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要先撑过这个冬天。”希莱斯收敛笑容,口吻严肃。
盖文参谋眸光忽闪,很快扫去那抹恍惚迷离。
原先,马可提出让这位年轻人坐任副司令,他还不太乐意。将领也就罢了,司令官一职,可是要考验怎样该做决策,管理整个骑士团。
现在看来,马可的目光果然不错。
眼前的新任副司令,至少有本事调集身边一切可用的资源,并从中筛选出合适的方案,处理难题。
“行。”他重重掷字,同意这些法子,打算今天便着手派人去办。
但几乎是下一秒,盖文参谋的神情急剧发生变化。
“大人可知道,最近营地内部流传的一些风言风语?”
希莱斯稍作回忆:“关于凯莫伦大人的负面言论?”
却见盖文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止。士兵内部流传一种说法:完全由于激进派当初的威胁加压,使得凯莫伦大人被迫做出表态,造成今日物资遭到克扣的局面。”
闻言,希莱斯眉心微微蹙紧。他很快抓住话语中的关键。
“是事实,却也夸大了激进派的作为;而且刻意放大情绪。这是在转移矛盾……有人想挑起士兵们对激进派的憎恶。”
还能是谁干的呢?他与盖文心照不宣,纷纷叹出鼻息。
倒是一步稳妥的棋,希莱斯心中评价。
不求士兵们站保守派,一下子改变他们的立场。
只需要慢慢地熏染,让激进派在士兵们心底埋下厌恶的种子,迟早会因为生活上的痛苦,将不满化作露水,渐渐将种子浇灌破土。
至于真正原因反而是保守派在克扣——那又如何?大肆模糊重点,避重就轻地谈就足够了,迟早能令一部分人相信根源出在激进派身上。
“既然如此,我们不用退让了。找几个军中资历较老的老兵,重点说一说物资紧缺和保守派脱不了干系。”希莱斯话语间藏着一抹冷意。
盖文郑重应是。
正当此时,门口传来动静。二人齐齐转头看去,一位佝偻的人影从阴影中现身。
屋内光线并不明显,希莱斯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靠近火光、点亮阴郁的眼睛。
对方脸型很长,像挎着一张脸。
再搭配上阴森森的眼神,半佝偻的身子,活像刚从泥沼里捞出来的人,散发着特殊的沉闷。
空气似乎都变得死气沉沉起来。
那人的腰不必弯了,本身就是半个鞠躬礼。
他头颅轻点,冲着希莱斯致意,把一封信抛给盖文参谋。
盖文也不气,反而咧嘴笑笑,很和善地道声谢。拿到东西,他向屋内二人告别,然后关门离去。
“大人有何吩咐?”锡特尼摸着桌子缓缓坐下。
希莱斯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推去桌对面。
他并未一开始便说出是谁给的信,仔细观察这位通讯队长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应该说,置身地下室时的锡特尼,是一名灰影优秀的保密员。
全营地,不论军官抑或普通士兵,都很敬重保密员。
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皆经受过几年非人的训练。承受住折磨的才能胜任这一职位,掌握全军军机。
据说锡特尼读懂唇语的能力极强,阵营里数一数二地好。如果不是马可发掘他,估计也要埋没人群之中。
锡特尼用指腹磨一把火漆印,虽然只字不语,但已然知晓是谁托希莱斯送来的信。
“马可大人托我转交给您。”希莱斯最终还是补上一句。
轻而又轻地点下巴,锡特尼眼睛向上一抬,注意到希莱斯视线投向堆满信件的角落。
“大人第一次来这里?”他随口一问。没来过很正常,此处相当于禁地,有重兵把守,比藏书室更胜一筹。
他自顾自接话,“那儿全是废纸。若大人实在感兴趣,拿去阅读便是,不过属下不大推荐。”
因为“废纸一张”,代表着无用的信息。希莱斯倒是愿意顺走一点,没别的,就是想在休息的时候和塞伦随便看一看。
信转交完了,他理应先行离开。就在刚刚起身之时,锡特尼的声音突然传来。
“他的脚下全是荆棘,头顶悬着剑。”
希莱斯动作一滞,一时没搞懂对方到底在讲些什么谜语。
“他”是谁?
