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眼睛”这三个字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窜进叶盏的脑海,这下他不急着走了,“什么绿眼睛?”
“你在装傻吗?”桔梗满脸狐疑,“当初若不是受那个绿眼睛的家伙蛊惑,亭午怎么可能做那种傻事……”
“你说清楚。”叶盏反卷住桔梗的手,在她胳膊上绕了三圈。好在桔梗也十分有倾诉欲,竹筒倒豆子般把埋在心中十多年的话倒了出来——
祁渊十二岁那年,是他人生的拐点。一个叫亭午的侍卫,挟持着他逃离玄城。后来在龙鳞军的追捕下,亭午被处死了,而祁渊则落到了14岁的叶盏的手里。而据桔梗所说,他的丈夫亭午一向很可靠,绝不会有背叛玄城的念头。
变故发生在某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那天亭午似乎有什么心事,回到他们秘密的小家后,愁容满面,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接下来好几天,他频繁地偷偷去见一个人,总是不回家吃饭,叫桔梗也很担忧。
有一次,桔梗在二楼的阳台张望,看到一辆车送丈夫回来。她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下了车,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丈夫也下了车,神情恍惚。白大褂男人倚着车门,又与丈夫说了些什么,丈夫似乎是崩溃了一样,捂住了自己的脸。
穿白大褂的男人回到车上,关上车门前,他慢悠悠地抬起了头,与二楼的她对望了一眼,还对她露出了一个迷人的微笑。桔梗的心刹那间像是被击中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仿佛教堂天顶的绿色玻璃,在阳光下毫无阴翳地闪烁着。
很多年后,桔梗已经记不清那个男人的样貌了,唯有那双眼睛,像是碎玻璃一样散落在她的脑子里,将她扎得痛不欲生。她时常想,要是那一天能注意到不对,能一拳砸烂那男人的脸,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悲遖颩喥徦剧了。
那天夜里,丈夫失魂落魄,问他他又什么都不肯说。第二天凌晨,丈夫吻了她的脸颊,说了好多平日不会有的爱语,仿佛告别一般。
那一天,亭午没有回家。隔了两天,桔梗才打听到三少爷失踪的消息,然后便是亭午背叛的消息,被送回来的唯有骨灰。
她的故事说完了,很简短。若要再说她之后十余年是怎样在痛苦和悲愤中度过,她是怎样锲而不舍地送着花、向法院投递永远不会有回音的信,对听故事的人来说也毫无意义。
那怪物听后,沉默了半晌,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有收到纸飞机吗?”
桔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更加确定这怪物与绿眼睛有染:“你怎么知道纸飞机?我第一次来这个公墓的时候,找到了丈夫的骨灰盒,我……我偷偷把盒子撬开了,然后我发现骨灰里埋着一只纸飞机,我当时还在想,到底是谁在恶作剧……我把它拿走丢掉了——你到底为什么会知道有纸飞机?!是你放的吧?你和那个绿眼睛的人到底什么关系?!”
“我不是他的同伙,我是收到纸飞机的人,和你一样。”叶盏用触手拍拍桔梗的背,“我会收拾他的,我发誓。”
“不,我不信!”桔梗的眼眶红了,死死地抓住他,“你带我去见他!我一定要讨个说法!”
