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希望能一直抱着这个人,哪儿也不去。盛夏时吻他的眼睛,寒冬时钻入暖怀。没有硝烟,没有鲜血,没有痛楚。
但往另一方面想——若没有如今世界的混乱,又要如何才能遇见希莱斯?
或许希莱斯的家人不会再遭遇劫难,一家四口平淡幸福地生活着。而他会成为当地最厉害的猎人,毕竟他天赋高,人也勤奋,一定能把日子经营得越来越好……
自己呢?大概还在某个角落自怨自艾,一心装满对三哥阿莱克西的仇恨报复。
最重要的是,身边没有希莱斯。
思绪的指尖稍微触碰这一可能性,塞伦的胸口便疼得不行。那不是实质性的疼痛,而是一种不受控制的酸涩席卷全身,灵魂不断被挤压、撕扯的苦楚。
他无法数清战火究竟给自己带来多少变化,造成多少创伤。
那些窟窿一般的伤口现在一一由希莱斯填满。一旦离开他,本就愈合不了的伤处只得铺开铺平,晾在那儿,徒留一个坑坑洼洼的躯体和灵魂,恐怕再也缝补不起来……
寒意化成一滩暖融融的水,凌乱的银白发丝好像蒸腾的雾气。
压在身上的一大团冰块终于被捂热一点,希莱斯拥着塞伦好一会儿,想摸摸柔顺的银发。
手刚抬起来,那块许久不说话的绵冰突然张嘴,咬了他一口。
掌边的肉立刻多出一圈牙印,这次的痕迹格外深。
说不疼肯定是假的,希莱斯暗暗腹诽这龙估计又神游天外,想到某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却也生不起气,非常大度且“以德报怨”地轻啄一下塞伦的脸颊。
或许正因一次次类似的心软与纵容,塞伦终于找到一片真正能够获得放松的净土。耍些小性子,释放一点本能,每一个或撒娇、或任性的小小举动都能被接纳、包容。
当然,包容是相互的。
“信烧掉了?”希莱斯轻声问。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停顿几秒,一边抚摸塞伦脑袋,一边启唇:“虽然事情刻不容缓,但我打算总司令大选之后再派人处理此事。”
回忆着从白湖城取到的信件内容,希莱斯续道。
“想必马可大人也会支持我的选择。先稳定内部,否则灰影真要像沙子一样散开,再想凝聚到一块儿就没那么简单了。”
看看,他鞠躬尽瘁的副司令官总是挂心骑士团。塞伦不动声色地撅了撅唇,干脆趴在对方身上不动弹,活像只心情略微糟糕,却依旧粘人的猫。
平静的午后这般难得,明明能做些其他的事……罢了,谁叫他是希莱斯唯一一个可以无所不谈的人。
塞伦的声音透过唇下的皮肤传出来,闷闷的:“等局势平稳,你想派谁去解决?”
“别这样说话,塞伦——好痒。既然融合派跟他们有关,让贡萨洛亲自处理比较合适。”
“贡萨洛?”塞伦支起半个身子,细眉慢慢攒到一起,“派他真的合适么?那是他信仰的宗教,信仰之于信徒的意义不言而喻:他把若教看得很重,凌驾生命之上,甚至从最开始就是他加入灰影骑士团的理由……”
希莱斯弯着眸,静静聆听述说。塞伦根本不像军中相传的“目中无人”,或者如平时表现的“心高气傲”。
实际上,对方一直有留心观察周围的人。关键时刻察觉问题所在,还能根据那个人自身的情况进行分析。
而且,他听得出来,塞伦其实在担心贡萨洛。
信中谈及的大事牵扯若腐卡季神教,一方面贡萨洛是教徒,总归比他们熟悉内情。
另一方面,作为一名虔诚的教徒,他即将面对的是难以承受的“真相”。
倘若稍有不慎,贡萨洛极有可能纠结或深陷其中,他将比常人更难走出心结。毫不夸张地说,整个人会被彻底击垮。
“可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希莱斯呼吸变得压抑,“放心吧,再怎么样,首先得询问他本人的意见。如果实在抗拒,我再另寻他法。”
屋内静默半晌,一抹沉重在空气中无边蔓延。
俩人都看过那封信,所以心里清楚,事关重大,维系与狂沙的斗争是否能顺利进行下去。
重要到……马可不得已诈死,必须瞒过所有人,以保护信件内的线索和情报。
“不幸中的万幸,虽然马可大人处境无比危险,但至少人还活着。当年绿盐城为什么会平白出现狂沙,也终于有了解释……”
