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积大不大?”
“还好,因为只是雷电击中树木,火势蔓延比较慢。”
天气愈发炎热干燥,莫说林务员,巡查兵们在外露宿,照样须要谨慎用火。
“还有一件事。”希莱斯往书册里抽出一封信。
“你的侍从安德烈,要我把信交到你手里。”
希莱斯递出去时,特意补充道:“我没拆开。”
他其实有些不明白安德雷什么意思,直接交给塞伦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专门托他转交?
那是主仆二人之间一直严防死守的秘密。
“我吩咐他的。”塞伦接过信,直接拆开。
“……什么?”
塞伦抽出信纸,当面展开。希莱斯只要稍一垂眸,很轻易地就能看清所有字迹。
随后,他将蓝眸挪向自己,眼里充满笃定与……信任。
他听塞伦轻轻启唇,说道。
“我想和你一起看——从今往后。”
第84章 契合
窗边渗进马油的气味,烟尘若隐若现;混杂医室充斥的排泄物、呕吐物、血腥味和最为浓重的药味——当香味渗进臭气,胃部的绞动可就难耐得多,不知该饿还是该吐。
希莱斯没被这样厚重复杂的气息所影响,他满心都是塞伦方才讲述的过往。
帕特里克家中长子,因裹挟进一场刺杀王公案,被捕入狱。
一夜变了天。
帕特里克家族不仅失去第一继承人,为了保住长子,塞伦的父母与被刺杀的大公签下一系列协议,而这些所谓的协议,也只不过为家族单方面转手许多产业和矿脉。
偌大一个富可敌国、靠着武器制造和矿脉打下丰厚家底与地位的家族,短短一年里,几乎被耗损一空。
曾经相谈甚欢的贵族们一改嘴脸,撕下面具,露出豺狼虎豹的真面貌。
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最令希莱斯心疼的,是原本浸泡在宠爱之中长大的塞伦——忽然被抽干了蜜水,呼吸真实而令人作呕的空气。
亲手抽干水的人,偏偏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他们用一年时间教会我:什么是假仁假意,什么是虚与委蛇,什么是同室操戈……尤其我的三哥,他用行动与伤害亲自教授我这些‘现实’。”
塞伦口吻平静,但他低下眼眸的那一刻,还是让希莱斯捕捉到了恨意。
“虽然这么说很不妥当,”他缓了缓,抬起眼,望向希莱斯的眼神含满讽刺,“贵族,其实最善于巧言令色,惺惺作态的一群人。”
塞伦自此醒悟。他改变不了困境,于是只得在这样的环境中,眼睁睁看着家族被怎样蚕食,而兄姐如何相残。
刚认识那会儿,希莱斯便已经发现,对方看待一些问题的态度虽然辛辣,可仔细一想,它们实际上处处透着悲观消极。
以及思考、判断的角度尖锐非常。心脏里像长了片荆棘,有时浑身带刺。
加上性子带点儿烈性与傲骨,很难叫人产生好的感观。
如今看来,事出有因,这是塞伦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一方面,荆棘能回击他人,保护自己;然而另一面,尖刺依然会扎入肉中,心脏千疮百孔,难以愈合。
希莱斯握紧那条滑腻冰凉的尾巴,鳞片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软,躺在掌心当中温软又乖巧。
该怎样使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造成如此大的转变?
性格含有攻击性、安全感缺失、不愿意轻易托付信任……种种迹象,反而愈发说明了塞伦曾经承受过怎样的痛苦,凝结为坑坑洼洼的伤疤。
“我很感激德米特里叔叔,这些年,他一直帮助帕特里克家族良多。父母将我送出领地后,辗转民间没多久,叔叔用‘男孩儿该去磨炼的地方’来搪塞我,把我派到灰影骑士团。”
塞伦续道:“他的决定十分正确。我在骑士团的生活,远比家道中落后的过去几年,要开心快乐得多。至于过程中的辛苦,在转变心态上,根本不值一提。”
大难面前,没时间去整日怨天尤人。狂沙和家族同样重要,仅仅是大家与小家的区别。
他时常幻想,倘若没有进入灰影,恐怕自己现如今会变成一个尤为愤世嫉俗、沉浸仇恨之中的人。
灰影骑士团的经历,给予他一场精神上的洗礼。
当然,眼前将用余生来珍视守护的搭档,也是填平疗愈创伤的良药。
于是,塞伦选择向希莱斯坦白。告知自己的身世,还有现在所做的事情。从今往后,再没有秘密瞒着对方了。
希莱斯心头酸软。
他仿佛看见一头银龙踩在宝石海洋之上,从无数金银财宝中,翻出藏匿最深处、最宝贵的东西。
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巨龙小心翼翼地叼起心脏,放到他脚边。蓝色的兽瞳波光流转,以眼神恳求:心脏交付给他了,请好好爱惜。
“所以,金沉湾的武器供给始终充足,也是你和公爵大人争取来的?”
