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耶律枫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一片幽暗中,他同样无法看清来人的脸。可是,短短几句对话,低哑的语声,来人除了左使连峥还能有谁?
「为了一个女人谋害庄主,你还真是有出息。」连峥缓缓道。
耶律达惊道:「难怪我叫人调开那几个当值侍卫时那么容易。原来你早猜到我会来拜别师父最后一面。」
「害死庄主之后再来哭灵,这种行为,我们汉人把它叫做猫哭耗子假慈悲。」连峥淡淡道。
耶律达怒道:「你满手血腥,有什么资格来说我?何况,汉人,嘿,你真的是汉人么?芳儿告诉我,你脸上——」
连峥冷冷打断他:「一口一个芳儿,看来你对那女人委实一往倩深。我既已杀了她,不如再送你一程,让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在黄泉相聚!」
耶律达被他勾起旧恨,厉喝道:「你还敢说!芳儿一个纤纤弱质的女子,你竟忍心害她尸骨不全!我要杀了你,替我的芳儿报仇!」
连峥冷笑道:「好个深情的男人!可那日她逃亡时怎不见你现身相救?下药之后又良心不安,下山买醉,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自行逃命,这就是你的作风么?哼,尸骨不全又如何?总好过她被无数男人强上逼供!」
耶律达语塞,愤懑之下呼吸声渐渐粗重,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连峥却行若无事,负手而立,意态悠闲。
眼看一场龙争虎斗就要开场,耶律枫心脏狂跳不已,捣住小秋嘴的手不觉松了。被他圈在怀里的小秋也听得很兴奋,一失了禁锢,立刻便探头去瞧外面的动静。
就在这一动之间,连峥倏地转身,冷电般的目光穿透黑暗直直接向他两人所在的角落,厉声道:「什么人?」
耶律达这时也循声望了过来。
小秋凑在耶律枫耳边悄声道:「王子,我们出去吧?有师尊在,不用怕那个耶律达啊!」就想起身。
耶律枫却迅速地反手拉住他:「不!不能出去!」
连峥与耶律达的数句对话,看似置身事外,细思起来却别有玄机。从话语中推断,他对前因后果知道得太清楚,若不是同谋,很难解释;更有甚者,那完颜芳似乎知道他的来历,还对耶律达提过。加上那块春水图案的玉佩……连峥若不是汉人,便只可能是完颜芳的同族,金国的女真人!
何况,他恰在父王遇害前在外三个月,本来是他脱罪的最好证据。可小秋提到的忘忧丹……连峥去金国中都寻找邪药师,莫非就是为了问出这味稀世奇要的配方?忘忧丹的原料忘忧草只能生长在黄金蛇王的蛇穴附近,而连峥武功盖世却独独怕蛇,难道是因为——
他寻找忘忧草时被黄金蛇王咬到,从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未染vipgui小坛搬
更何况,父王中迷药身死的时刻怡好是他回山庄的前一晚!
耶律达下药的忘忧丹不可能是他本人所有,多半是完颜芳拿给他的;而完颜芳手里的药,很可能就是连峥出庄三个月里寻找到的!药丸之类的小对象,并不一定要人回了山庄才可以转交,用飞鸽、不,用连峥那只玉爪海东青传递的话,不费吹灰之力!
这样推理的话,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完美的解释,然而,只有完颜芳马臀上那条意图灭口的雪玉蛇,无法解释……可,说不定,也是连峥为了误导小秋设下的局,又或许,是他在庄中的属下自作聪明放的……
——这么说来,连峥仍旧是幕后真凶最大的嫌疑犯!他现在想杀耶律达只是为了彻底地灭口!
这时候站出去的话,不啻于成了活靶子!
石室空间有限,被喝破行迹之后,连峥和耶律达停下对峙,一起向他俩所在的角落走来,没几步就已经越来越近。
握住小秋的手掌已经沁出了湿腻的冷汗,耶律枫只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那沉重的、急促的节奏,正震动着他的耳鼓,仿佛即将把耳鼓震破!
……连峥,连峥,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想干什么?
