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金斯顿略感口干舌燥,又对着壶嘴豪饮一口酒。
塞伦同意他的观点,但仅限于后半段。
“什么叫‘你的重重考验’?是指你三年前没训好新兵,作为教头没给他们做好战前准备思想工作,把烂摊子丢给希莱斯和吉罗德?”
“咳——咳咳!”
金斯顿登时一口喷出酒液,猛烈地咳嗽起来。
鼻子呛得火辣辣的疼,他两眼冒出水光,眼神飘忽,愈发显得心虚。
“这……这也是考验中的一环。”金斯顿小声嗫嚅,干脆爬起来,拍拍屁股后面大片沾上的雪屑。
“全给你交代了,眼线的任务怕是再做不了。我也有自知之明,虽然你叔叔不会干出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行径,但在棋局全盘落定之前,我摆脱不了你们的控制。所以,看看之后还会交来什么活儿吧!”
塞伦认可颔首,却没动身,依旧坐在原地,看样子暂时不想离开。
“水袋还你。”
只见银发龙族摆摆手,挥出的风都带了点嫌弃,明摆着不再想要金斯顿对着嘴喝过的水袋。
金斯顿也没在意,刚往楼梯口的方向走出两步,又扭回身子,面朝近乎与雪融为一体的塞伦,盯着后者头顶的发旋看了一阵。
像思索,也像难以启齿般犹豫,片刻后,他还是选择开口。
“德米特里公爵最近还吩咐我一件事。”
“什么?”
“他要我多观察你和希莱斯之间的……呃,关系。”
一双蓝色兽瞳带着探究的意味回视金斯顿。
“直说便好。”塞伦无谓地回道,“记得写清楚些,不用遮遮掩掩。”
金斯顿诧异地张开嘴,反复琢磨对方脸上的神情。
可塞伦唇边衔着的笑意始终不减,轻风拂过,银白发丝海草一般浮动;而他的眸子成了夏日的海面,似乎还能闻见咸湿的海风,自在、惬意、和煦地诉说着对某个人的爱意。
塞伦仿佛很笃定坦白之后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当然,他也是这么确信的。
他知道德米特里叔叔只是对此感到好奇,像一个既饶有兴趣,却又不知怎样同孩子开口,怕直接问冒犯,于是小心翼翼地向旁人打探孩子感情状态的寻常长辈。
因此,不妨直说。反正过去这么久,即便他和希莱斯关系与往日有所不同,有关家族产业的正事也照常进行着。除恋人关系外,其他方面并没有丝毫改变。
“怎么看出来的?”塞伦自然指的是他和希莱斯之间的关系。
金斯顿反而沉默下来,没有正面回答。毕竟如果真的说出自己不小心窥听到的,某些出现在副司令寝房的不合时宜的声音的话……他不保证这条龙能够保持冷静。
“总之,只要你们不说,没人察觉得到。平常多注意些就是了。”话一脱口,金斯顿自觉犯了蠢,管这俩人的闲事作甚?
“谢谢提醒。”塞伦今日的第一声道谢,竟是为了此事。
“……”金斯顿眼神复杂,最后看一眼塞伦,径自背过身去,扔下一句话便踱步离开。
“我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只要不影响灰影,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
-
宴会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这是希莱斯特地下达的命令。但酒水和食物管够,分发到每一位士兵手中。
营地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的肉汤与酒香浸润了昏夜,捧一把雪,好似都能闻见酒肉的味道;湿湿地躺在掌心里,被士兵们的欢声笑语热到融化。
作为宴会主人公,希莱斯一早就向众人致辞过了,剩下时间全化进一杯杯祝酒里——当然,在正式任职总司令之后,他不喜酒的消息已被每一个人熟知,没人敢强迫他喝个烂醉。
所以从宴会开始直至半场,酒还是那一杯酒,只不过军官们换了一波又一波,轮番上前,或是对他表示祝贺,或是对他表示忠心……
比如吉罗德。
这位经过战争洗礼过后,皮肤愈发变得黝黑粗糙,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高调宣布着孔武有力的男人,高高端起一杯酒,摇摇晃晃来到希莱斯身前。