塞伦点头,得到希莱斯一句诚挚的道谢。
前者面颊微红,喉咙里干巴巴地哽出一句:“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情……”
旋即,希莱斯询问:“我该怎么帮你?”
“公爵大人来信里写明,你的三哥已经注意到灰影分布了他的势力,要你务必谨慎小心。你也说了,驻守金沉湾这段时间比较太平,盯梢的人没那么多,信件传送相对顺利。”
还没等塞伦作出反应,希莱斯自顾自开始分析,凝神思忖起来。
“三个月之后,金沉湾将由其他骑士团驻守。届时回去主营,恐怕会招致注意,他们能够轻易判断出,公爵大人手下的人,就在去往边境线的这批人里……”
“……无法避免。”希莱斯得出结论,“因此,必须更加注意隐蔽行事。只要获得的职务权限够大,行动更加自如——并且借着处理职务这一件斗篷,把自己藏起来。再怎么引人注目,他们都无法拿出确凿证据,证明你就是控制家族资源的人。”
语毕,希莱斯的灰眸倒映出塞伦惊愕的神色。
“我尽力走上骑士团高位,掩护你行事。”他缓缓说道,“这个法子相对稳妥。”
“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或者有其他需要——”
“——尽管交给我,我为你扫清一切障碍。”
随着希莱斯一席话,塞伦感觉自己的心脏迅速膨胀,填满整个前胸。
好似熟透的果子,悬吊枝丫上摇摇欲坠;风轻轻一抚摸,果皮便被剥开,鲜甜的汁水争先恐后涌出来。
流遍全身的不是血液,而是那些汁水。
汁水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到最后四肢百骸皆因激动而灼烧得疼痛,可他甘之如饴。
希莱斯懂他,知道他的想法,明白他的需要。
他能理解,他会为之解忧。
绝非誓水的作用——自心灵深处的默契。那种酣畅淋漓的感受像极了攀登情|欲的巅峰,却远胜于那种原始的冲动。
塞伦从未尝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他也许已经落泪,抑或根本没有泪水。想纵声大笑,嘴角兴许连个弧度都扯动。
他唯有眼神可以传递。
而他笃信,希莱斯能够知道他此时的心情。
因为,对方牵起了他的尾巴,放到脸侧轻蹭,落下一个似有若无的吻。
那以往沉着冷静的灰眸,只因自己泛起温和的涟漪。
假若希莱斯想的话,此时捏碎自己烂熟的心脏……塞伦认为,他也会满心欢愉,笑着接受。
“对了。”希莱斯想到什么,捞起塞伦银白色的尾尖仔细观察,“你说,你喝过改变发色的药水,它们原本是深灰色?”
“没错。”
“龙鳞会变化么?”
“会。两翼的尖端,尾巴、还有龙角的末尾是深灰。”
银白的尾巴在希莱斯指尖游动,包裹着他的五指,滑过每一寸皮肤与厚茧。走过一片皮肤,都在无声宣告着占有。
无端带了点欲味。
望着一刻不愿离开他的尾巴,不知怎的,希莱斯突然记起一件事:一些动物喜欢用气味标记猎物或伴侣,昭示主权。
龙族也会这样吗?
他没问出来,塞伦脸皮薄,不会告诉他。尾巴多少能说明问题吧……那样说来,第一次见到龙角龙尾,这细长银尾的表现……
从那时候开始的么?
