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置身此地的自己,正经历着一个人生的重大节点。塞伦试图细细品味,似乎还能尝出当初的心绪。
那时候一心只有报仇雪耻,想着如何韬光养晦,联合德米特里公爵扳倒他的三哥阿莱克西。
为此还花费了许多心思,自以为牺牲太多。
虽然不能以现在的心智去评价曾经的心态,但骄傲如塞伦,也不忍回想自己到底有多单纯幼稚。
好在没有干出更蠢的事情,顺利让事态保持在可控的范围内,还另外获得一些惊喜:后勤总管布洛迪的主动送上门,暴露卧底的身份。
他事前便与希莱斯商量好,大选结束之后,第一时间找到金斯顿,去探一探口风——之前派手下安德烈暗中探查布洛迪的行踪有了结果。
调查得知,恰巧在他们抵达灰影,审判伊里尔等人的当天,布洛迪就找过一趟金斯顿。
据后勤部门就职的士兵所说,从中午开始,他人就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喜欢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犯了热病似的自言自语。
而刚好又是那一天下午,与塞伦相约城墙上“聊”完之后,布洛迪忽然又恢复正常了。偶尔还会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明明那会儿在谈些严肃的正事。
短短时间内,布洛迪身上发生的转变;或者说“从中作梗”,促使布洛迪做出种种反常行径的背后推手是否为金斯顿……对此,塞伦不能完全保证。
但多少可能存在一点联系。
塞伦迅速在腹中整理措辞,打算试探口风之时,冷风吹来金斯顿的话音,霎时打破沉寂。
“布洛迪是不是找过你了?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把票投给希莱斯。瞧海勒急的,差点没当众活撕了他,啧啧……胆子真大。不过要是没这点儿胆量,也不会在灰影埋伏那么久,老掺和你的事。”
话音落下去快半分钟,塞伦保持雪一样的沉默。仿佛根本没听见,刚才一番话被风一起卷走了。
见他不搭茬,金斯顿歪歪头,问道:“怎么不说话?帕特里克先生。”
塞伦错愕了一瞬,大大方方用视线检查周围,脸上带着些微困惑和警惕,似乎在寻找“帕特里克”的存在。
确认四周空空荡荡,他才略带不爽地回道:“我以为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回答的必要,所以无可奉告。另外,如果问的人是帕特里克,那你找错人了。”
塞伦似乎真的被冒犯到一般嗤笑一声,打算掉头就走,旋即被金斯顿起身拦下。
“要是我真的找错人,这几年给德米特里公爵传的信难道被狗吃喽?还不肯承认吗,塞伦蒂普提·帕特里……”
“……克……唔!”
这次话音未落,塞伦迅速给出了“回应”。
电光石火间,眼前一道银光闪过,金斯顿便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失重与疼痛接踵而至,他重重摔到地面,即便有厚外套帮忙缓冲,尾椎骨还是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刺痛。
很难想象,假如连这点衣服和积雪都没有的话,他会不会就此摔成一个残废?
但金斯顿就算再怎么心生不忿,脖子边抵着的尖锐物什还是令他咽下了一大堆脏话。
双手被制在头顶,龙族一只手就能钳住他的手腕,以恐怖的力道压得人丝毫不得动弹。
塞伦的神情更是吓人——宛若恶鬼主动撕去天使的皮囊,露出内里凶残的本质。
望着蓝眸内晦暗的眸光,以及眼底不加掩饰的残暴,金斯顿十分笃信,要是说错哪怕一个音节,塞伦就会毫不犹豫地抹了他的脖子。并且为了不留证据,甚至还能变成龙形把他尸体嚼碎,连带地上的血迹一起吃下去。
他头一回开始反思自己的言行,难得认真斟酌措辞,避免把命丢在这儿。
“全部交代。”塞伦只冰冷地吐出一句话。
金斯顿嗅见一点属于自己的血腥味,恐怕刀锋已经划破一点皮肤。镇定下来后,他深深灌入一口寒气——
“自己人别乱来我是你叔叔的眼线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而且我的任务重大要是重冲动杀了我你叔叔迟早找你算账况且我于你有恩想想希莱斯的选票怎么来的我劝你不要对恩人下死手有话好好说!”