——侧眼望去,只见锡特尼扬了扬手中信件。
脚底荆棘,头顶悬剑……这是暗示马可大人举步维艰,处境危险?
如果只是联系到马可坐任总司令一事,倒还不算什么大问题。
可提醒的人是锡特尼。
希莱斯的目光骤然降下温度。
“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他冷声问。
作为保密员,任何泄露情报的行为皆为大忌。只要他一声令下,锡特尼就能被撤去职位。
显然,保密员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锡特尼神情不变,从容不迫道:“明白,大人。是不是透露机密,全凭您的理解。”
“我只想向您强调一点:他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不仅语气低沉,连鼻息也仿佛裹着一种厚重。
希莱斯眉头一动,莫名想到马可此前奇怪的行径和叮嘱。
“您想我去劝阻?”
可又该怎么阻止呢?既然没有告诉他,只和保密员沟通。按照大人谨慎的性子,恐怕锡特尼了解的东西都不会太多。
那张阴郁的面庞罕见地展露一丝落寞。
“我不知道。”锡特尼细声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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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莱斯穿好外套,帮塞伦披上厚披风,顺便整合领子。毛领翻来覆去地被蹂|躏,始终翻不好位置。
旋即,一只骨节分明、手指纤长的手握住他的腕间。
看出希莱斯状态不佳,塞伦轻轻启唇:“还在想那件事么?”
眼睫一颤,希莱斯垂下眸。
“太奇怪了,塞伦,一切都很突然。”
一周前,马可突然收到阵营来信,需要他前去一趟绿洲总部。而时间恰巧重叠——原计划的远行,以及赶往总部。
去总部只是跟大人物会面,对接一些重要事宜。
况且尼古拉在那里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本要打道回府,现在正好能半道接应马可。
是的,单拎出来看,每一件事情无一例外地合乎情理。
放在一起,却叫希莱斯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
偏生又找不着究竟哪里不对,于是整整一周,希莱斯陷入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中。
当然,他掩饰得很好,所以只有塞伦一人察觉。
希莱斯感到额头上贴附的柔软,一触即离。塞伦把他的头稍稍抬高,入目便是天蓝色的冰川。
“打起精神。”塞伦缓声说,“等下还要给马可大人送行。”
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希莱斯勉强振作起来,重新为塞伦整合领口。
……
皑皑白雪将天地铺成一条毯子,季节过半,白毯又加厚一层。马蹄扎入地里,撩起蹄子,地面翻开一道细长的裂口。
天空不停洒落绒毛,所幸风不算大,细雪悠闲地飘浮空中。
方才在城门口,马可已经与众多长官道过别。
希莱斯执意要送他一段距离,于是加上塞伦、护送总司令的两对龙骑,众人一同步行来到树林前。
“就到这儿吧。”马可拽动嚼子,停下马匹。
希莱斯一路没怎么说话,只半低着头行走。此时就像那听话的马,叫停便停,止步于原地。
他终于开口:“人带得太少了。”
马可没料到他竟会说这个,忍俊不禁,笑声传入后方的树林。
“大动干戈作甚?又不是外出打仗。别担心,尼古拉半道会来接我。”
见希莱斯依旧闷闷不语,马可想笑得更大些,冲散点情绪。
涌到唇齿边却滑不出去,只是无声微笑。
“我一生做过很多抉择。那些抉择有好有坏,有因有果,编织成现在的命运线。”他说着云里雾里的话,好似感慨些什么。
“即便无法挽回,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清楚,那是必须去达成的目的……”
