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人群爆开嗡嗡的讨论。声响不大,一来不敢在大选上造次,二来由于震惊过度,没法找回声音。
趁手的刀剑坏了,会伤心的大有人在,跟了自己那么长时间,靠岁月培养出感情,自然会产生不舍。何况是同吃同睡,并肩作战如此之久的战友?
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在面前,战后出现心理毛病的士兵一抓一大把,得花很长时间才能走出阴影。这种情况在龙骑之中更是普遍,希莱斯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清楚,为何还……
在场的龙骑军官无不面色凝重,有的和旁人讨论;有的独自深思;有的想通了,神情愈发复杂。
是的,如果综合衡量下来,趁早换搭档实乃最优之选。
所谓的旅伴契约仪式,最关键的一环不过就是念出誓词,饮下誓水,其余的流程统统可以省略。
每一位龙骑教头都在反复强调默契的重要性——默契固然重要,然而在特殊情况下并非必要。
只要打通心声,能靠意念沟通,而不是扯着嗓子瞎叫瞎吼,话语还极有可能淹没在一片厮杀声中……解决了这个问题,相信不少地面作战的士兵们也能更好地协同作战。
面对化为狂沙的巨龙,两个龙骑互通心声有个照应,再怎么样,都比让一个失去搭档的龙族单打独斗强上太多。
所以,既然存活的龙族以后总得重新分配搭档,不如提早进行人员填补。
龙骑军官们还额外考虑到了一些因素。
一场较大规模的战争不会快速结束,在如此情形之下,一旦人类搭档死亡,大部分龙族容易疯狂地投入下一场战斗;杀红一双眼,产生自毁倾向,不惜豁出性命也要为搭档报仇。
上述情况已经不算罕见,甚至发生的概率比步兵骑兵高出不少。
倘若法子奏效,使他们想起龙背上还有一位新的搭档,另外一条和自己捆绑的生命,一个活生生的人……
用“唤醒”一词过于冠冕堂皇,换个说法——这是否可以有效抑制求死的欲望呢?
从战争角度考虑,这个提议可谓无比精妙。
但它太残忍了。
尤其于龙族而言,无疑又是一场心灵考验。
更加令人悲伤的是,方案利大于弊。真正实施起来,想必一定卓有成效。
一名军官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边上的塞伦——那位从与希莱斯大人如影随形的龙族。
银发蓝瞳的龙族坐在前排,神色如常。
军官忍不住小声询问一句什么,旋即,塞伦露出一个轻松自然,足以令人失神的微笑。
“没错,是我和希莱斯共同策划的方案。”塞伦承认道。
军官愣愣地盯着塞伦,试图从摄人的蓝眸之中找到一些别的东西。
但他无功而返,蓝眸古井无波。
他又艰难地把视线撕开,转而附上年轻的副司令官。
希莱斯似乎没有阻止讨论的意思,任由他们抒发意见。只是安静的站在长桌背后,唇边衔着一抹沉着自信的弧度。
军官汗毛一瞬间立了起来,无端对台前的人、以及身边坐着的龙族感到由衷的恐惧。
小腿肚开始一抽一抽,他甚至怕得想当场逃离议事厅!却又搞不清楚这莫名的情绪到底从何而来,只知道根源出在希莱斯和塞伦身上。
竟能做得到抛却情感,或者说把理性和大局凌驾在情感之上,只针对狂沙,只为了夺得胜利,从而想出如此残酷而又漂亮的解决之法……
他好像重新认识了这对龙骑搭档,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他们才好。杰出,还是没人性?
不,如果当真没人性,伤残食馆又该怎么解释?
生在当今的时局,真是不枉费这二人卓越的才能……
希莱斯朝着那名看他看得出神的军官微微点头,随后灰瞳稍稍一瞥,冲着塞伦展颜一笑。
只有他自己明白,当初说服塞伦同意这项方案,究竟废了多大力气。
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希莱斯敲了敲桌子,启唇发言。
“当下情形特殊,局势风云变幻,狂沙一日比一日躁动。若不对自己残忍,还妄想敌人仁慈吗?”