塞伦:……
第119章 袒露
金斯顿已经想方设法用最便捷的方式使塞伦放下戒心,但不知是自己说得太快,信息量太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塞伦纹丝不动,随风吹拂的银发都比他的表情显得有人味儿。
显然,方法没有奏效,他需要证据。
“左边胸口的衣袋,里面有前些天刚寄来的信件,看看上面的花押,你总该相信了。”金斯顿挤挤下巴,用眼神示意。临了,他还补充一句,“放心,我不会动,你可以放开我的手。”
塞伦不做应答,也没有松开牵制的手,只是暂时收回匕首,从对方的衣袍里摸出信件。
信纸因大幅度动作而挤压得皱巴巴的,还残留一点体温。塞伦将其抖开,熟练地放在阳光底下检查花押。
为了防止伪造信件,花押是常用手段。少数贵族们还会使用一种原料特殊、工艺繁杂、造价极为昂贵的“变色龙”墨水。
正如名字一样,正常状态下,它的外观与一般墨水并无差异;但书写完成后,只要用火的余温烤一烤,便能达到在充足光线中,随着不同角度呈现出不同颜色的效果。
德米特里公爵便是拥有特殊墨水的贵族之一,并且在必要时候十分舍得使用。
六年当中,塞伦收到的封封信件都有“变色龙”防伪。
他湛蓝的眼睛与天空交相辉映,互为明镜,倒映出花押那绚丽变幻的颜色。
的的确确是“变色龙”墨水,收信人的姓名也确实为金斯顿。
“看够了吗?差不多该把我放开了吧。”金斯顿的干涩发紧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下一刻,他终于感到手腕力道一松,身上的束缚消失。
金斯顿却没坐起来,而是彻底放松四肢,懒洋洋地躺在地上,顺便用手帕擦去脖颈见的血迹。
血很少,还没小时候掉牙流得多,在天寒地冻的环境里近乎凝固了。
“你为什么会成为叔叔的眼线?”塞伦展平信纸,一边仔细阅读内容,一边询问。
“道个歉都不愿意?……唉,行吧,碰上你们一家子真算我倒霉。”金斯顿抱怨似的嘀咕一句。
仰望着蓝色浅淡的天空,他续道:“大概将近七年前,德米特里公爵派人混入旧营,筛选合适的眼线人选。”
算算时间,塞伦彼时大概刚从他叔叔的领地出发,和安德烈踏上加入灰影的行程。
塞伦隐约想起临行前叔叔向他透露过的计划内容:他们要找一些稳定的、有一定资历、不易暴露,有具有潜力晋升职位的人,成为营内眼线。
“他们看中我对灰影的忠诚——我想这点你应该也清楚,灰影骑士团曾经拯救我过全家人的性命,从战乱时的边境撤回边境线内,安居圣雷岛——所以,我并非完全忠诚于某位领袖,而是自始至终效忠‘灰影’。”
塞伦面露思索,很快理解其中更深层的含义。
“只忠于灰影,意味着你能够很好地避免被裹挟进任何派系斗争当中,不容易受别人影响。”他若有所思道。事实上,光凭金斯顿那我行我素的性子,想被轻易影响都难。
“聪明。”金斯顿打了个响指,“另外嘛,他们说我行事风格张扬,做事又谨慎,两个特点并不冲突;资质很好,自然成为他们的不二之选。”
且不论到底是自卖自夸还是实话,换作旁人,或许还能容忍他的厚脸皮,但塞伦不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想,叔叔派来的人只是觉得你太明显了,明显到反而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金斯顿一噎。
他干的差事是盯梢,跟塞伦接触极少,现在他才体会到原来这小子有多难对付。
“想说服你加入,应该不止这些理由。”塞伦无视对方幽怨的眼神,猜出其中过程没那么简单,示意金斯顿接着说下去。
“……没错。当他们联系上我,便直接透露派系斗争在绿洲阵营日渐激化的趋势,发展到了何种地步;并且预测未来将如何影响到灰影的发展。再瞧瞧眼下保守派和激进派打得火热,四处拉拢领主和骑士团,跟当时预测的走向大致相同。”
塞伦微微瞪大蓝眸,随后抿了抿唇,暗自佩服德米特里叔叔的前瞻力。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是他们索性跟我坦白了,未来灰影会存在的第三势力——对,正是你的兄长阿莱克西要怎么从中捣鬼。”
“确实没必要隐瞒。”既然打算笼络金斯顿,依照此人的性子,坦白是最佳之策。告诉他灰影即将面对什么,以及做些什么可以避免更坏的未来。
金斯顿不会眼睁睁看着骑士团毁在一群无关阵营、无关战争的人手中,那样未免太屈辱了。他不会熟视无睹,于是刚好可以利用这种心态,半强制地拉他入局。
“不管我答不答应,德米特里公爵的人都会在灰影展开行动,你们也有的是办法不让管理层知晓身份。我根本没得选,所以只能接过这枚烫手山芋,再烫都得忍着,把它捧好。”金斯顿耸耸肩膀。
他又自嘲一笑,抹把鼻子,不再看那逐渐被雾霭遮挡的天穹。
“我那时恨透了所有人,不管是突然降临骑士团的你们,搅局的阿莱克西,还是压根不知道灰影将要迎来什么的军官们……然而和面对狂沙一样,恨又如何?不采取行动,干等着毁灭吗?”