抚摸的动作逐渐放慢,眼见希莱斯的灰眸一点点蓄上惆怅,塞伦一个动作打断他的愁绪。
一头毛茸茸的头颅突然凑上前来,似乎在一个劲儿地主动往希莱斯掌心里送。
然而塞伦下一秒又把手顶开,用一个自上而下、充满压迫感的姿势与希莱斯面对面,直直对视。
这张脸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完美无瑕的,精致的五官足以说明造物主对他的偏爱。
即便天天黏一块儿,希莱斯也不觉麻木。不论清晨醒来的惺忪睡颜,还是下战场后的灰头土脸——许多常人难以驾驭的状态,放到塞伦这张脸上几乎没法真正做到难看,反倒更能激发一种别有风味的气质。
喜欢得完全嫉妒不起来。
正如此刻,全军最漂亮的一张面容又一次带给他冲击。
屋子里光线并不强,仿佛其他的光亮统统汇聚到了一双眼睛里,清澈、湛蓝,把一小片天空稍进了寝房。
“天空”慢慢靠近,将希莱斯全部包裹进去。
那片天唯独注视他一人,只装得下他。
一个自然而然的吻封住彼此的唇瓣,唇齿与舌尖的交换融化了呼吸。
浓郁、热烈、滚烫。
碧空被浓云占据,云层翻腾得越来越汹涌。
希莱斯好不容易捕捉一个换气的机会:“今天就算了……”
换气的时间得以延长,不过,这只是塞伦“大发慈悲”;或者换个说法——酝酿暴风雨前的宁静。
希莱斯不知道,刚刚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在塞伦眼里到底是怎样的姿态。
平日里一双极具威严的眉眼,此刻水雾弥漫,软化所有的锋锐,宛若一对圆润的、沁着水珠的宝石,眼眸深处还含着一点乞求;
之前睡眠过后的懒倦尚未褪去,再配上沙哑低沉的音色,听得人耳根酥酥痒痒,想要再听点不一样的声音。
看着对面含满侵略性的眼神,希莱斯的腰不自觉开始酸胀。
……好吧,讨饶失败了。
“多睡会儿吧,我们都很累。”
他还想再争取一下,结果被龙族无情驳回。
“现在在灰影,晚上有大把时间休息。”
希莱斯心说就算龙骑的体质再优秀,也经不起你那样折腾。
感谢旅伴契约,感谢誓水,否则他这块地早被耕坏了。
事实证明,他二人的默契的确培养得很好。
塞伦也在想旅伴契约,只不过并非感激,而是对此有些不满。
为什么契约不能连下辈子也绑定在一起?他想。已经不满足今生终生了,我好自私,但那又如何呢?
战争早就令他们看淡生死,走到何时算何时。
但任何言语都无法准确描述出精神契合、灵魂共振的滋味,它无限扩大了人的贪欲,想多品尝一口,再多一会儿……
塞伦坚定地认为旅伴契约仅仅是一个契机、一根线绳,把他和希莱斯紧密地拴牢。
他扶住希莱斯的腰,熟稔而灵巧地将人翻了个面,接着捉住一只不安分的脚腕,轻松提起。
所以,他不介意自私的情绪在这方面扩大,放任它滋生,生长,蔓延。
不管今生还是来生,天堂还是地狱——他都会义无反顾地追寻希莱斯的身影,并让希莱斯的目光也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
神使般纯净的银发垂落肩侧,恶龙倾身上前,双唇轻碰,缓慢而优雅地无声吐字。
“毕竟……我们是搭档。”
第116章 竞选大会(一)
海勒沉默地坐在小木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块头大,椅子简直不堪重负,活像一块巨石压在上头。
他坐得十分板正,一动不动,双眸略显阴沉地直视前方,眼底没装进任何东西。
一旁的下属见海勒的手指互相搓来搓去,便知上司一定是在焦虑着什么。
也是,下属无奈又紧张地想。今日就是总司令大选,整个骑士团的未来将在一场大会上完成定夺。
他们来得很早,议事厅却已经挤入不少人。等全部军官到场,大选将正式宣布开始。
然而海勒焦虑的原因不止于此。
到底是沉不住气的年轻人,轻骑兵副将伊里尔——如今得加个“前”了——那毛头小子擅作主张,完全没有任何请示,联合多米尼克和布洛迪来了场“绝佳好戏”。
待到希莱斯回营,当众清算宣判的时候,他和索伦大人才知道这三人究竟干出什么好事!
