手中,以他这么特殊的身份和容貌,装哑便可避免许多的麻烦,避免回答过多的问题,他以那么美好的形容,那么无邪的神情装哑,谁会怀疑他?自己连同那么多大人物全都被他骗了。宋西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以前薛伽、拓跋寔甚至姚盈月都骗过他,他都不放在心上,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可是现在却觉得难以接受。那宦官没想到会这样,手伸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颇为尴尬。这时,又听一个甚是威严,此时却显出宠爱惊喜的女声道:“冲儿,母后也不能抱你吗?”宋西牛便瞧见一个华贵长脸、年近四十的中年威严美妇走出,阶上的宫女宦官便都齐齐跪下,口称:“太后。”韩凌也跪下,宋西牛忙随了行礼。慕容冲也待跪下去。中年美妇早已甩开相扶的宫女,快步过来道一声:“儿啊,你受苦了。”便将慕容冲搂在怀里,慕容冲又推开她,用手比划,象是要说:“我已经长大了,母后不要这样。”中年美妇根本不看他手势,又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又亲又揉,慕容冲也只好由她,眼中神情十分无奈。太后又忙道:“先进去吧,你现在这么沉,我可抱不动你啦,骑马吧,你不是最喜欢骑马吗?连官。”宋西牛正瞧不见马在哪里,那胖大宦官早应一声便俯下身去跪趴到地上爬到慕容冲跟前,笑嘻嘻道:“七王爷上来吧。”原来是骑这样的马,慕容冲果然气得踢他一脚,又忍不住出声向太后道:“孩儿已经骑过真的马啦。”那连官胖大,本来慕容冲肯定踢不动,但他们这种近身伺候的宦官都是何等样人?早顺了这一踢‘哎哟’一声向一旁滚了四五滚方才停住,道:“七王爷力气又见涨了。”慕容冲瞪了他,要不是离得远了,肯定还要再踢几脚。太后忙道:“那让她们搭手轿儿抬你进去?”慕容冲听又是小孩玩意,气得冒火,只坚决摇头。太后见他倔强,便也有些下不来台,连官瞧见,忙过来解围道:“不如让奴来背小王爷?”慕容冲虽仍是不大满意,但知太后权威,也不能太过冲逆,只好不大情愿的同意了。趴到连官背上,一行人也算是皆大欢喜进那华殿。宋西牛只看韩凌行事,亦步亦趋,远远跟着也进了殿,却只在堂下候着。堂上另有十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美妇,但便是如此,中间也有一个格外出色,叫人由不住一眼便注意到的年约三十的美妇,一则是她格外貌美,眉目与慕容冲相似,再则她的神情也格外激动,脸色青白,眼中含泪,虽是极力控制,也可看出似乎又想哭又想笑,连官将慕容冲背进,到软榻上放下,这美妇便冲出人群,一手拉起慕容冲,一手高高举起便要打,太后瞧见忙喝止:“谁敢打我冲儿?”那美妇虽扬了手,其实早将慕容冲紧紧抱在怀里哭了起来,慕容冲再不推开她,解下面巾,与她脸贴了脸。反搂住她脖子,却只望了她以笑安慰。
四十九、燕太后
太后脸上喜色褪去,沉脸坐下,道:“到底是亲娘亲啊,我再怎么疼也不管用。”这一不高兴,声音便冷了,美妇听到,忙松开慕容冲暗地推了一把,慕容冲便笑嘻嘻扑到太后可足浑氏身上,搂了她更加亲热。那个美妇是慕容冲的生母和太妃,只悄悄拭了泪笑道:“有什么亲不亲娘的,先帝的子女还不都是姐姐的,冲儿年纪最小又福薄,刚生出来先帝就病逝,幸亏这些年有姐姐疼她,连带妹妹我也沾了光。”慕容冲是慕容儁幼子,因以前娘亲受宠,他生出来时又漂亮异常,因此甫一出生便受到父皇喜爱,与其他一直没有封王的几位兄长一起封了王,只是数月后父皇就病故了,因此他对父皇本身其实并没有印象,所有的事都是听太后太妃,兄长叔伯爷爷以及宫里宦官宫女等提起,听到的自然都是最好的一面,因此父皇最后在他心里形成一个高大仁义又神威慈爱的形象。此时听得提起,怕母亲伤心,眼睛望向娘亲,手拍一拍可足浑氏安慰,可足浑氏倒并没什么,又被他哄得高兴起来,道:“是冲儿生得招人疼,谁见了不喜欢?”摸了他脸道:“张开嘴让我瞧瞧。”慕容冲闭紧了嘴摇头,可足浑氏便拿了糕点喂他吃,哄他开口,慕容冲只笑摇头。可足浑氏假做生气道:“你跟我还弄什么鬼?你不开口怎么跟我说话?怎么告诉我都有谁欺负了,咱们好打他。”