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魄鹄不坏。”我重复道。
“……我知道。”他把头靠在我肩上,负气地小声说着,“我只是不喜欢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还有个人能霸着初雪,能让初雪将他放在心上……初雪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才不要把你分给别人!”
“你不是说,只要我一直在你身边就足够了吗?”这会儿才来要求,未免出尔反尔吧?
他闻言转头,水汪汪的眼狗儿般望着我:“我贪心啊,不行吗?”
带点委屈不甘也带点撒娇意味的口吻,不知为何让我忽然觉得安心满足,整个人分外轻松起来。
“也不是。”我摇摇头,不自觉说笑起来,“只不过,一年只有一份过年礼物,你已经错过今年的机会,只好等明年了!”
他却诧异地看着我,说:“初雪,你笑了耶!”
“嗯?”我什么时候笑了?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触我的脸,着迷似地盯着:“初雪笑起来好漂亮,好像会发光似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你这么真心的笑呢!真好,能见着初雪笑,死也甘愿了。”
“你别乱说!”我敛起笑,皱着眉打断他的话。
“好!好!我不说就是了,初雪别皱眉啊!”他抬手抚平我眉间的褶皱,沙哑的声音温柔带笑,小小声自言自语似地说着,“我怎么会死呢?有初雪陪着我,我怎么舍得死呢……”
接连几日,皇甫炽不知为何总是不在伫雪院,因为被禁止打扫,我闲来无事,便镇日与书本为伍。边看他像是永远也看不完的藏书,边和老是跟在我身边打转的魄鹄聊天,日子过得倒也轻松惬意。不论有什么问题,魄鹄总会耐心为我解答,于是我也乐得做个好奇宝宝,每有疑惑,总要问他一问。
“魄鹄,你做鬼这么久,都没有打算去投胎重新做人吗?”
“投胎?”魄鹄看了我手上的书一眼,好笑地问,“怎么,初雪,你又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我把书的递过去,然后指着书页上一段话:“哪,你看,这里说,人死之后会被牛头马面带去阴曹地府,喝过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即可再入轮回。”
“确是如此。”魄鹄边看边点头,看完之后不忘附上但书,“不过,所谓的再入轮回,可不见得就是重新做人哦!”
“怎么说?”我好奇道。不做人做什么?
他含笑向我解释:“所谓轮回,是指六道轮回,即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六道。人死之后,依其一生功过决定他下一世入哪一道。众生有爱欲之心,爱越重则堕落越深。纯想者入天道,情少想多者入阿修罗道,情想均等者入人道,情多想少者堕畜生道与饿鬼道,纯情无想者堕地狱道。所以,并非所有人都可再世为人。”
“不过,不论是做人还是做畜生,大家都有机会重新来过,倒还有点盼头。”像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前世来生。
“……非也,初雪,世间也有罪孽深重永不得超生者,无法再入轮回。”
我微微困惑地看向他。魄鹄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漠,一点也不似平日里的生动鲜活。
“生而为人,有些事是绝不能做的。须知人生如棋局,一子错,满盘皆输。”
“……魄鹄?”
“不过,我不后悔。”他幽然一笑,笑得虚无飘渺,淡淡对我说道,“初雪,人非圣贤,行差踏错在所难免。在我而言,是非对错只在于心,心若不悔,即使身陷阿鼻也不觉痛苦;反之,若心中有悔,纵使身处天堂,亦是无间地狱。”
听他说话,我忽然想起皇甫炽那日对我说的故事。不知那位犯下天大禁忌的花匠,是否也如魄鹄一般不悔?
正想着,却见皇甫炽回来,身后跟着好几个仆人,手上端着各色菜肴。我顺势望向门外,这才发现天色已暗。
“初雪,我回来了!”皇甫炽笑呵呵地对我说。在看见我身旁的魄鹄后,微微不悦地敛起笑脸。
待摆好酒菜,他遣退仆人,快步走了过来:“该吃晚饭了,初雪!”说着他揽过我,冷冷瞪了魄鹄一眼。魄鹄也冲他冷嗤一声,转身飘出门外。
对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两看相厌我早已懒得纠正,熟视无睹地做自己的事才是正途。我径自走到桌前坐下,对着满桌酒菜,不解地问跟在身旁的人:“今天的晚饭为什么特别丰盛?”大有浪费之嫌。
皇甫炽挨过来:“因为今天特别啊!”
“怎么特别了?”笑得这么开心。
“你果然不记得呢!”他不以为意,依旧是笑呵呵的,“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一家人团圆的重大日子哦!”
……一家人团圆?可他不是双亲都已亡故了吗?还有什么家人可以团圆的?
