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双唇轻轻点触,拭去希莱斯的泪痕。
当灰眸再度睁开,希莱斯将二人交握的双手换了个姿势,变为五指紧扣。
“你相信么?”他问。
塞伦理解他的意思,侧眼看向石碑:“不相信。”
这不是在安慰希莱斯,他的确不相信马可遇害一事——即便由尼古拉亲自带来“遗物”。
关于谋害,或许确有其事。可方才尼古拉大人对于回答避重就轻、话语别有深意、以及表现的神态……种种迹象,无不说明此事疑团重重,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而罐子里装的骨灰,究竟当真属于马可,自然也是疑点之一。
不过,眼下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从尼古拉展现的意图来看,他想要让别人相信马可已死。
“他需要我们帮忙,那么不妨配合一下。”塞伦眉眼挂着思索,“而且,总司令竞选在即,正好也有一点可以稍加利用。”
希莱斯投来目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之前我询问尼古拉大人,遇害一事,到底是哪方动的手。如果真的不知情,并且仍要追查真相——照理说,现阶段存在的任何可能性,都无法像回答那样笃定地被排除出去。”
“除非掌握一定的证据,否则不可能给出一个十分确切的答案。”
顿了顿,塞伦续道:“倘若今天不问,他不一定会主动告知我们,其他人更是没法知晓。”
“所以,军中多少了解情况的长官们,基本会往索伦参谋那边联想,尽管他们不能明显表露出来。”希莱斯沉吟片刻,轻声接话。
“没错。我的建议是,不必为他们澄清。当然,如若真不是索伦一方所为,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地撇清干系。因为这对竞选影响重大,关乎人心和选票的动摇。”塞伦提议。
总司令选举,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职位竞选。
往远了说,关乎整个灰影骑士团未来的发展,他们不能为了所谓的“公正”而盲目地“主持公道”。
这只是正常的手段罢了。必要时刻,须将目光放远,纵观全局去考虑、计划并施展措施。
希莱斯颔首赞同,同塞伦继续对此交流一会儿,终于从对方怀中直起腰。
他从胸口掏出酒袋,体温的维持下,酒液没有冻结。
二人站立坟前。
俄顷,酒液向下倾泻,直到再无液体滴落。
仪式已经完成,所以希莱斯只是代表他和塞伦向逝者敬酒。
不管坟前的人是不是马可,他们总要以酒带去悼念,愿逝者安息。
-
临近房门口,金斯顿嗅见一股热红酒的味道。
但那不是总司令的屋子,而是副司令的寝房。推开门,香气扑面而来。
桌边的青年已经站起身,手中整理批阅好的文牍。
桌面上,一只杯子仍在袅袅上涌白气,香味便是从那儿逸散出去的。
希莱斯不喜喝酒这件事,军中人尽皆知。于是自从坐上将领之位后,除了庆功宴,极少有人敢灌他酒。
金斯顿的目光短暂停留几秒,往杯子上挪开。
简单对接完工作,俩人之前没什么可聊的。以往本该直接告退,今天,金斯顿却破天荒地驻足桌前。
等了半天不见开口,希莱斯抬眸看他一眼,金斯顿才仿佛意识到自己有话要说,不过依然摆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尼古拉大人走了,他……”
金斯顿话音一停,似乎考虑到正值这种特殊时期,若是说风凉话,希莱斯会不会当场跟他动手。
他倒是不怕打架,希莱斯丢脸他乐得看;只是担心传出去可能也对自己影响不好,所以勉强吞下一些话语。
言语在唇齿间滚了一圈,他说:“你现在暴露天光底下,那些人迟早会剥了你的狼皮。”
果然,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希莱斯懒得搭理,正打算下达逐客令,金斯顿的话音继续传来。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的爪牙——好吧,换个好听点的词:势力,会被他们一颗颗打碎。”
“既然有能力暂时困住一头狼,那肯定会拔除它最大、最尖利的一颗牙,或者索性剁掉它的爪子。”
也许由于屋内烛台并不多,房间比较昏暗,金斯顿脸上作弄的意味被大大敛去。
他的口吻同样因这昏暗而裹上严肃。
“明白我的意思么,希莱斯大人?”
