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很平静地接受了某件事的发生——蛇身一圈一圈缠上他的躯体,迅速地勒紧,李青草听到自己所有的骨头都咔咔作响,痛得快无法思考。蛇魔无法容忍背叛,这样的耻辱只能以叛徒的血洗清。
“我会亲口将你吞下,用七天的时间慢慢消化你。你是特别的。”蛇魔宣布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给我注射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李青草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话语,“但它一定是、有用的,不然……为什么你正在、流泪呢……”
第156章 忏悔
◎本来是个不错的人。◎
蛇魔微微一怔, “流泪”对他来说是一个何其陌生的概念,以至于不得不连接上风饶的记忆,才能感知到这个词的意味。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发酸, 面庞湿润,淌着几道温热的水痕。
这一瞬间他内心的震动,不亚于发现被背叛的一瞬, 他茫然无措地用手背擦掉了泪水, 收紧的蛇身也下意识放松了,李青草跌倒在地, 不住地咳嗽。那一刻蛇魔竟感到松了一口气, 仿佛他一开始就不情愿杀了他似的。
哭泣是只有风饶会做的事。记得小时候所有的孩子都不愿意和他玩, 直到他变成了“风饶”——有一次他摔破了膝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那群小孩子才同情地靠过来, 拉住他的手……软弱是人类的特权, 而泪水是进入人群的通行证。蛇魔只是潜伏在暗中, 享受人类的种种情感,却无须承受多情的代价。
幡然悔悟,或者是被爱感化,他当然不会有那么无聊的情绪。但此刻有些东西的确涌上了他的心头, 好像破堤的洪水铺天盖地。蛇魔摩挲着那个细小的针口, 结合刚才窥探到的秘密, 他有点察觉到那是什么了。
“你猜到了吧?”这时候叶盏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这是凤凰的脐带血,世上总共就那么这一支, 我本来想自己留作纪念的。不过嘛, 还是折纸人更配得上它的疗效, 这可是比什么都管用的人性净化装置。”
至善至德之能,是这一代的凤凰与生俱来的力量,它能够抑制人心中的恶念,唤醒人的良知。再邪恶的罪犯挨了这么一针也会痛哭流涕痛改前非,而对于本身就怀有善念的人,它的疗效会更加显著。蛇魔恰是这样一个特例,虽然他本身是纯粹的邪恶,但偏偏他身上还存在着一个无比良善的人格。
随着疗效的释放,名为风饶的善良人格会逐渐占据主人格的位置,而蛇魔反而会成为附庸。不过凤凰血的影响是有限的,叶盏也无法确定它到底能影响蛇魔多久。
“我输了。”蛇魔——或者说风饶,对他惨淡地一笑,“不过还是谢谢你,让我知晓了这一切。”蛇魔曾经做过的事,那所有的罪孽,都历历浮现在心头。这里面哪怕只有一件,也足以让善良的医生忏悔不已,然而这样的事有成千上万,蛇魔的思想本身就是一剂剧毒的毒药。像风饶这样几乎有道德洁癖的好人,从不畏惧针对自身的恶意,他的骄傲来自于自己无暇的品性。而现在,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已经从内部烂透了,他安身立命的基础被摧毁了。
泪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蛇尾缓缓化作人身,而风饶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痛苦地倒伏在地上,随着回忆的慢慢浮现,数不清的罪孽像山一样压在他的肩头。
李青草骇然地看着这一幕,他手脚并用地跑到叶盏身边,仍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注射药剂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指望叶盏能赢。
“你、你怎么做到的?”李青草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知道他会突然袭击、还早就准备好了对策……你早就知道他是蛇魔了吗?”