“……所以,希莱斯。我真诚、甚至恳切地希望你不要为做出的决定而后悔。只要一息尚存,便有机会扭转局面。”
希莱斯举起灰眸,直直凝视马可的脸。
“我会的。”他承诺。
马可像是终于释然,唇角牵动红色的络腮胡。
他放下缰绳,倾身揽住面前的两名年轻人,手臂绕到二人背后,重重地拍动两下。
长大了,他心想。他还记得初见时候这俩少年有多高,希莱斯还不如这般沉稳,塞伦的锋芒则比现在更胜。
随后,马可隐约感到肋骨的位置被硌了一下。他收回胳膊和身体,视线往斜下方撇去。
一路上除却话没多说,希莱斯同样没怎么露过手。
希莱斯的双手从披风中钻出,把水袋递给马可。看样子之前是一直温在怀里,怕被风和雪吹凉了。
“这是热红酒。”他解释道,“您路上可以温着喝。”
马可捏着水袋的指头明显一紧。
“等我来信。”他神色复杂难辨,称得上怪异。最后嘱咐一句,便翻身上马,与护送的龙骑一齐调转方向。
转身的一瞬间,一枚雪片挂到马可的眼帘上,以极快的速度融化。
树木高得能没入天际,光秃秃的树杈向彼此延伸,像极了竖插在地上的巨型荆棘。
一片寡淡的褐、白、黑,将红色衬托得极其显眼。
希莱斯与塞伦并肩站立,看着火红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宛若火堆中的余烬。
刺骨的朔风袭来,余烬彻底消失。
不知由风雪吹灭,还是被满林荆棘覆盖。
第106章 陨落
斜辉被暗色不断挤压,渐渐消失于天边。
黄昏褪去得很快,众人不得不在靠近河边的林子扎营宿夜。夜色吞去最后一抹光亮之时,火堆骤然升起一团火焰。
“先休息吧。”马可向几人吩咐,“老样子,轮流值守。到了时候我会喊醒你们。”
金红色的火焰好似向上喷涌的泉水,零星火点从顶端飞溅出来。四个士兵横卧旁边,挤着身子互相取暖,不一会儿便传出鼾声。
见几人快速陷入沉睡,马可自厚衣袍内取出一件东西。
借助火光给予的亮度,他将羊皮纸展开,第无数次细读。
他对所有字的位置已经了如指掌,但每当扫过一个词时,眼神都会不由自主地停驻下来,随后因沉思而变得涣散。
少倾,马可用心声呼唤尼古拉。
【到哪儿了?】尼古拉的声音很快传回。
【托茵河沿岸。离村镇不远了,一天半就能抵达。】
【干脆我来接你们算了,反正只要沿着河流东边走,总能碰头。】尼古拉话音懒散。马可甚至能确定,刚刚对方打了个哈欠。
那家伙这两天总跟他抱怨无聊——尼古拉能飞,于是到得比较早。不过,后者也不是天天闲着没事干。
【赭泥村有发现什么吗?】马可目光始终停留在纸上,询问道。
【有。不少村民表示,大概一周前,那帮人又来这里晃荡游行。不知道走没走,那天之后没再出现过。】
这是连日以来唯一的发现,马可脸上的神色却更为凝重。
他的拇指反复摩挲纸上一个词:融合派。
照理说,这群人的目标已经完成了,此地应当没什么可以继续徘徊的价值。
时隔多年重回托茵河,又有什么目的?
他一边思索,一边伸长手臂,把纸张扔入火中,定定看着焦黑翻卷的边缘。
略湿的柴火越容易发出爆响,在黑夜里显得特别响亮,衬托夜的静谧。
忽地,马可眸光一厉,凝神细听。
“防守!”他低喝,摇醒最近的一名士兵。
几人困得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身体先一步爬起来,手中攥紧武器。
当四名士兵的视野回归清晰,发现自己看见了什么,睡意刹那间被驱散一空。
——“沙沙”地踩雪声由远及近,数量很多,多到一片阴影如潮水环包而来。
马可反应迅速,厉声命令四名龙骑驾马退出林子,赶往河岸变换形态。
尽管士兵们仍然不知道来者何人——总司令的神情不似作假,好像认识这群人。而且多年战争的洗礼,令他们对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
必须争分夺秒地离开!
“大人,我骑马,您先走!”人类士兵想要劝阻,却见马可先行接近拴马的树干旁边。
蹄子踩雪的声响越靠越近,“呼”地一下,四周燃起数道火把,犹如星星散落在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