杀害我的父王、谋夺红叶山庄,甚至……垂涎我的容貌……
你冷酷决绝,你残忍嗜杀,你阴险狠毒……同时,你也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即便再怎么痛恨你、再怎么惧怕你……我的目光仍然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看向你……
是艳羡,是仰慕,还是……
这激烈的、如同烈火一般焚烧全身的陌生情愫,到底是什么?多年以来,仿佛已经习惯了的温和平静的情绪下,潜藏着的,是无法控制也无法压抑的热烈和激荡!
手腕处又烫了起来,脑海中晕眩感越来越重,小金蛇紧了紧尾巴,昂起头颅吞吐信子,嘶嘶有声,一双眼在黑暗中闪出猩红如血的光芒……
如蝼蚁般匍匐在你的脚下,苟延残喘,曝露在你嘲弄不屑的目光中……仰望你,膜拜你,却也无法接近你、平视你……这样的日子,无法再忍受下去了!
(不能再隐忍了,不能再逃避了……我……)
耳边不知传来了谁的声音,仿佛极遥远又仿佛近在咫尺。
火折子幽微的光芒突然亮了起来。就像是梦境突然被打破,耶律枫回过神!一霎时竟恍若隔世。
潜藏在黑暗中的影子显露出来。连峥一身黑衣,手持火折子卓立在他面前文许之遥。阴鸷冰冷的目光顺着他的脸一直看下来,最后落在了他和小秋紧紧相握的手掌上。
耶律枫发现,他的眉头极细微地皱了一下。
小秋张口道:「师尊……」
耶律达落在后面,也慢慢踱了过来。跳动的火光中,他端正的脸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森狰狞。
没说完的话哽在了喉咙里,小秋满脸惊恐地看着耶律达忽明忽暗的面孔,结巴道:「你、你想干什么!」
「呼」的一下,耶律达踏前一步,挟带雄浑掌风的一掌已经劈了过来。耶律枫和小秋赶紧放开手,各自向两边滚了开去,险到毫厘地闪过了这一击。
「死吧!死吧!通通给我死吧!」耶律达一击不中,双眼赤红,大声吼道。
连峥也不禁皱眉道:「你疯了!你想把庄里的人都叫来么?」
「哇哈哈哈!师父死了,芳儿也死了,我还活着干嘛?」耶律达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既然如此,你们也都给我去死!」
连峥知他因为真相拆穿已经有些神智癫狂,不可理喻,摔下火折子,揉身抢上,出掌攻他左肋。
连峥擅长的兵器是偃月两刃刀,这种长兵器携带不便,他进石室便没带在身上。耶律达却素来以掌力见长。两人这一交上手,黑暗中顿时劲气激荡、掌风呼啸。
耶律枫缩在墙角静听动静,他本以为连峥兵器吃亏只怕不利,没想到两人斗了好一阵仍是旗鼓相当,连峥凭着一双肉掌竟也不落下风,不由暗暗心惊。正在这时,小秋摸索着爬了过来,问道:「嘎,王子,我们怎么办?」
耶律枫微一沉吟道:「赶紧溜吧!」这两人不管哪一个得胜,他跟小秋只怕都很危险,不趁机逃跑还能怎样?
两人蹑手蹑脚爬起来,想绕开对战的双方逃命,岂知耶律达待他们走到近前,「呼」的一掌劈了过来,小秋猝不及防被掌风扫到,闷哼一声,向后倒翻,重重撞在石壁上。耶律枫惊呼一声,转身冲回他身边。
顿时,黑暗中听得连峥嘶声道:「耶律达,你找死!」双掌齐出,有风雷之声。耶律达又是一声狂笑,回身迎上。
壁角一隅,耶律枫扶起小秋,颤声道:「你怎么样?」
小秋把头枕上他的肩窝,喘息了半晌,忽地笑道:「哈哈,我没事:王子,你摸后面的墙壁看看。」
耶律枫大奇,伸手处竟发现那石壁上开了道缝隙,是个活门!