宋西牛却也有些不解,便是慕容冲在外面的时候装哑,现在回宫安全了干嘛还要装?却见慕容冲已经又用面巾蒙面系上,然后方道:“我……”他刚一说话,可足浑氏便打断道:“哟,好大风啊,哪来这么大风啊。”其他太妃听了都笑,慕容冲皱起眉头,显得十分生气,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理她们。可足浑氏笑着拉他道:“好了,现在没风了,你接着说吧。”连拉几下,慕容冲只是生气不理。和太妃便道:“姐姐是不是也太宠冲儿了?叫他这么顽皮让姐姐白担心了这么久,回来了不知道认错还跟你使性子。”可足浑氏忙道:“这你不懂,我就喜欢他这样。”说着,倒像是心里话一般,道“你想想,先帝早没了,留下咱们孤儿寡母,暐儿也还小,我要是稍稍软弱一点那还不是由着人欺负?唉,这么几年撑下来,暐儿总算是渐渐长大了,可是我知道我这恶名也传开了,谁都惧我怕我,见到我跟见了鬼似的,连自己生出来的儿子暐儿也是这小模小样,一点都不能体量我的苦心。我如今也就和你娘俩能说上几句话,如果什么时候冲儿再不理我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因慕容儁死在壮年,其时继位的慕容暐尚年幼,因此可足浑氏算是实际垂帘掌政者,平常权势无比,此时这话说起来便有些寂凉可怜的味道,慕容冲听了,回身道:“母后,我以后常常跟你说话。”
其她太妃怕都怕不过来,哪里生得出可怜心思?一个太妃道:“说起来,我倒知道还有一个不怕姐姐的,只是咱们冲儿是招人疼的,那个是招人恨的。”她这么说,便是有故意拨火架梁的味道了,和太妃生性谨慎,不答话,另有太妃道:“你说的是五弟妹吴王妃么?那么刚烈的脾气也就五弟那样老实巴交的人才能受得了,她连太后也能当堂顶嘴反驳,平常也不知道把五弟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只奇怪大司马,”瞧了慕容冲一眼,忙改口道:“我说的是故去的四弟,那么英雄的一个人怎么这一生就认定五弟是个军事人才呢?那么怕老婆,连个女人也制服不了的人上场还能打胜仗么?”慕容冲之父慕容儁排行老二,五叔吴王慕容垂取妻段氏,才高性烈,一直与可足浑氏不和,其他太妃自然纷纷贬她来博取太后欢心。又有太妃道:“别说她那脾气,只看她姓什么就知道了。”众太妃纷纷附和,却说这段姓与慕容姓也有些纠缠故事,当年段氏也是鲜卑一支大的贵族,慕容冲祖父慕容皝的生母便是正室姓段。段氏一族当初与慕容氏一同起兵抗击石赵,各取所需,关系甚好。只是后来随着势力疆土越来越大,渐渐出现一山不能容二虎之势,后来慕容皝因嫡子身份继位,他生性颇有些疑忌,不仅大哥吐谷浑出走,另外也走了个兄长慕容翰投了段氏。由此开始了段氏和慕容氏之间十几年的战争,当然期间也包括各自联盟石赵,攻石赵,降石赵,降晋等战争年代那些乱纷纷的事,因了神勇闻名的慕容恪,神勇却丝毫不闻名的慕容垂等人,到如今的结果便是慕容坐稳了江山,段氏基本被灭绝,而慕容垂偏偏娶的是段氏。当然,作为当时两支最大的慕容鲜卑贵族,又是同盟军,子女结亲是最正常的事。只是现在便成了太后她们厌恶的话题。
可足浑氏早已不悦,道:“不要再说她了,提起她我就浑身不舒服。”转而向慕容冲笑道:“好了,我再不笑了,你接着说。”慕容冲便说:“我这次出去,见到了许多人,谢道韫、张彤云,还有南谢安,北王猛。”和太妃听到甚喜,道:“你还见到谢、张两位大才女啦,娘对她们可是仰慕已久。”慕容冲兴奋点头,表示知道。可足浑氏也道:“听说她们还是有名的大美女,到底长得怎么样,比咱们燕国的美女如何。”慕容冲道:“长得是挺好看,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赶上太后的模样了。”继续再说遭遇,可足浑氏也不大在意,边听边揭了他衣裳瞧看,又是心疼打断道:“瞧你身上这伤。大夫怎么不上药?叫大夫来。”其他太妃也都围过来瞧,独和太妃没动,却一脸关注神情远远瞧了。慕容冲臂上、腿上,身上各处果然有不少青红紫绿的伤痕,其实他出门这一趟虽然有些凶险,倒并没受伤挨打,只因他本身太过娇嫩,稍许磕碰便会留下伤痕,倒像是被人打过掐过似的,显得便比较严重。慕容冲道:“不要紧,大夫说这个不是伤,上了药反而好不快。”