他像是给所有人一个统一的答复,果不其然,场上瞬间鸦雀无声。
希莱斯举起手中的羊皮纸:“以上,是我当前对灰影的所有规划。大选结束以后,有兴趣详细了解的大人们可等待半日,待芬顿书记官和他的手下抄录完成,必将送到各位的手上。”
“同时,我也想告诉各位——”
“我不仅向你们许诺,更要付诸行动,证明你们的价值和功绩无人忘记!”
一片寂静中,清脆而有节奏的掌声从前排位置传来,唤醒了人们的意识。
掌声陆陆续续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
前所未有的雷动之音几乎使大地震颤起来,连同心脏一起震动,辟出一条敞亮的、明确的、可预见的大道!
它们把大厅掀翻,把希莱斯身上那看不见的枷锁击碎。又或者从最开始的时候,希莱斯身上的光芒便已经冲破了枷锁,从裂痕当中透出万丈光芒。
他无视这些由他人的偏见制成的枷锁,因为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挣脱束缚,只要走好脚下的路,奋力突破一切障碍——而台下热烈的掌声,众人钦佩的眼神,证明了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无形的屏障好似横在索伦参谋和步兵主将海勒俩人面前,他们面色铁青,与激动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是索伦和海勒的第二次对视,充满复杂、怨恨和怒火。
盖文参谋则在桌边放肆大笑。希莱斯和塞伦这对龙骑搭档喜欢“不走寻常路”的传言,他可是早有耳闻,今日可谓发挥到了极致。
历届有记载的总司令竞选大会上,当众宣布规划目标,作为竞争筹码的记录虽然有,但不多。
因为合计下来,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得耗费大量精力去制定规划,不仅要靠想,还需考虑是否能在短期内实现,毕竟说空话的人多了去了,必须拿出人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收益。
再者,该把票投给谁,大会之前大家心中早就有数了。
听演讲的不过只有在场的军官们,而且一人只有一次反悔机会,左右能靠精彩演讲拉回的票数也没多少。除非这年的争议很大,中立摇摆的人数占大头。
希莱斯这小子显然不满足现状,不惜耗时费力也要大干一场。
台上视野开阔,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很多地面部队的长官们动心了!
事实摆明,他的付出没有白费,收效颇丰!
盖文渐渐收敛笑容,眼中除了快活,还有对希莱斯的欣赏。
看着对方亲手撕碎那些有关年龄的偏见,盖文不由得想起那个拥有一头赤焰一般的红发的男人。
两道挺拔的身影逐渐重叠。
当年,同样是在这张黑长桌面前,从圣雷监狱中收编入军,遭到各方质疑谴责的迭戈·马可站得笔直,眸中闪烁着与现在的希莱斯一样的光——“我会证明给你们看”。
马可……瞧瞧,希莱斯成长得多好啊。他是难得的人才,你这个混蛋也功不可没,不能亲眼见证这一幕,真是吃了大亏了。
盖文转动手中的方形木条,某些苦涩的思绪化作坚定的信念。
但你说得对。灰影,可以放心交到希莱斯手上。
……
随着主持军官的宣布,整场竞选大会迎来最为关键的环节。
由前排开始,厅内所有的军官依次起身排队,准备投出选票。
人人手中握着三种不同大小的方形木条,它们从小到大分别代表着整十、整五和单个数量的票数。
军官们将依照事前统计好的票数,代替下属、乃至整个部门的人员们进行投票。
这项流程被称作“堆木塔”。看上去极为繁琐,硬要说仪式感的话,也就小孩子过家家的隆重程度。
有些传统能够传承下去,自有它的几分道理:木条垒起来的小塔看似幼稚,实际上代表着相对公开透明的投票。
不但方便了书记官们统计票数,而且还能更为直观地、一目了然地展现最终结果。
军官们排起的队伍犹如长蛇,在议事厅里旋绕盘结。长蛇缓慢地蠕动着,每当一批人走到墨黑长桌跟前,便稍事停留。
夹在队伍中间的布洛迪十分不起眼,兴许是他长久伪装惯了的瑟缩姿态使然。等他捧着一把木条慢吞吞接近,索伦参谋这才注意到他的到来。