像是知道我心中的疑问,他冲我一笑:“初雪就是我的家人啊,是我想要永远厮守在一起的重要的家人!”
他的笑容里有隐隐的期待,我虽不知他在期待什么,心中却微微一动,迟疑地点下头:“……嗯。”
我的回应似乎正是他所期待的,皇甫炽笑得极是开怀地搂住我:“我已经好多年没过过年了,初雪今晚可要陪我好好地守一次岁哦!”
“好是好,”我应道,“可你病才好没多久,大夫交代说,你不能太累的。”
“不碍事儿,初雪,若是觉得累了,我会告诉你的。”
“那好。”我点头,注意力又转回桌上,“这就是所谓的年夜饭吗?”
“对啊,这可是我叫厨房特地准备的哦!”他献宝似的凑过头来,“这是糖裹年糕、八宝蒸全鸭、红闷蹄膀、菊花挂鱼、生爆蟮片、龙井虾仁、糯米藕片、拔丝蜜枣、桂花鲜栗、桃汤、五辛盘……”他边说边指给我看,最后执起酒壶晃了晃,笑容里带点得意,“还有这个,屠苏酒哦!”
“酒?”这个词让我微微一僵,拿过他手上的酒壶,我皱起眉,“大夫说你不可以喝酒。”
“这我晓得。”他也不急着抢回去,空出的手从身后自然而然环上我腰间,孩子似地问我,“呐~呐~初雪,你这可是在担心我?”
我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他微愣了下,又笑起来,贴着我的背把头靠在我肩上,表情是分外的柔和:“不要紧,初雪,我身子虽差,但还没这么不济事。一杯屠苏酒,要不了我的命的。”
我学他晃了晃酒壶,凉道:“只是你拿的不是一杯,而是一壶。”
他讶然地对上我的眼:“初雪,我发现你越来越爱计较了。”
我冷哼一声:“谁叫你老不注意的。”说着我将酒壶放到对面他够不着的地方。
他也不回嘴,看着我的动作沉默良久,忽地将我搂个死紧,深吸口气,笑呵呵地问我:“……怎么办才好呢,初雪?”
“什么?”他问得没头没脑,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良久,肩头闷闷地冒出一句似是埋怨又似甘愿的话:“……你让我变得越来越贪心了!”
越来越贪心?他又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
我喝着桃汤,冷眼看他频频夹菜往我碗里送,边在心中琢磨。
这个人,每有所求就会暂时收敛起爱撒娇耍赖的性子,变得分外客气殷勤。而他总是做得太过明显,明显到就算我想装做没发觉,他也绝不会让我对此视而不见。
我于是垂眉敛眼静待他发话。
“这几日……”果不其然,他觑我一眼,吞吞吐吐地开口,“我会很忙,白天时恐怕得一直待在主屋那边,那个……初雪……”
他小心翼翼地唤我一声,我淡淡瞟去一眼:“干嘛?”边问边扒口饭进嘴里细嚼。
“……你……可不可以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一双黑亮的水眸狗儿一般央求地望过来。
我慢条斯理地咽下嚼出淡淡甜味的米饭:“你说的‘这里’,是指伫雪院?”
他极乖巧地点点头。
我又夹了颗龙井虾仁,淡问:“你的意思是要我待在伫雪院,你一个人去主屋?”
他又点头。
“为什么?”我问。以往都是赖着非要我跟在身边的,这回怎么反差这么大?说起来,他最近也总是一个人出去。
“……因为……”他犹犹豫豫的,又像是有些不高兴地放下手上的碗筷,挪过来硬是挨进我怀里,“……明天是初一,按规矩分家的人都得来本家拜年,到时咱们家里人会很多,我怕……”
“怕什么?莫不是怕我被分家的人欺负了去?”我好笑道。
“谁要敢欺负初雪我决不轻饶!”一惯苍白的脸微微涨红,显得生气许多。
“那你怕什么?”我凉道。说这种话的时候倒有几分少主的气势。
他僵着身子,半晌才开口:“……我怕有人会觊觎你。”
我愣了下,不免笑他多心:“觊觎我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千金难求的奇珍异宝,“不过是个式神罢了,有什么好让人觊觎的?”
“初雪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我好奇,低头问他。
“……你不明白自己的好,也不明白自己有多让人想据为己有!”他环紧我的腰,微微气恼地说道。
“……”放下碗筷,手揽上他瘦骨嶙峋的脊背,思忖片刻,我试着表达自己的想法,“我确实不知道我有多好,也不认为自己有被觊觎的价值……我只知道,你曾说过要我一直与你在一起,而我也答应了你——这样,还不能让你安心吗?”