可足浑氏便不再管大夫,骂道:“都是韩家那小子害的。”便有太妃提醒道:“太后姐姐,韩家那小子也在这里呢。”可足浑氏正瞧了心疼,便抬头问一句:“是吗?”韩凌听到忙向前几步在堂下跪了,道:“罪臣在。”可足浑氏道:“一直听人夸你有出息,学了什么高强武艺,说比你父亲当年还强,我这才放心把这些鲜卑贵族子弟都交给你管带,现在只让你们陪冲儿玩耍便是这样,反正我只找你父亲算帐。”韩凌听得磕头赔罪道:“太后,臣父亲已经打过臣了,您就可怜可怜侄儿吧。”慕容冲也拉了太后求情,太后太妃正七手八脚解他衣裳瞧看伤势,慕容冲也手忙脚乱掩好不给她们看,倒不是害羞,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子比较难看,不愿意让她们看到,忙不过来,又是不耐烦起来,推开她们,怒道:“你们干什么?我又不是女孩儿,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什么?”这下有些真生气了,可足浑氏忙哄道:“谁说你不是男子汉了,不是让你做了大司马么?”慕容冲闻言便显有些无奈,不说话了,可足浑氏向韩凌道:“好了,这次好在有先帝保佑,冲儿没事,这次就算了,再不可有下次。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慕容冲小声道:“孩儿也累了。”可足浑氏忙道:“是,冲儿远道回来也累了,都是母后没有想得周到,今儿好好休息,咱们明天再说话,连官,快背冲儿回去休息。”
慕容冲趴在连官背上出门,又朝韩凌和宋西牛打手势,要他们也跟着,走过一道悬着鸟雀灯笼的曲折长廊进到一高阔无边的大殿,慕容冲便道:“放我下来。”连官求情道:“小王爷,这不行啊。”慕容冲道:“我要韩凌背我。”连官便也不再反对,韩凌弯腰凑过来,慕容冲转移到他背上,走得几步等连官去了,慕容冲又拍韩凌肩膀道:“快放我下来。”韩凌更干脆道:“不行。”慕容冲笑嘻嘻道:“你想不想知道等下我见到姐姐会怎么说?”这声音稍有变化,稍为成熟一些,不比在太后面前时还带有童音。宋西牛在旁瞧了,现在隐隐觉得慕容冲并非当真那么纯真无邪,正好相反,他可能是在勾心斗角的深宫后院长大,似乎颇有些心计,因此宋西牛反而越来越看不透,不知他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当然,不管怎么说,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很会骗人。韩凌稍一犹豫为难,又道:“不行,你的脚肿了,大夫不让你下地。”慕容冲见抬出姐姐也没用,趴他肩上只作可怜道:“连你也这么对我。”也不再多说,转而瞧见宋西牛脸上神情有些不对,便打手势问他:“怎么了,你不高兴吗?”也不知是不是觉得手势好玩,或者对他打手势已经形成了习惯,宋西牛却是有不少疑惑,便道:“原来你是燕国大司马。”慕容冲手势道:“我这个大司马可不比东晋桓温,我是虚的,朝廷权势斗争的结果,是他们欺负我不懂事。”宋西牛又道:“原来你也不是哑巴,装哑也对,可是你连我也骗了,你一直就没有把我当自己人,对不对?”慕容冲吃了一惊,又急忙比划:“我也不是存心骗你,我……”神情似乎有些着急,想了一想,又比划道:“那我告诉你,你不许笑我。”说着,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揭开面巾,歪了头张开嘴用手指给他瞧,宋西牛瞧去,见他露出细密白贝好看的牙齿,只是一排上牙一侧却缺了个洞,第四颗掉了,原来是还有乳牙未脱尽,正在换牙。想来慕容冲自幼完美无缺,如今有了缺撼,便不肯叫人看到。一直蒙了面装哑便也有这方面原因,倒真不是存心骗人。其实当初他们在一起时,慕容冲吃饭喝水也有取下面巾的时候,只是他刻意不让人瞧见,总会用碗用手遮掩,因此宋西牛一直没有见到。此时见到也并不觉得如何难看,却因慕容冲以前太过完美,反而会让人产生一种脱俗入画般不大真实的感觉,而瞧了这缺牙倒多了股真实的可爱感。也难怪这么多人要逗他开口说话了,只怕都是想瞧他缺牙,若等以后牙齿长齐,便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