「嘎,王子,我幸运小子的绰号不是叫假的吧?」小秋呛出一口血,笑道,「这样也能被我发现机关!」
耶律枫苦笑:「是啊,幸运小子!」顺着那石缝运力去推,果然传来轧轧之声,那沉重的石壁竟顺势翻转,露出一扇门户。
「住手!」这声响传入激斗中的连峥耳中,他倏地大惊,厉喝起来。
耶律达也循声望了过来:「这里有暗道?」一掌逼退连峥,掠了过来。
耶律枫大惊,不假思索地拉着小秋门进了石门。没想到门户内却是两条倾斜向下的甬道,两个黑漆漆的洞口一左一右。他和小秋慌张踏入,顿觉脚下踩空,牵着的手一松,竟是分开两边,身不由己地滑了下去……
耶律达后脚跟到,他内力深厚,能于黑暗中视物,见到那两个洞口,不由迟疑了一下。连峥却随后赶至,恰好一掌印在他后心,将他打落洞中。
石室外传来隐约的人语脚步声,渐行渐近。脚步奔腾,人声嘈杂,来的人还不少。想必是这停尸石室内的打斗喧哗声终于惊动了旁人。
连峥立在两个洞口前,犹豫了片刻,闪身跳下左边的洞口,并在洞壁按了一下。轧轧声响中,石壁重新合上,严丝合缝,了无痕迹,再无人可看出那扇神秘的门户。
身子坠地时,无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狭长的地道中寒冷彻骨。连峥举步而行,思绪却不由漫无边际地蔓延开来。
那一年,他十三岁的时候……
第六章 尘封往事
「要跟我们一起走么?孩子。」风华绝代的美丽女子,似笑非笑地问他。
满地狼藉血泊,山贼盗匪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卧一地。然而,妙音帝姬华服丽颜,卓然而立,身后香车华舆组成的队伍庞大而华丽,不像是乱世里迁徙逃难的队伍,倒像是太平盛世时皇族贵胄出外游猎的仪仗。
十三岁的少年连峥,面色苍白,褴褛布衣包里下的清瘦身体却仍是梃得笔直,紧抿嘴唇瞪视着她,默然不语。
妙音帝姬却觉得他更有趣了,笑得花枝乱颤,道:「嘻嘻,孩子,你确实应该慎重考虑一番。」目光射向他脸颊上明显的黥印,她唇畔逸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不跟着我们的话,你想必还是要一路南下去临安吧?只是,此去昭遥千里,沿途可能还会遇见盗匪强人,你一个小孩子,真能平安无事地到达么?何况,你的消息落后太多啦。岳将军已经死了哦!」
那是宋绍兴十二年的秋天。
就在前一年,南宋的第一任皇帝宋高宗,在岳家军对金军频传捷报的情形下,以「莫须有」的罪名毒杀了岳飞父子,大肆贬斥主战派官员。次年二月,向大金皇帝进誓表,「永为臣属」,以称臣纳贡为代价,换得了偏安一隅的地位。汉人的屈辱史,又翻过了新的一页。
听到这个消息,历尽千辛万苦才从当时的金国都城上京逃出来的少年连峥,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痛哭流涕。
「可是——」见到少年茫然的表情,妙音帝姬的语声一顿,「你也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走啊。虽然,这样只会离临安越来越远。因为我们啊,是要一路北上,越过滦河去到黑山,在那样的穷山恶水间扎下根来。你梦想中的故国土地、江南山水,只怕是一生也不会踏上了呢!」
连峥不禁咬紧了下唇。
他的父亲,是获康之乱时随徽钦二宗被金兵劫掳北上的北宋宗室亲;而他的母亲,却是上京城里一个身份卑微的金国宫女。他出生在这么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又是这样一个尴尬屈辱的身份,童年岁月黯淡无光,没有任何值得留恋回味的记忆。
……因为他,既不是金人,也不是宋人。
凡是这样的孩子,脸颊上都会刺上墨线的黥印——
那昭示着他们与生俱来的罪!
「杂种,他是个杂种!」上京城里孩子们的叫骂喧嚣离得很远又似很近。
金国贵族也好,平民也好,自然对他这个混有低贱汉人血脉的「杂种」不屑一顾。更令童年的他茫然不解的是,连洗衣院里身份几乎与娼妓等同的大宋命妇们,也对他鄙夷痛恨。
这些因为北宋战败而被皇帝出卖抵债的弱女子们,金枝玉叶的高贵身份在女真蛮子的眼里不值一文。她们被凌辱、被欺压、被蹂躏,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可是,她们仍然瞧不起他这个混杂了两族血脉的小孩,连赵姓也不配冠上的「杂种」!