第108章 遇刺
房间重新回归寂静。
希莱斯望向房门,剑眉因浸润烛光而柔和了些许;他食指缓缓摩挲杯子,热红酒迟迟不曾入口。
金斯顿说话不讲分寸,但说的也都是事实。
如今竞选大会,最大的竞争力量便是以索伦参谋为首的势力。
当初索伦参谋未能被推选为总司令,眼看着马可“倒台”,风向正往己方吹,定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争取一举拿下竞选。
趁着这个间隙,尽可能削去对手的势力,是再恰当不过的决定。
对于希莱斯,几乎人人认为他就是马可的“继承人”,自然会将他放到与索伦等同的竞争位置上。
而马可的势力,也理所当然地由他接手。
此时此刻,希莱斯便是在思考“最大的爪牙”究竟是谁?
他心中细数了一遍马可、或者说从凯莫伦时期排布的营中势力,最后发现,无外乎两个人的影响力最大——盖文参谋,和事务长黑森。
端看表面,盖文参谋原为旧营龙骑,现今于龙骑之中的威望也不减当年。加上灰影骑士团向龙骑主力转型,应该是他的影响力最深。
但是……
希莱斯呡一口热红酒,开启心声:【塞伦,黑森在会议室吗?】
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事务长这个职位的含金量自不必多说,需要掌控整个骑士团的各类事务情况。
相当于众多河流必然流经的一道交汇口,最终将四面八方的水汇成一道干流,送进总司令手中。
作为骑士团的首要事务管理人,比起影响力,显然,黑森可控制的范围更为宽广;并且不分各方势力,因为管理的范围是全局。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黑森是马可一方的支持者。
依照如此分析来看,黑森目前的处境更为危险。
【没在会议室。】塞伦的心声很快传来。
闻言,希莱斯微微蹙眉,放下杯子,捞起斗篷走出寝房。
鼻尖的白雾消融于夜色当中,他行至一处寝房门口,正要敲响房门,一道身影犹犹豫豫走近。
“希莱斯大、大人。”不知被冻的,还是纯粹因为紧张,杂役声音发紧。
见希莱斯投来视线,杂役鼓起勇气道:“您要找黑森大人?大人不在,用完晚饭过后就没回来。”
“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黑森去城外东侧了,被铁匠铺的人发现。】
杂役刚摇头,就见总司令大人神情一肃,越过石柱长廊,快步前往某个方向。
……
塞伦手举火把,火光缓缓下移,从他精致昳丽的面庞过渡到一张虚弱的脸上。
橙红的光焰反而越发衬出黑森的颓态:他坐在草垫上,背和头全靠墙支撑。整个人被抽干了精神气,见希莱斯和塞伦出现,方才稍微活跃了点。
“发现得早,大人性命无忧。只是雪地里躺太久,必须让身子回暖。”
医师顶着两道巨大的目光压力站起身,紧接着讲出两个回温的法子。
装有温热水的水袋已经让黑森夹去腋下了,希莱斯平日里体温还算高,便脱去斗篷,隔着衣物,拥住对方帮忙取暖。
简陋的小屋子内,只剩他们三人与火相伴。
黑森的状况,其实本不该像现在这样严重。他虚弱的大部分原因,除了寒冷,还有中毒。
医师说,那药粉不会危及生命,却能令人陷入眩晕和迷离的状态中,或者彻底陷入昏睡——全看个人体质,并持续近一周时间左右。
像麻醉药,而且吸入就能中毒。但比军中所用的药汁要带有一定毒性,不易获取,大家一般情况下不考虑给士兵使用。
而刚被发现的时候,按照铁匠描述,事务长宛若一个极度渴睡的人,挣扎着保留最后一丝清醒。
所幸眼下终于恢复许多,可状态仍然不佳。
希莱斯一动不动,尽己所能给黑森传递温度。
或许是后者的状态使他联想到什么,他面朝墙壁,神色比木墙更为冷硬。
据他了解,黑森今晚只是例行来到东门以外的铁匠铺处理公事。
这一行程为不少人所知。大概正是看中这一点,认为可怀疑的对象很多,不容易查人,便挑着回程途中下手。
由于人多,刺杀做得也不能太明显。所以计划用毒迷晕黑森,抛到一处附近相对隐蔽的小林子里,靠冬天的低温将人冻死。
当然,假如过了长时间还能被救回来,不死也伤,今后跟残废没什么区别。
“布……迪……”一丝微弱的声音响起。
希莱斯靠得近,复述道:“布洛迪?”
