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皇甫少玦走散了吗?”
“咦?”
“要不要进来坐一下?”
“咦?”
“不愿意就算了。”
“——要!要!我要!”他回过神,叫得有些急切。
“门没关,自己进来吧。”
“嗯!”他正要走,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一时情急抓住我的袖子不放,一张白皙的脸蛋猛地涨红,赶紧松开手,“我……我……”
我打断他的支吾,垂眼淡道:“快点进来吧。”
“嗯?……嗯!”
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我面前,微微手足无措,却仍是倔强的傲然。
“随便坐吧。”我边将手上的宣纸摊平边对皇甫少玠招呼道。
“……嗯。”他好奇地打量了一旁的魄鹄几眼,倒也没问什么,走近我身旁坐下。
看他不自觉搓着手,我倒了杯热茶递给他:“外头挺冷的吧?”
好像常看到家里的仆人们做这个动作,据说这样做可以让手变温暖。我曾经试过,结果除了搓红搓疼了双手之外,没有任何收获。我想,人跟式神毕竟不同,跟雪的差异自是更大,以后便不再尝试了。不过,我也知道了这个动作的涵义,是表示“寒冷”。
少年接过茶杯捧在手里,大概是因为杯子的热度,僵硬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下来,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比先前软上许多:“还好,今早出门前有喝过屠苏酒,不会觉得太冷。”
屠苏酒?“你也有喝吗?”
“这是当然!”他奇怪地看我一眼,“所谓‘屠苏’,意为屠绝鬼气、苏醒人魂,元日早上喝此酒,可保一年无病。但凡皇甫家的人,过年时是一定要喝一些的!”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只是过年时要喝点酒庆祝而已,不想还有这样的由来。
正想给自己倒杯茶,突然想起昨夜皇甫炽执着酒壶的表情,猛然惊觉那根本不是什么得意!他生来带病,日日与汤药为伍,一不小心就可能被阎王收了去——怎么可能得意,他那时的笑容根本就是嘲讽,嘲讽能保人一年无病的屠苏酒,却连一日也不能保他安生!
入喉的清茶忽然变得微微苦涩起来,我放下杯子,胸前的桃木坠子碰到瓷杯,发出轻轻的钝响。
——这个桃符送给你当作新年礼物,祈求你能够岁岁平安。
岁岁平安……岁岁平安……他自己却总是病痛不断……
我抬手抚上左边的胸口,那里针扎似的隐隐作痛。
“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皇甫少玠有些紧张地问我,坐在对面的魄鹄也直盯着我看。
我微皱起眉:“……我大概……也生病了吧?”
“你说什么?”皇甫少玠没听清我的喃语,凑近问道。
“没事,我只是想问你,怎么会跑来伫雪院?”我笑着转移话题。倒是魄鹄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浅浅地笑了下,笑得高深莫测。
皇甫少玠不高兴地撇撇嘴:“还不是玦哥哥,只是来拜个年而已,却又和皇甫炽东拉西扯个没完没了,等他们谈完只怕太阳都下山了,我只好自己玩了!”
好孩子气的反应呵,如此的率直,想必也是被皇甫少玦宠出来的吧。正好我也无所事事,不如——
“要不,我们一起玩吧?”
“咦?”四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我。
“既然他们没空理我们,我们可以自己理自己嘛!”我微笑,指了指身后书架上足以压死人的书,“顺便一起探讨探讨他们引以为傲的巫术,我想这一定比我们在这里干等着他们要有意思多了,你说是吗?”
这还是第一次,我和皇甫炽以外的人类和睦相处,感觉有点怪,又有点新鲜。
平时,分家的人对我视若无睹,家里的仆人也总是避开我,皇甫炽不在时,会和我说话的只有魄鹄。偌大的皇甫家,却没人愿意真真正正地看我一眼。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不是人的缘故。
并不觉得孤单寂寞,而是一种奇异的……违和感,时时提醒着我,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所以我很讶异,讶异那个非常厌恶我的皇甫少玦的弟弟,居然会愿意和我说话、愿意和我待在一处。原本,他对我所表现的,不也是厌恶吗?而现在,他竟然就坐在我对面和我谈天说地,虽然依旧高傲自持,却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纯真可爱的笑容。
他笑起来的样子有点像皇甫炽,墨染的眸都是微微弯起,水水亮亮的,像夜空里最美的星子。看他笑,我会不由得想,他和皇甫炽果然是兄弟。
皇甫少玠是优秀的,虽然年少,虽然稚气未脱,但他不愧是继承了皇甫一族血统的人,对巫蛊之术有着与生俱来的天分。那些令我费解的奇门遁甲、八卦五行,他却是驾轻就熟,一点也不含糊,也因此,我做了一件令自己后悔不已的事——当他捧着皇甫炽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高深咒术集跃跃欲试时,我只是淡淡看着而已。
我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作为巫觋,皇甫少玠确实优秀,但他毕竟年少,没有足够的意志和力量来控制过于强大的咒术。所以,当锐利如薄刃般的疾风从四面八方毫无预警地向我袭来时,我瞬间空白了思考。
“初雪小心!快跑啊!”