「玷辱了尊贵的天家血脉!恶心的小杂碎!」她们叫骂。
父亲在郁郁寡欢中早早过世了,而他的母亲,一名温顺谦卑的女子,只是当初金国统帅一时心血来潮才被嫁于北宋宗室的女真平民,毫无身份家世可言。她保护不了她唯一的独子,只能在他和孩子们打架打得伤痕累累回来后,抱着他泪流满面。
——可是他不哭,他才不会哭,
哭又有什么用!
「哭泣」这种没用的事,只有笨蛋和懦夫才会做!
捏紧拳头,挺直身体,咬紧牙关,他把街头顽童们赋予他的侮辱和痛苦一一还回去!就算寡不敌众,就算嘴角渗血,他也绝不哭!
十一岁的时候,母亲也因为劳累过度身体急速地衰弱下去。这时,上京城里开始流传着宋国的军队开始取胜的消息。岳飞、韩世忠,南宋双璧节节胜利,屡败金军,收复了大量沦陷的城池。就连金国赫赫有名的常胜大狼主完颜宗翰也吃了败仗。
有一天,母亲把他叫到病榻前,把镌刻着莲叶和海东青的春水玉佩交给他,憔悴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
「这块玉是你爹亲送给我的。还是他在狼主赐宴时得到的,巧匠邱讷言的作品。他对我说,海东青是金人心目中的英雄,而莲叶荷花却要数江南西子湖里的才是最美的。所以,总有一天,他要带着我们娘儿俩回去江南,他的故国,一起去临安看莲花、吃莲藕……你的姓,取的也是『莲』的谐音……」
「只是,你爹亲没能等到那时候,现在,娘只怕也不行了……宋国的军队变得强大起来了,你就拿着玉佩回你爹的国家去吧…:在那片土地上,你就不会再像在上京一样,被别人瞧不起了吧……」
没过多少时日,母亲便不治身亡。十二岁的孩子,好不容易筹足银子把母亲安葬,接着,便计划着南下去临安。威风凛凛的岳家军是他心目中最大的憧憬。临安是父亲的国家,有骁勇的将士保卫那里,把那些欺凌弱小的金国蛮子通通打垮。
那里有波光如画的西子湖,有接天莲叶十里荷花,有脆甜可口的莲藕……
当时金宋仍在交战,就算大金国内也并不太平,盗匪强人四起。然而,还没满十三岁的孩子仍是孤身一人踏上了路途。果然,离开上京没多远,荒僻的郊野外,他遇见了盗匪。危急时刻,一行车队经过,在妙音帝姬的命令下,杀光了强盗,救了他。
宋国的宗室公主,为什么会出现在大金境内?还有,她竟然是要北上,而不是南归?
连峥年幼的心中全是迷惑不解。
妙音帝姬笑了,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疑问:「你以为这个车队是我的属下侍从么?孩子,你错啦!这是契丹人的、或者说,是大辽皇族的车队啊……」
连峥惊骇地瞪大了眼。
妙音帝姬笑得很美,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同样被金国灭亡的国家,大辽……」
「那你怎会在这里?」连峥脱口而出。
「因我本来也是在金国上京长大的宗室女啊,什么妙音帝姬,自欺欺人的封号罢了。」她伸手摸上少年颊上的黥印,却被后者不悦地闪开,「只不过,我六年前就逃出来啦。」 未gui染小坛搬
十五岁的美丽公主,仗着一点武功逃出了上京,却在莽莽草原上迷失了方向,还因为欠缺江湖经验险些被流寇所害。接着是英雄救美的老戏码,少女被大辽的流亡皇裔耶律浩天所救,两情相悦,一身相许。最终,耶律浩天不顾族人的反对娶她为正妻,羽翼尊贵的流浪燕子,大宋公主妙音帝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栖身之处。如今,她的幼子耶律枫已经五岁,夫妻恩爱,伉俪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