“哎呀,这很麻烦……”叶盏一边说着,一边用触手往她体内注入了微量的毒素。很快桔梗便昏迷过去,叶盏把她丢给机器人,让它好好照顾着。
“今天就要把折纸人的飞机撕掉,把他的绿眼睛抠出来吃掉……”叶盏继续向上攀爬,喃喃自语道,“因为我感受到了命运,他会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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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草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潮湿的黄昏,他所看到的与所经历的一切。
他盯着秒针一格一格地跳跃,一分钟的时间有如一个世纪的漫长,接着房门被慢慢地推开,一股雨水般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是狂风吹开了窗子,雨丝泼洒而入。
李青草看到了叶盏……的一部分。
很难形容那副画面,他的身影的确出现在了门口,脸色苍白、浑身湿透,平日里总是亮亮的眼睛透着一股惨淡的灰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可言。然而这副样子并不会叫人感到他的衰弱,反而透着一股诡异的生命力,仿佛他的皮肤、发丝、衣物……所有的一切都是活的,在以人眼无法理解的方式高速颤动着……
叶盏的大半身体探出门框,另外小半却掩藏在门后,有叽叽咕咕的奇怪水声从外头传来,隐藏在黑黢黢的门洞里。李青草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有关于海巫的那些可怕记忆又涌入脑海。他竟然对叶盏产生了恐惧,这一退后甚至靠在了风饶的身上。
而风饶的气息也变了,他脸上不再挂着游刃有余的微笑,瞬间站直了身体,肌肉紧绷,李青草都能感到他刹那间的惊讶、兴奋与恐惧,正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风医生、小草、你们好呀……”那个名为叶盏的怪物,似乎察觉不到自身的诡异似的,竟然还伸手打了个招呼,脸上慢吞吞地露出一个笑容。他的衣袖摆动着,里面似乎漏出来了几根湿滑的东西……
“叶、叶盏,”李青草欲哭无泪,他早该想到的,海巫已经来了,所有人都会将成为海巫,即使是叶盏也不例外,“你也被海巫感染了吗?”
“什么感染?你在说海巫吗?我就是海巫呀……”叶盏稍微往门内探入一点,他的左半边身躯也终于露出了一部分,柔软的、半透明的无数腕足,一直堆积到天花板……
“真有意思,”风饶摸着下巴,“你有凤凰的血统,居然也会被轻易感染吗?”
“不要把我和那种低级的血统相提并论。”叶盏又阴森森地笑了,慢悠悠地晃荡进来,“小草、小草呀小草,你不是有秘密要告诉我吗?快告诉我吧。”
他只是进来了一部□□躯,可是那种海潮般庞大而窒息的感觉却压了下来,连房间里的光都被他压暗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砰砰”爆裂,紧接着玻璃窗炸裂,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海水的气味越发浓郁,几乎快要凝聚为实体,呼吸着这片黑暗,李青草感到自己快要淹死了。
他想要往后跑,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划拉手臂和蹬腿,仿佛一条鱼般在稠密的黑暗中游动。很快一截冰冷的触手缠上了他的脚腕,脚腕上传来针刺般的麻痒。
“为什么要跑呢?”叶盏的声音像是贴着他的头皮响起来,“如果你不肯告诉我的话,我只能吃掉你,消化你的脑子啦……”
那触手转瞬间攀上他的腿,李青草吓得尖叫起来,忽然他感到有另外什么东西缠上他的脚,死死地咬住了触手——那是一条墨绿的小蛇!
叶盏吃痛,所有的触手都收了回去,风饶提着他的后颈将他抓到自己身后来,挡在了他的身前。其实在黑暗中李青草什么也看不清,脑子也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的本能让他躲在风饶身后,寻求这唯一的庇护。
他抓着风饶的衣摆,绝望地恳求道:“风饶、求求你,你不是想知道叶盏的秘密吗?你能不能救救他,用你那个‘智慧之蛇’,把它放到叶盏脑子里……”
“奇怪……”风饶似乎完全没有听他讲话,只是思考着什么。男人脊背紧绷,神色肃穆,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戒备。两秒后他才回应道;“没用的,他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东西。”
话音未落,风饶体表层层绽开墨绿的鳞片,在一连串“桀桀”的爆裂声中,眼前的男人化身为一条巨蟒!