魄鹄慌乱地冲我喊着,我却依旧立在原地没有动作。不是不想跑,而是根本没有空隙可以逃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被风的利刃割裂成无数碎片!
“小心!!”魄鹄冲过来挡在我面前,却丝毫没有办法阻止来势汹汹、越逼越近的风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金色的光芒将我整个包围起来,极稀薄的一层,却如铜墙铁壁一般,毫无遗漏地挡住所有危机的同时,也将强劲的攻击反弹了回去。
失去目标的疾风找不到出口,在密闭的空间里四处乱窜,撕裂着所有接触到的东西。风呼啸的声音和桌椅碎裂的巨响让我一阵耳鸣,忍不住眯起眼,恶心欲呕的感觉涌上喉间。恍惚间听见一声沙哑的惊叫,似乎看见一道人影挡到了早已目瞪口呆、毫无防备的皇甫少玠身前。
过了一会儿,耳边的嗡鸣忽然消失,我勉强睁开眼,看见一脸苍白的皇甫炽正跌跌撞撞地朝我走来。早上仔细梳理过的柔顺黑发凌乱不堪地披散着,身上的衣裳也被划出无数道口子,好不狼狈……
——他是怎么了?
这是我空白一片的脑中唯一浮现的问题。
“皇甫炽,你这是怎么——”
我的疑问嘎然而止。
红色的水从他口里涌出,溅在我的身上,沾到的皮肤瞬间像被灼烧似的烫!
我瞠大眼,看他像个破布娃娃,狼狈地跌靠在我身上。
“……初雪……伤……有没有……受伤?”他费力地抓着我的手臂艰难地问道。
我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迟钝地摇摇头,
“……是吗……太好……了……”
感觉臂上的力道一松,他滑了下去,就这么倒在地上。
一动不动……
一时间,我竟然无法呼吸!左边胸口好痛好痛好痛,痛得好像被人用刀活生生剜着似的!
不行!不行!不可以!!
我咬咬牙,用力吸进一口气,闭上眼用尽全身的气力斯喊起来。
“来人啊——快来人——”
原先住的屋子一片狼籍,皇甫炽被移到最近的偏房,小心地安置在床上。
我无言地站在角落,看着大夫和仆人们匆忙奔走,仿佛所有的人气一下子全聚集到了伫雪院,原本清冽的空气也变得浑浊起来——即便如此,我还是站在原地,一点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皇甫家上上下下都在为他们的少主焦急忙碌着,只有我呆站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所有人的心神全放在皇甫炽身上,即使注意到我,也当作没有看见。虽然好几次我妨碍了他们的进出,却没有谁来赶我这个闲人出去,是无暇理会或是不敢犯难都无所谓,我只是睁着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皇甫炽的脸。
他的脸苍白得惊人,仿佛所有的血液已被他呕尽了似的,寻不着一丝血色,剔透得像随时会破碎的蝉翼。与平日里嬉笑的脸相比,此刻的他看来竟是如此虚弱!
他静静睡着,长而密的睫毛覆在眼睑,像两排小小的羽扇,我这才发现,原来他是很好看的。
平时不曾注意到,因为他的苍白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再加上他总是在对我笑,以至于忽略了那个老是说我漂亮的人其实也是非常漂亮的。
我远远地站着,静静地看着他,原本的慌乱无措渐渐平复,心绪竟异常地清晰起来——
“初雪,我教你首诗吧!”
今早,皇甫炽对呆坐在桌前无所事事的我如是说。
我抬头看他一脸兴冲冲,便顺着他的意问道:“什么诗?”
“呵呵,”他笑,拿出一本《诗经》指给我看,“这首,就是这首!”
扫一眼书页上的诗名,我迟疑念道:“关关……雎鸠?”
“对,对,就是这首了!”他不住点头,笑得有些兴奋又可疑。
我看看诗又看看他,他脸上满是期待的神情,看起来稚气又可爱,我于是应道:“好,你教我。”
听我答应,他笑得更是灿烂,立刻坐到我身旁念起诗来。
他教得起劲,我先是一句一句跟着他念,后来越听越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听得入迷便常忘了要跟着念。皇甫炽见我爱听,便好耐性地一直念着,只是在去主屋之前,希冀地问了我一句:“初雪,你把诗念一遍给我听,好吗?”