黑森轻抬下巴。
他和塞伦对视一眼,彼此心里明白了什么。
“布洛迪的人?”他继续问。
得到肯定回应,希莱斯双眸微眯。
好一个布洛迪——这人为后勤总管,刚被换上来不久。人看着中规中矩,甚至有点胆小懦弱,全因后勤拔尖的少,能力看得过眼才被任用。
现在看来,毒水全沁去胆里了,只怕那副软弱样也是伪装出来的。
此人十分危险,必须尽快把他扯下后勤主管之位。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希莱斯基本能够确定,或者换个说法,布洛迪总管有极大可能受索伦参谋一方指使。
但选择在马可大人遇害这个关口动手,他们不担心形象恶化,被进一步指摘吗?
还是说,找到法子撇清关系了?
希莱斯正和塞伦用心声谈论此事,耳边再次传出黑森的话音。
汲取体温后,他终于恢复一点精神。说话虽断断续续,声音小,但好歹吐字相对清晰。
“利用我……中毒……延缓……选举。”
反应片刻后,塞伦突然走出屋,仔细观察一圈周围情况。确认无人,再稳稳合上门,几步靠近并半蹲在地。
他银白发丝垂落肩头因火把的映照,像极了屋外的皎月。
“皎月”先是向黑森一瞥,投去敬意,而后转向希莱斯,严肃道:“此法可行。”
“既然索伦他们想要借机清除一股选票势力,仿照凯莫伦大人那样,临时依靠票数减少推选上位,故技重施——因此,我们何不彻底截断他们的路,不让索伦得逞?”
塞伦进一步解释。
“既然黑森大人需要时间恢复,不妨趁着这个时间段,以选票不公,等待大人恢复病情、能够参与竞选的名义,暂时推迟大会的举行。”
“上一次大会举行仓促,已经成为营内军官们的共识。那干脆恢复一场严谨、慎重、公正的总司令竞选,既能安抚军心,想来那些军官们也不会拒绝。”
“算算日子,如果顺利的话,这段时间里营房物资也能拿到手,解决今年冬天实际存在的问题。”希莱斯眼中凝着深沉,认真分析,“足够成为选票的重要筹码之一……”
二人没有发现,当他们轻声商议时,黑森那贯来被戏称“雕塑”的脸,此时弯起了唇,尽管弧度微不可查。
而他眸光包含的情绪更为浓烈。
有释然、有赞许……有朔风般悲伤、与烈阳般欢喜交融而成的某种情感。
以及,裹挟着一抹为友人带去的欣慰。
他强撑着神思,还有事情一定要交代。
黑森的手慢慢攀上希莱斯的臂弯,没用什么力气,轻轻扶住一般搭着。
希莱斯却感受到了郑重。
“事务长……代理……给金斯顿。”
黑森一出此言,希莱斯和塞伦不由得愣怔原地。
“必须是他……!”黑森用尽全身力气,嘴型喊似的,用气音说出。
不知过去多久,希莱斯轻抚对方的后背。
“我答应您。”
……
医室的大门慢慢关闭,灯光依稀从门缝底下泄露出去。
事务长自然是交给了路易斯。
不仅如此,听闻有人行刺黑森,冰天雪地的,威克利夫学士拖着寒腿,执意前往医室查看状况。
德高望重的老学士一直与黑森交好,关系匪浅。教授与学习学识方面,可称半个师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