他大概是想说点什么,却因喝得太过上头,舌头有点打结,一个人迷迷瞪瞪咕哝半天后,见希莱斯满脸疑问地看着他,愈发焦急激动。
然后长相凶恶,为许多新兵所畏惧的吉罗德教头,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希莱斯知道他这位朋友、手下兼亲信的男人,其实是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但没想到他居然能哭得那么凶,伏在自己肩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嚎哭。
“你不容易……你不容易……”含糊的哭声间,希莱斯终于分辨出吉罗德究竟在重复什么话。
“你终于坐到这个位置……”吉罗德猛然抬头,反过来扳正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又涕泗横流地说道,“没人比你更适合了,真的……呜呜……队长啊!你不知道当初咱们在那个蝎尾骑士团的时候,我跟几个龙骑打起架来……”
“……我才没有闯祸,虽然原本确实是想比划两下。但他们打不过我,那几个狗日的就诬蔑你,说你没能力,冠军明明是给蝎尾的……我就跟他们打赌,说我们灰影不仅以后要做第一,你也会成为最好最好的领袖……呜呜呜,我赌赢了!看我回头找他们算账,把蝎尾给扬喽……”
胡言乱语猝然停下——后方的贡萨洛一把把他扯开,吉罗德一时没能保持平衡,一下栽倒在地,继续呜呜咽咽地低哼。
贡萨洛一对狐狸般的眸子写满嫌弃,苍白的皮肤却染上一点绯红,看来亦是喝过一点酒。
转向希莱斯时,目光澄澈而又坦荡,丁点儿没有把人撞开的愧疚。
“恭喜。”他用轻轻细细的嗓音说。
“谢谢。”希莱斯扬起一个好笑无奈的笑容。
马可大人曾和他说过,如果站在顶峰之时,身边依然有曾经一路互相扶持,共同攀登的伙伴,那将是一件莫大的幸事。
即便还未到达他心目中的顶峰,他仍然仔细咀嚼,品尝着眼下不断填满胸口的情绪。
舒爽得令毛孔大张,有什么东西将要喷薄而出;而眼眶首先发热,比喜悦更加来得热烈汹涌的心情即将从眼睛里涌出来。
那是不同于爱情的满足感,来自友情,来自过命的交情。
贡萨洛似是触探到了希莱斯的情绪,先他一步展现出来。细眸红通通的,跟两颊一样蔓上红晕,晶莹的水光不停打转。
希莱斯极少见他哭过,再一回忆,好像从未见过贡萨洛有过这样几欲落泪的表情。
不论打仗有多艰苦,有多疲惫,贡萨洛始终像一枚误入战场的绿叶,好奇的、悲伤的、愤怒的、激动的……一切情绪只会因风而动,如同盘旋抑或滑落的叶片,更多的时刻则是居高临下观察他人,把想要表达的心绪体现在言语和举止里,而非脸上。
正如此时,绿叶仅仅蓄上了一点露珠,却没在叶片上停留太久,很快脱离开来,恢复往常的浅淡神色。
……也像把希莱斯的情绪统统吸走,由自己过渡,最后干干净净地滤出。
饶是共同作战那么久,希莱斯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完全了解贡萨洛。
后者总是这般神秘,捉摸不透:犹如闯进人类领地的小狐狸,看它想看的东西,做着它想要做的事,必要时刻展现它过人的聪慧才智;再轻轻巧巧地跑到神龛底下,虔诚地盘起身体入睡。
俄顷,希莱斯还是决定伸出一只手,看似与贡萨洛交握,实际将一张纸条塞入对方的手中。
贡萨洛瞬间意会,浑然不觉一般退离食堂外,熟练地绕开人群,在烛光底下查看那张纸条。
……
希莱斯顺利摆脱军官们,宴会欢快的余韵滞留空气当中,迟迟不愿离去。
他来到约定的地点,见到如约而至、仿佛等了有一阵子,肩头落下一层薄薄积雪的贡萨洛。
贡萨洛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到来,这一次,望向希莱斯的目光不再是清明和煦,而是充斥着迷惘与不解。
夤夜将至,夜晚贪婪地吞吃昼光,连同温度一并吮吸殆尽,叫人越发觉得冷,在厚袍里发抖,在雪地里发颤。
火把的照耀下,贡萨洛嘴唇冻得发紫,瞳孔冻得打颤,手指也不停地哆嗦。
但他是被一张纸冻住,来自希莱斯偷偷塞给他的那张纸。
他无措地注视着希莱斯,像一只用眼神求救的狐狸。
风雪时而尖啸,时而狂吠,掩盖谈话的内容。
末了,朔风渐消,只听希莱斯问道:“你愿意去吗?”