我淡看他一眼,答道:“若我学会了,自然会念给你听。”
其实,听他念了那么多遍,我早已经背会,只是当时有些着恼他不肯将诗的意思告诉我,才不愿这么快就如了他的意。
可他却仍是笑呵呵的,说:“那等我回来继续教你,到时初雪再念给我听,这样可好?”
——这样可好?
他问时,笑得那样温柔纵容,想是早明了我的心思,却不点破……
思绪有些飘忽起来,我张了张嘴,不自觉地背诵起那不知已听了多少遍的诗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我看到那扇似的眼睫动了动,然后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下,皇甫炽慢慢睁开眼,环视了四周一圈,将视线直直落在我身上。
冲我微微一笑,这才开口:“你们都退下吧。”
“可是少主,您的身子……”众人几乎异口同声。
“不碍事儿,不过是呕点血,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
“术力反噬是常有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
“但——”
“这是命令。你们只需记好,这次的事不许再提起,若外头出现什么流言蜚语……皇甫家不留嘴碎的人,你们好自为知。”
“——是!”
声音是齐刷刷的,统一到像是出自一个人的口,我看到他们脸上的焦急变为敬畏和恭顺。明明是那么淡的语气,明明是这么虚弱的身体,却能让所有人为之折服……他,果真是皇甫家的少主。
众人鱼贯而出,最后只剩我一人。门被掩上,屋子里一下子寂静无声。
我走上前,站在床边,无言地死死盯着他苍白的脸。
皇甫炽微微笑着,才刚抬了抬手,却因使不上力而不高兴地皱起眉来。我看着他懊恼的神情,心中一动,将手放入他掌中,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握住,越握越紧。
仰头冲我一笑,他缓缓念道:“……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皇甫炽……”
“我听到了,初雪在为我念诗。”他说着,眉眼含笑,是非常温柔满足的表情,“念得真好……以后常念给我听,好吗?”
“好。”
“你……不问我诗的意思了吗?”
“只要你没事就好。”
他又是一愣,随即笑开来:“呵呵,果然,初雪对我最好了!”
我用另一只手抚开他额前的发,看着他依然惨白的脸:“真的……不要紧吗?”手顺着耳鬓抚过他的脸颊,指下那毫无血色的肌肤分外刺眼,让人莫名不快……
“我不要紧,只是很久没正面对上这么强的灵力,有些吃力而已。”皇甫炽握着我的左手,摩挲我腕上的珊瑚链,微微苦笑了下,低低地自言自语,“我该多谢稚雀的,虽然之前还很恼她……”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鲜红的珊瑚链子,此刻正泛着一层白金色的柔光——和之前保护我的那光壁是一样的波动。
……他果然,还是介意了。
“你……不需要想太多。”我望进他眼里,淡淡说道,“你保护了皇甫少玠,你做得很好。”
他直直凝视我,忽地又转开了视线,沉着眸子,低声回了一句:“可我没能保护你。”
说这句话的,是责任心比谁都要重的身为少主的皇甫炽。而责任心重的缺点,就是容易自责,眼前这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我没劝他,只淡笑着,伸手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柔和了眼神,慢慢恢复成在我面前的一贯模样。
“真是的!”他抬眼望向我,带着一丝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起来,“为什么初雪总是这么会安慰人呢 !”
知道他释怀,我也跟着笑起来,损他一句:“那是因为你太笨了。”
“……你不睡吗?”我问。
看皇甫炽一脸倦容,还以为他该睏了,他却睁着眼笑望我:“初雪,帮我把少玦叫来吧。”
“我没看见过他。”之前都只顾着皇甫炽,根本没注意其他人。
“若我没料错,他应该就在院子里。”
“……外头不是很冷吗?”不好好待在屋内偏要在院子里吹冷风?
皇甫炽叹口气,无奈道:“他就是这种人。”
“……不懂。”
他笑笑,一点也没有为我解惑的意思:“慢慢你会懂的。就算不懂也没关系,你不懂我才高兴。”
没理会他的敷衍似的话,我看看他的脸色:“你当真不要紧?”
“没事没事,”他摇摇头,保证道,“只是说说话,费不了多少气力。”
这小鬼,只有这种时候才特别乖巧!确定帮他把被角都掖好了,我这才往外走。
“……初雪。”
“嗯?”我回头,望见皇甫炽似是决断了什么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