“说来话长,我遇到了和你一样的人,而我手上正好有能对付他的办法,不然这次真的够呛。”
“和我一样的人?”李青草霎时想起了那副“最后的晚餐”,坐在蛇魔边上的那些人……果然,像自己一样被蛇魔玩弄折磨的不止一人……
叶盏怜悯地看着在痛苦中扭曲的罪人,“这家伙本身就有强烈的自毁倾向,他会不断地在自己身边埋炸弹,并且隐隐期待着爆炸的瞬间。他早就准备好自己的死法了,大概会非常轰轰烈烈,至少能拖着三个当世的强者同归于尽。他大概没想到自己会像一个卑微的虫子一样去死。”
李青草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叹息般地感慨道:“……你真厉害。”
“是吗。”叶盏侧头看他,露出微笑,笑得李青草抖了抖,不着痕迹地挪开一步。
其实叶盏考虑的远比李青草看到的多。他对蛇魔的智慧有心理准备,猜到自己的任何伎俩估计都撑不过三分钟。同样的,由于蛇魔基本是精神攻击,连白焰的防御都对他无效。所以在开战前,他凭着玄意的血统,不惜将自己的脑子分成了九瓣,将藏着作战计划的那一瓣藏在了胃里。其实从头到尾他都不是蛇魔的对手,蛇魔逛他的脑子就像逛公园一样,那恼人的智慧之光更是将他晒成了白痴,不得不依靠不同的大脑作战,自身处于极度混乱的状态。
蛇魔窥探到了他的绝大部分秘密,唯独缺少“凤凰血”的这一瓣。恰好叶盏身上的秘密很多很高质量,这让蛇魔花了些时间去消化。那么叶盏所有的策略都化作一条:他改变局势的速度,一定要快过蛇魔思考和消化的速度。
不过叶盏也是在赌,自身做到万无一失后,李青草能不能领会他的意思,敢不敢真的下手,就成了胜败的关键。
他真没想到李青草能下手,而且如此果断。进门的时候,他第一眼就感到李青草比起自己更依赖风饶。
思及此处,叶盏不由问道:“你当时怎么想的?我给你一个针剂,你就真的敢往他身上招呼?”
“我不怕死。”李青草轻轻地说。
“那你就不怕这药剂害了风饶?”叶盏挑眉问道,“你分明喜欢他。”
心事被挑明,李青草垂下了脑袋,嗫嚅地说:“风饶是风饶,蛇魔是蛇魔,我分得很清楚。”
叶盏长长地“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但他们可是一体的,即使会害死风饶,你也要杀死蛇魔吗?”
李青草的脸白了几分,血色都消退了,如果一开始只是一些懵懂的好感,让他留在了风饶身边,那么接下来他拥有的只有漫长的噩梦,那些隐忍的仇恨,早就凌驾在爱之上了。他无法否认自己的真实想法,点了点头。
“你比我想象得要坚决。那么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叶盏从怀中摸索出一片东西,丢到李青草手中,“凤凰血的效力是有时限的,等到效力过去,他就会重新变回蛇魔。想杀死他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那是一片半圆的贝壳,边缘磨得极为锋利,如开刃的刀。李青草的手抖得厉害,握着贝壳刀靠近风饶。那男人呜咽着蜷缩在地,涕泪横流,口中不停地嗫嚅着“对不起”。
李青草蹲在他身旁,鼻头也忍不住发酸。他忍不住将风饶扶起来,让他靠着墙壁。男人对他的触碰反应极大,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一躲,后脑勺磕到了墙壁,发出砰的一声。这略显笨拙的样子,完全就是他认识的那个风医生。
即使是坐了起来,风饶也立刻缩了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他愧疚得无地自容,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呼出的气流都带着慌乱。
李青草跪坐在他身侧,怔怔地叫道:“风医生……”
风饶狼狈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于是又反复回想起蛇魔对他做过的一切,他从不知道心脏可以这样疼,只能断断续续地说道:“对不起,小草……我知道道歉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对不起……”
“嗯,我原谅你。”李青草握着他的手,真诚地望向他的双眼,“虽然我没法代替其他人原谅你,不过至少现在在我眼中,你还是那个很好很好的风医生……”
“谢谢……”风饶止住了泪水,那清透的绿眸如冬雪消融、春天生长的第一片新叶般明亮。蛇魔本身有多邪恶,他所制造的分.身就有多么纯粹。
在这样真挚的目光下,李青草反而哽咽了,“就这样,以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去死吧……”