马可上任总司令那天起,这名后勤总管便主动同索伦示好。
尽管索伦认为,前些天的闹剧,和布洛迪绝对脱不开干系。
不过鉴于此人的立场一刻不曾摇摆过,因此一码归一码,索伦对布洛迪参与伊里尔擅自行动一事感到不满,但投票一事上,他很放心。
然而意外可以事先预见的话,那就不叫意外了。
只见布洛迪将一大把木条铺在桌上,捡起三根代表整十的放去索伦面前。
举止自然,神态放松,以至于当他把剩下的一大堆木条呈到希莱斯面前时,索伦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希莱斯的灰眸也流露出了惊讶,布洛迪冲他咧开一个谄媚而恭敬的笑容,小心翼翼地码放好所有的“票”,微微鞠一躬,献上一句又轻又快的敬贺。
“愿您顺利赢得竞选。”
仿佛浑然不觉索伦参谋那凌厉的眼神,后勤总管布洛迪转过身,跟随队伍慢腾腾离开。
桌子底下,索伦的双手紧紧掐住椅子扶手,捏得指尖发白。
他像一只不敢相信猎物能从嘴巴边上逃脱的豹子,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视线紧随猎物扬长而去的背影。眼底除了质询与愤怒,还能看出不解。
没有当场喝住布洛迪,足以体现出索伦的自控能力有多么强大。可他依然无法熄灭内心那团被点燃的怒火,此时熊熊燃烧着,快要将理智压垮。
为什么?他凭什么?!
趁着理智尚存,他脑内飞速地运作,试图找出布洛迪临阵倒戈的原因。
被希莱斯收买?不,刚才他特意观察过对方,那惊讶的神情做不了假,应当是不知情的。况且不久之前,布洛迪还参与谋划刺杀希莱斯的行动。
莫非布洛迪一开始就有所图谋?可这人从马可接替总司令的时候,便频频向他表现忠心了。谁又能未卜先知,提前料到马可的暴死,并且准确地预测到今日有一场灰影总司令竞选呢?
排除一种又一种可能,索伦参谋终于找到唯一一件可能影响投票的事情。
——由于希莱斯在白湖城遭到袭击,惹怒了伤残食馆的退役老兵,以及绝大部分加入后勤、同样残疾的老兵们,所以票数产生了影响。
但是,既然如此……索伦脑袋胀痛,嘴唇气得发抖,脸色不逊于旁边事务长黑森那般病态的白。
他不敢,也不愿去深究,那句专门对着希莱斯道出的敬贺又该从何解释?!
索伦参谋不能做的事,海勒替他做了。
山一样的阴影突然压向布洛迪,海勒怒目圆睁,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沉声质问布洛迪为何要那样做。
角落里小小的骚乱引起旁人的关注,军官们退开几步,纷纷盯着这边瞧。
布洛迪表现出一副怕得要死,又故作镇定的模样。
他不屈地仰起头,颤声道:“想投票给谁,应当是属于我们每个人的自由,大人,任何人都无权干涉。”
场面话听听也就罢了,谁都知道从立下规矩的伊始,直至今日,不可能有一场完全干净,做到绝对意义上的公平公正的竞选。
所以这话不说还好,布洛迪故意用如此虚伪的回答避重就轻,无疑令海勒更加气恨起来。
他俩什么姿态什么表情,旁人看得一清二楚。唯独布洛迪眼底的戏谑,只有海勒一人能够发现。
“您打算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顶着索伦大人的脸面,修理我这么一个不值得您脏手的老鼠吗?”布洛迪声若蚊蝇,却丝毫不加掩饰话语中的恶毒。
海勒凶光毕露,巴不得生啖布洛迪的血肉。
后勤部的大多票数本应属于索伦大人,是原先最稳定、最不容易发生意外的力量。刚才一出临时变卦,相当于动摇根基,抽走很大一部分赢得竞选的筹码。
如果再加上演讲——往坏了说,原本他们还能略胜一筹,现在直接变成平票,甚至连平票都没法达成,天平完全倾斜!
片刻后,海勒终究还是松手了。
要怎么办呢……
海勒绝望地想。
他们毁于变数,却也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变数身上。
只有那个人,或许可以翻盘……
……
布洛迪整理衣襟,向他点头致意,缩回人群当中,继续变回不起眼的隐形人。
一双天蓝色的兽瞳对准“隐形人”,似有所感,布洛迪也远远朝着塞伦行礼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