李青草只感到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沿着黑暗攀爬,他刚刚适应半盲状态,头顶忽然就亮起耀目的光芒,几乎刺瞎了他的眼睛——透过指缝,他看到大蛇盘踞在天花板上,环绕着那几盏日光灯,使他们重新发出绝非人间的亮度。
那是启迪万物的智慧之光,在那样的照耀下,李青草感到思维变得无比透彻与开阔。与光明一同回归的还有空气,窒息的黑暗溃退了,他猛烈地大口呼吸,心脏砰砰狂跳,快要跃出喉管。他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热泪涌出了眼眶。
“闭眼。”
大蛇冰冷地吩咐了一句,李青草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对自己说的,不过他的眼睛已经本能地先闭上了,并且用双手死死地捂住了眼睛。
果然,在下一秒,他感到黑暗的潮水再度涌起,把他变成一条盲目的鱼,无法说话、无法思考、只想在茫茫无际的海水中甩甩同样冰冷的尾巴。
光几度亮起又几度湮灭,但这只不过是他这一介凡人能感受到的全部罢了。李青草头痛欲裂,蜷缩在地,在某一次格外长久的黑暗降临后,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自己手中。
李青草下意识摸索了两下,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后,即使没有光,他也感到自己被“启迪”了。
格外长久的黑暗后,同样长久的光明降临了,长到李青草惴惴不安地睁开眼睛。他一眼就看到了对面墙上的钟,现在是五点四十五。距离叶盏第一次出现在门口,仅仅过去十分钟。
他听到了笑声,带着蛇的嘶嘶低语。越来越多的光在头顶亮起,璀璨如一片火海,大蛇在群火之间游曳,灿烂的光如流星一样坠落。而叶盏不知何时已经奄奄一息地蜷缩一角,在光下无处遁形。
“我明白了——”蛇魔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地笑着,这一次势均力敌的殊死搏斗,竟让他触及到永恒智慧的边界,短短一瞬豁然开悟。曾经的困惑已经不值一提,智慧的火光将驱逐尘世的一切愚暗,“你是这么一个东西,一个伪装出来的残次品,你就是谎言本身……我已经洞悉你们所有的计划,那些扭曲的梦境、拙劣的谎言、为了蒙蔽我而付出的可笑努力……”
而在那盛大的光明下,叶盏的肢体抽搐着,已经缩成了很小一团。然而他似乎仍不肯罢休,忽然猛地向李青草扑了过来,速度快到极致,似乎是打算抓个人质拼死一搏。大蛇轻蔑地笑着,掷下智慧的火光,那冰冷的触手一碰到就散成了齑粉。
可叶盏仍不罢休,扯断了无数腕足做掩护,势要鱼死网破。
大蛇冷冷一哼,长尾横扫,将垂死挣扎的怪物击飞出去,就像踩扁一个易拉罐一样容易。但是叶盏依然让他感到不舒服,大蛇的头脑飞快地运作着,只需要数秒,他就能看透这背后的阴谋。
“真是漂亮,”奄奄一息的叶盏顺着墙滑落下来,依然发出疯狂的呓语,“好想舔你的绿眼睛啊,用牙齿撕开你的角膜,舌尖探进去搅碎里面的晶体……”
大蛇受到了如此的赞美,依然凝神思考,嘶嘶地呢喃着:“奇怪……”
这一次,在他想出答案之前,某件事发生了——他的背上传来微不足道的一阵刺痛。那是被他护在身后的人,用针管刺透了他受伤的鳞片,将什么东西狠狠地注射进了他的体内。
风饶回过头,看到李青草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支注射剂。里面的药液已经被打空了,那孩子脸色煞白,显然刚才爆发出的勇气已经掏空了他。
原来如此。原来刚才不顾身的缠斗,只是为了将这支针剂交到李青草手中。而所谓临死前的偷袭,只是为了让自己护在李青草身前,以后背来承受这背叛的一击。
真是老套的、拙劣的、但确实有效的一击。
可笑的是,他的敌人居然愚蠢到,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击上。
大蛇摇身一变,上身变幻作人形,下身依旧是蛇尾,这回白大褂稍微脏了些,眼镜也碎了一块,但是风饶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不会吧,小草,难道你偷偷采我的血去化验后没有发现吗?这世上所有的毒药都对我无效,毕竟我的血就是这世界上最毒的东西。”
风饶摩挲着那个小小的伤口,笑容越发扩大了:“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好东西?”
李青草的嘴唇哆嗦着,因为他分明从那张笑脸中感受到风饶在生气——事实上,风饶是绝少生气的,他总是那么游刃有余。他竟然因为自己的背叛而生气,李青草微微挺直脊背,他竟感到一丝可怜的光荣。
风饶倾身靠近他,李青草没有躲,也没有回避那灼人的目光。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药,在短暂的黑暗中,他得到的只有这支药,他别无选择。李青草偏头看向了叶盏,而这时候叶盏也施施然地从地上爬起来,神色相当平和,全然没有刚才的疯狂劲儿。他甚至还试图收回四处乱溢的触手,但是都不幸失败了。
显然,他的杀手锏药剂也失败了,蛇魔并没有任何受影响的痕迹,除了他似乎变得格外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