塞伦取下腰间别着的水袋,今早往里面装的热红酒,此时已经有些冷得难以入喉,但他还是把酒袋递了过去。
“哎呦。”金斯顿稀奇地瞧瞧他,像头一次认识这个龙族,“觉得愧疚啊?”
“想多了。”塞伦坦然道,“出门时希莱斯专门煮的,给我暖身子。现在还没冷到变成冰块,你爱喝不喝。”
对于金斯顿曾经的无力感,被强行拖入局势的遭遇,他倒的确没半分愧疚。
至于冷掉的热红酒,一方面是作为他给希莱斯投票的谢礼,另一方面则是推测出布洛迪羊入虎口却不自知,必定是受金斯顿的“蛊惑”,从而主动找他相谈。
毫不客气地把酒喝光大半,金斯顿舒爽地打个嗝,用手背抹掉漏到下巴的酒液。
“希莱斯煮热红酒真有一手,冷了也好喝,可惜马可喝不上……别瞪我,我知道,如今该改口叫他总司令大人了。”
他仍然捏着水袋,显然还没喝够;转头看向坐姿随意,却掩盖不住贵族优雅气质的塞伦。
“你还有要问的,对吗?”
“既然你是我们的人,为什么不与我通信,哪怕暗示身份?”
金斯顿蓦然大笑起来。
“你可算看扁我了,小子。我可不是普通的眼线,或者说,德米特里公爵的智慧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我金斯顿真正佩服的人没几个,但你叔叔一定算在其中。”
“除了可与你通信的几位表面眼线,骑士团内还藏着其他最为隐秘、不为人知的‘盯梢人’。连你都无法得知他们的身份,何况阿莱克西那一边?此乃公爵大人留的后手,以防交涉或行动出现任何意外,有第三方进行第一时间的汇报联络。”
塞伦讶然挑眉,提起一边嘴角。虽然深感意外,但他一点不恼自己没能想出这一环,企及叔叔的智谋。
人对自己打心底钦佩的人嫉妒不起来,反而会感到自豪:因为崇敬之中还包含着对自我眼光的肯定,汲取智慧的愉悦。
“不得不说,这份任务也恰好合了我的意——不在明面上掺和任何一方的破事,只需在恰当时候推波助澜即可,顺带写写信,汇报情况。”
说道此处,金斯顿的唇角扯起一个骄傲的弧度。
“最初谈条件的时候,我还强烈要求德米特里公爵一方不能干涉我对骑士团发展的选择。简单来说,就是如果希莱斯没有能力当上总司令,不愿担负起责任,甚至不如索伦的话,我照样会遵从内心,把票投给索伦。”
塞伦无语地朝金斯顿投去视线,心说叔叔派来的人恐怕是物色了众多人选未果,最后实在迫不得已,才和这想法颇多的家伙合作的吧。
“当然啦,幸好希……总司令大人通过了我的重重考验,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想用心管理灰影。今天大选上的方案深得我心,我了解,那些计划索伦应该想不出,或者换个说法,至少近几年内考虑不到,因为他太久没亲临战场,没法感受士兵们真正需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