“在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塞伦眼见希莱斯逐渐咧开嘴,笑容非常灿烂。
“……想你什么可以恢复发色,银白过渡深灰的龙形,一定很漂亮。”
塞伦尾巴尖一抖。
没给塞伦发作的机会,门外发出敲门声和呼唤。
士兵简单告知情况,片刻后,屋里回归平静。
希莱斯重新为塞伦斟水,临走前检查伤口。他刚离开病榻半步,小腿传来一阵紧缚感。
一回头,塞伦倒是没看他,可惜尾巴暴露了一切。
“这次的庆功宴我必须走一趟,伯杰大人指明要我到场。”他无奈轻笑。
“……”
“放心,我会尽早回来陪你。”
“……好。”
腿上的束缚消失,小少爷终于准许他离开。
-
走出医室,空气中只剩烤肉的香味。
余晖点亮远方深黑的山头,烛火则点燃金沉堡,亮堂堂一片。
士兵们脸上的快活比火还要炙热——可以吃肉吃个饱了!
尽管烤的肉都是受重伤的战马。
与其白白腐烂,不如尽快分食,马肉也是士兵们肉食的重要来源。
多久没有闻到这般浓郁的香味了?希莱斯看着凝成一根长线的炊烟,他原本不饿,被肉香一熏,不禁有些饥肠辘辘。
灰影的条件不算好,金沉湾差它更远。他昨夜碰到一名累倒在路边睡着的士兵,说的梦话尽是“肉”。
去往食堂的一路上,希莱斯还遇见不少虎头蜂的女兵。看来她们打算轮值医室,一部分先好好休息休息。
食堂方向传出阵阵尖叫的浪潮,虽然还没到饭点,看这架势,肯定热闹非凡。
他穿过一幢幢黄白朴素的房屋,行至炊烟来源的平顶大屋子。食堂大门浑似两条大展的手臂,烤肉味飘出,门扇则在邀约路过之人。
希莱斯接近门口,眉头却渐渐蹙紧。
食堂的尖叫声,没有预想中的喜悦。
混乱和呐喊几乎要把房顶掀开,其中有吆喝、有怒骂、有惊呼。
一辆小推车安安静静摆在门口,装满一箩筐沾着泥土、不太新鲜的莴笋。
“砰!”
门扇又被撞开一截,一人近乎是飞去木门上,接着重心不稳,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把满筐莴笋带去地上,摔得狼狈。
第85章 境遇(二更)
希莱斯心觉不妙,屋内追出一大帮人,迅速围拢那名摔倒的士兵。
“摸人家屁股是吧?你自己没长那两团肉?”门内出来一名蝎尾士兵,似乎是看戏的,口吻还带着调笑。
亚麻色的身影随后出现,她浅紫色的兽瞳中燃烧盛怒。
士兵伏在地上,耳朵嗡鸣了一阵子,周围声音才渐渐回潮。
他一抹嘴角,掌根擦出一手的血。虎头蜂的娘们儿手劲真他妈大,他暗骂。
平时战斗受伤、去林间走走,经常磕碰到一些枝条,身体已经熟悉这些疼痛,后背传来的隐痛很快消下去,恢复如初。
“摸两把怎么了,真小气……”士兵慢慢爬起身,他的嗫嚅被站得近的旁人听见,顿时招来嫌恶的唾骂。
“胆比脑子肥。真敢对医疗兵下手,呸,活该!”有人骂道。
卡缇娅因愤怒到极点,眼眶染上微红。她看向男人的眼神,好似在看一只即将被碾碎的臭虫。
依照现在的情形来看,事实已无可争辩。即便对于虎头蜂女兵的到来,整个骑士团的氛围尚且还算不错,但总防不住有小人混入其中。
并且,那名士兵下手的对象,还是虎头蜂二团的主将。
“冒犯长官,二十军棍。”希莱斯走入人群,旁人一见着他,立刻侧身让道。
“什么长官?”士兵还未缓过神,视线在龙骑代理主将和盛怒的凶女人之间徘徊,不解道:“女人还能下命令?”
“我操,我受不了了。”一人朝其余女兵喊道,“要不我把他打出点毛病,你们再把他药喽?”
“卡缇娅大人已指挥虎头蜂二团两年有余!”莫妮卡气疯了,方才是她把这渣滓踢出门的。她们只是想来稍作放松,谁料竟又遇上这种龌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