但凡稍微了解一点暗中关节的军官,或多或少都能猜出伊里尔的支持者——也就是竞争此次大选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闹剧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海勒不清楚此事造成了多大的负面作用,有多少立场不稳的军官们受到影响。
要知道,一个人的摇摆看似不起眼,而人数一旦累积起来,势必会对最终结局起到致命影响。
他恨透了这种束手无策的感觉!只能像个走投无路的人一样跪着祈祷,喊喊□□讳,然后干等着事态发展。
“气恼这些已经没用了。”——索伦大人这样说道。海勒当然晓得那是宽慰话,可太苍白,苍白到没人愿意相信。
记得判决当天,索伦参谋回去之后一言不发,坐了很久很久。
军人的血液里流淌着傲骨,索伦的腰背端得很直。
夕阳下,那道投射到墙上的影子却像活生生被折断了腰,如同老人佝偻的身躯,快要弯进地里。
回想当时的情形,海勒不由得捏紧拳头。
他不单单只因为保守派的个人立场而选择站在索伦一边。
索伦昔日在战场上横戈跃马的雄姿,退居幕后在沙盘上的施谋用智……若没有统帅之风,他岂能获得那么多人的支持?!
旧营军中人人无不称赞索伦的智谋,数不清几次将战局拉回稳定的局面,最后取得胜利。
牢靠却不畏缩的作战风格本就十分对海勒的胃口,步步为营、从容不迫地布局,向来是他所推崇的。
对于总司令之位的争取,谋划之初,索伦便采取了长远而稳妥的风格:先选定势力范围,扩大影响力;棋盘稳定之后,再吞吃对面的重要棋子,然后从中摸出底牌,纳为己用……
原本形势大好,只要继续走下去,大选获胜势在必得。
但不知为何,海勒总觉得棋盘存在很多潜在的问题,这绝非错觉。可琢磨许久,他始终搞不清问题的来源到底是谁、具体在哪儿。
仿佛戏台之上只有索伦参谋和希莱斯两方正面对峙,实际幕布背后潜藏着很多只看不见的手,将戏台搅成一滩浑水。
而恰恰是这些错觉一般的因素,把他们悉心安排好的计划彻底打乱,变成一次又一次的“意外”,叫人措手不及。
好乱。
掠过的人影愈发多了起来,大厅充斥蚊蝇似的议论声,“嗡嗡”的吵闹塞满整个脑袋。
海勒仰起头,令视线脱离纷乱的地面——天花板似乎在移动,慢慢向下压,越看越喘不过气。
他执拗地盯着它,呼吸渐渐急促,眼睛里只剩一潭不断迫近的泥沼。
突然,周围的嘈杂在一瞬间消失。海勒瞳孔微缩,倏地拧过头,望向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
几道身影出现在台阶之上,面对众人先后就坐。从左到右依次为参谋盖文、 参谋索伦、事务长黑森以及副司令希莱斯。
而他们四人,正是此次大选的竞选人。
只有四位竞选人是正常现象,历届竞选最多不会超过五名。
首先,参选者必须拥有“军官”这一身份作为硬性条件。设置了门槛,视野也随之变得清晰——起码士兵们能够感觉到平时谁能力强,有本事组织管理整个骑士团。
至此,又一小撮人被划分出来,于是接下来的竞争主要在军官内部。
身为灰影的一份子,每个宣誓过效忠绿洲阵营的人,手里都攥着一枚选票,自由选择投给谁。
但军官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人们的立场,因此,一个部门的领导者往往会在事前说明情况,集中票数,代表手下一群人投给某一位、或者某两位参选者。
为何内部势力的竞争那么激烈,人人想方设法拉拢他人?原因就在此处!
而最终筛选出来的,必然是骑士团的核心人物,具有相当的能力与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