风饶点了点头,却又露出抱歉的神色:“如果能死在你手里,那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但很可惜,小草,你不能动手,我只能自杀。”
“为什么?”李青草茫然地问。
“蛇魔死后,会诅咒那个杀死他的人。会有万蛇如火焰般缠绕他的躯体,他身上的每一个孔洞都会钻出小蛇,脑海中无时无刻不缠绕着蛇魔的呓语,他会变成一个行走的瘟疫,将蛇魔的诅咒传染给遇到的每一个人。”风饶说完,凄惨地笑了笑,“虽然你能察觉到蛇魔的一些本质……但是只有我,从内心去感受,才知道他的心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你所感到的不足万分之一……”
李青草窒息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为什么叶盏会叫他动手,他带着谴责的意味回头看了叶盏一眼,可那个人只是无所谓地对他笑了笑。李青草一哆嗦,就像最开始那样,他甚至更愿意亲近蛇魔,因为对面仿佛是一个更加深不见底的邪恶之物……
“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或许能让我的死有些价值。”风饶继续说,“我会去城外,与海巫的大军作战,在三个小时内,我会被海巫杀死。这样我的诅咒就会落空——因为海巫是一种思想,思想是无法被诅咒的。”
“城外的海巫可以交给我。至于城内的这些尚未完全感染的人,我知道你已经有办法了。”他看向叶盏,“可以吗?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也可以……”
“不必了,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信你一次。”叶盏拍拍手,“顺便一问,凌景被你搞哪去了?”
“在我办公室的阁楼上,不用打扰,过了几天他自然会恢复。”想了想,风饶又卑微地请求道,“请好好安葬我的父亲,别让我妈找到他的坟。”
“小草会去做的。”叶盏说,“退化药的配方呢?”
“问你脑袋里的小蛇吧。”风饶点了点李青草的额头,“它什么都会告诉你的。别担心,我死后,它也不会存活很久,大概一周之内会变成你大脑的养料。”
李青草捂着额头,比起脑袋里住着蛇的惊悚,他居然暗自希望小蛇不要死掉。
“还有,请帮我和祁渊说一句抱歉,我辜负了他的信任;小草,我所有的资产你都知道密码,请帮忙分给那些因我而受害的人,”风饶顿了顿,小指化为一条墨绿色的小蛇,它盘成一团,正在安睡,“最后,请把这条小蛇带给我母亲。”
“嗯嗯,我会的。”李青草眼巴巴地看着他,像只等着骨头的小狗,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遗言。
风饶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可以对我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
李青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脸有些红,他想了又想,最后紧张地凑上前去,靠近那张带着解脱笑意的、十分英俊的脸,目光从额头流连到翠绿的眼睛、流连到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了嘴唇上。他痴迷地妄想记住这一刻,嘴唇靠近,却只是落在了风饶的脸颊上,烙下一个柔软的吻。
“就这样吗?”风饶微微有些讶异,又有些释然地叹了口气。
李青草很快地缩了回去,的确像是胆怯的老鼠,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么你呢,你也可以对我做你想做的事。”
“好呀。”风饶狡黠一笑,突然伸手揽过他的脖子,将他拉到近前。一瞬间李青草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但他很快感到了左边脸颊的温热,原来风饶也只是吻了吻他的侧脸——不过要吻得更久一些,更缱绻一些。原来风医生也只是比他勇敢一点点。
两人分开,目光还缠在一起,诉说着些许遗憾。不过风饶很快站起来,轻轻松松地抖了抖衣摆,仿佛想要拍掉灰尘。
“就这样吧。”最后他说,“再见,小草,祝你一直都好。”
风饶是以人的形态离开这间屋子的,但是出去后,他很快变作了蛇身,奔赴城外的乱局。李青草一直立在窗边,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落寞地走回叶盏身边,又很丢脸地抹着眼泪,语无伦次地说:“谢谢你,叶盏,谢谢你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