怀里的人一怔,抬头望向我,一双乌黑的眼珠晶晶亮亮的,像悉心琢磨过的最好的黑耀石:“初雪……”
“嗯?”看他像个孩子似的傻傻的表情,我不禁微笑,下一刻却发现自己被扑倒在地。
“初雪——初雪——”皇甫炽双手搂上我的脖子,不断唤着我的名,沙哑的声音里有着矛盾的坚持。
“怎么了?”虽然他把我扑到地上又搂得我死紧,但看在他小心没让我痛到的份上,我也就跟他不计较了。
“我就知道,初雪对我最好了!”
我轻笑:“这话近来倒没怎么听你说起了。”
“……因为我怕说得多了,初雪会可怜我。”
我一时哑然。虽然不痛,但身上压着个分量不轻的人还是会不舒服,可此时此刻他说话的语气,却硬是让我收回想推开他的手。
“我喜欢你,初雪,好喜欢好喜欢……连我自己也没料会这么喜欢……”
我结结实实地愣住。不是因为他说喜欢我,而是他声音里的泫然欲泣!
“你怎么了?”我担心起来,挣扎着想看他的脸,却别被他扭头躲开。
“皇甫炽?”
他抱紧我,脸埋在我肩颈,只是不断说着:“对不起,初雪,对不起……对不起……”
第四章
将四尺玉版宣摊在桌上,我撂起衣袖,一边背诵一边提笔写下皇甫炽稍早教过我的诗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念时声音沙哑低沉,却意外地柔和悠远。我听得入迷,但不解其意,于是问他这诗的意思,他却只是笑笑,说这诗,他只念给我一人听。
想起以往,总是我有问他必答,如今他却常顾左右而言他,心中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魄鹄,来一下!”我对闲坐在梁上的人——不对,是鬼——唤了声。
对方立刻乐颠颠地飘过来,满脸带笑:“什么事,什么事?初雪又有问题想问了是不是?”
我点头,两手拎起墨尚未干的宣纸让他瞧清上头的字:“这诗讲的是什么?”既然皇甫炽不肯告诉我,大不了换个人问。相处下来,我发现魄鹄其实相当博学多闻,他懂的东西绝不比皇甫炽少。
魄鹄盯着我手上的纸看了一会儿,抬头问我:“这诗,你从哪儿学来的?”
“皇甫炽教的。”我老实回答。
“……他没告诉你这诗的意思吗?”
“我问了,他不说。”
魄鹄闻言,看看诗又看看我,然后掉头闷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不解,放下宣纸又问,“这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初雪,这诗的意思你不懂也罢!”魄鹄的嘴角抽啊抽、肩膀抖啊抖个不停。
“……你怎么了?”没听说鬼也会抽疯啊。
“哈哈哈——”他放声大笑,一点也知不客气,“初雪,我说你啊,怎么会摊上这么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臭小子!”
“什么意思?”什么心眼比针尖还小?“……你是在说皇甫炽?”
“不然还有谁?”他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摇头不止,“我就说这小子的独占欲不一般了,没想到居然会到这种程度!”
“你到底在说什么?”无缘无故笑得这么起劲。
“呵呵呵——我说,皇甫炽那小子恋慕你,想娶你——初雪,你干嘛拿纸团砸我?”
看着揉成一团的宣纸穿过魄鹄的身体,我淡淡望他一眼:“我不是女人。”虽然我懂的不多,但也还知道人类只有女人才会被娶。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女人啊!”仗着自己是鬼打不到,他笑得无赖地飘到我跟前,“可是初雪,你平常照镜子都没发现吗,你长了一张比女人还要漂亮的脸蛋哦!”
“魄鹄!”我低声警告。他真以为我拿他这人——不对,是鬼——没辙吗?
“不过,初雪,”他无视我的不悦,忽然凑近过来和我大眼瞪小眼,“我总觉得你的脸看着有点眼熟耶!”他变出一脸登徒子的表情,痞痞地戏谑道,“我说初雪小姐,咱们以前是否在哪里见过啊?”
这次轮到我不客气了,手一抬,将他的脸推开一臂之遥:“我说了我不是女人。”对他的作弄些许无奈,我淡然重复道。
收回手,却见他张口结舌地与我瞠目以对。虽然这是我们之间第一次肢体接触,但他也不用一副吓呆了的样子吧?
“……你、你居然能碰到我!”
那又怎样?我白他一眼,跺步去捡回先前被我当成凶器丢出去纸团,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小小的头颅在窗后。
走过去,我推开窗探头淡问:“怎么了?”
对方显然没料到会被发现,不由得慌乱起来:“吓……嗯……那、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