贡萨洛的声音似泣似笑,被风吹得哽咽模糊。
“……去。现在就出发。”
第120章 若教
积雪在门前堪堪停下脚步,像一位踟蹰不前的食客。“砰”地一下,门板大开,屋内嘈杂沸腾的声音猛然冲出街道。
片刻后,木门又是重重一响,隔绝屋外的冷意,酒馆恢复成之前略有些昏暗的环境。
屋内突然进入一大批人,空气都仿佛稀薄了一些。周遭安静一瞬,酒馆内的客人们不免将视线放在这群衣着打扮相仿、各个持刀佩剑的人身上。
所幸来人似乎没别的打算,只是想落脚歇一歇,吃点酒食。酒馆老板也是位见多识广的,先是派伙计安抚其他客人,而后稍作交谈一番,便引着一大群人找椅子落座。
没那么多富余的空桌子,人们只得拼座。
一张小木桌前,两名酒客见领队打头的那位向这边走来,旁侧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威武的男人,心底有些发憷,酒杯和屁股一起往墙边挪了挪。
领队摘下兜帽,浅金色的卷发雀跃地往外跳跃,他用一双细而上挑的绿眸看向另一个高大男人,随后轻轻一点头,与后者对桌而坐。
这个角落安静得出奇,俩酒客不敢吱声,兴许是因为两位拼桌的浑身气质与众不同,带点浴血的煞气,瞧着实在不好惹。
酒菜很快呈上桌,贡萨洛取来一块热腾腾的牛肉派,却迟迟不曾咬下。
【知道你胃口不好,一路上的干粮都没吃多少,但你要是不养足精力,怎么去见白湖城若教的主教?】
龙族厄尔诺斟满一杯水,递给他那精神不济的人类搭档。
贡萨洛只是沉默地接过水杯,想到即将要去处理的任务,面容仿佛遮上了一层阴云。
见他依旧提不起精神,十分了解搭档的厄尔诺不再多言,由他独自缓解情绪,转而向同桌的酒客们打听消息。
“二位可知道若腐卡季神教的教区怎么走?”
愣了愣,其中一名酒客壮着胆为他指路解惑。话闸由此被打开,在厄尔诺的打探下,他们不仅知道若教最近在白湖城行事极为低调,且信中提及的诡异游行仪式也日趋频繁。
“你别不信,前两天我家婆娘带孩子上街买面粉,刚好就碰见那群人又鬼哭狼嚎地游行。这已经是深冬之后的第五回了!才过了多久哇,去年总共加起来都不足十次。”酒客一边伸出十根指头,一边啧啧不止。
“城主不管管吗?”另一人忧心忡忡地说,“我看最近街上的人都不敢多逛会儿,买完东西就急匆匆地回家,我生意也难做啊。”
“怎么管,拿什么管?换作你,你敢插手吗?……那不就对了,若教的人都没啥表示,要是城主直接用武力镇压,指不定还会引火烧身,招惹那群家伙的报复。他们看起来疯疯癫癫的,难说会干点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那也不能放任他们继续这样活动,越来越猖狂,搞得人心惶惶……”
酒客们交流之际,贡萨洛和厄尔诺认真倾听其中内容,神色愈发凝重。
前来白湖城出行任务的皆为灰影龙骑,过惯了行军打仗生活的士兵们用餐极快,不一会儿便风卷残云,将桌上的食物与水吃得一干二净。
既然得到想要的情报,贡萨洛一行人没有多做停留的打算,灰衣士兵们浩浩汤汤起身,准备离开酒馆。
就在穿梭于桌椅之间,向外走去的短短时间内,门前传来酒馆老板的怒斥声。
“可算让我逮着你了——做贼的都知道不能专盯着一处偷,你倒胆大,把后厨当你家粮仓了,是不是?!”
只见老板使劲拧着一条枯瘦的胳膊,死死捉住逃跑未果的少年。
少年闻言,厚长袍底下的身躯不禁发起抖来,口吻既愤怒又委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有这一回……”
他那身黑绿相间的衣袍显然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有的面露鄙夷,有的目光嫌弃,有的念叨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