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挂碍地亲近他,且被他接受。他独一无二的、小枫。
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的小枫……
他仰脸凝望着耶律枫,彷佛要看进他灵魂深处般地望着他。断臂处疼痛的感觉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口的痛楚。
恍如潮汐,朝朝起,朝朝落,不断冲击着心扉。
「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想……」
「这个家伙,一看就是很蠢的样子!」耶律枫一字一顿地说道,倏地手起掌落,狠狠击中他的丹田,打散他蓄积的太乙真气。连带的,也震碎他的心,散落成千百块零星的碎片,跌落在尘埃里。
「明明是一副丧家之犬的落魄样子,装出那种倔强表情,想唬谁啊?果然,我勾勾手指你就贴过来,叫你向东就不会向西。简直就跟——」
「一条看家狗一样嘛!」青年哈哈大笑起来,「没错,就跟我母后说的那样。汉人养的看家狗,即使驾着车丢得再远,牠也能找着路回家。
简直蠢得叫人叹为观止!
可是不久后我就发现,你……就某方面来说,很有用啊。
母后收了你做弟子,要我认你做师兄。师兄师弟成天黏在一起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只要装作跟你在一起,就可以摆脱掉我那个阴暗又疯狂的母后,用不着老是被她拉进黑暗的地穴,去看她那些『亲爱的孩子』,听她倾诉那些不能对父王说出的痛苦……」
原来……是这样吗?总是亲近他黏着他,是因为这样……
竟然是因为这样……
心底忽然一片冰冷,整个人彷佛没顶于深深的海底,连张口呼吸都变得艰难。每一次吐息,都像是利刃割裂着心脏。
连峥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继续听下去了。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下去了……)
巨大痛楚的悲鸣自心底最深处响起,然而,残酷冰冷的真相却还是随着青年柔和的语调,逐渐在他面前完全揭晓。
——以无法抗拒的姿态。
「可是,很快这一切就到了尽头。你竟然学成武艺要回临安去,把我一个人丢下!看你那意气风发的样子,是不是以为自己不做狗就能变成猎鹰了?羽翼丰满就可以尽情翱翔了?」
耶律枫俯下头,凝视他片刻,忽地,眼底寒光闪烁,低头重重咬上他断臂的肩膊处。坚固的牙齿狠狠嵌入肩头的皮肉,牵动结了痂的伤口,连峥惨叫一声,痛得几乎晕去。咸腥的液体汨汨流淌,顺着青年的唇角溢出,红得触目惊心。
黑暗中,耶律枫清俊的面孔露出一抹异常温柔的微笑,旋即,变得无比恶毒。
「就算你是翱翔九天的海东青,我也有法子折断你的翅膀,让你永远也飞不起来!」
脖颈间忽然传来湿腻冰凉的触感,那样熟悉。连峥摒住呼吸,眼角余光瞧见,总是缠绕在青年手腕上小金蛇,缓缓爬上了自己的身体。细长的蛇尾盘住了他的脖子,缓缓收紧,彷佛下一刻就会将他勒死。一片温柔的墨黑中,蛇身奢华的赤金色是那样的辉煌明丽,彷佛一个古老的神话。
痛得麻木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冰凉,连峥恐惧到了极点,连鼻尖上都冒出了冷汗,偏偏肢体僵滞完全动弹不得。
「说起来你还真是好骗啊!说一句喜欢你就信以为真,说一句永远在一起就答应带我离开山庄去临安……」耶律枫俯身凑在他耳畔,轻轻吹气,温柔如水。
「甚至五年来都不说一句话不吐露一个字,把所有的担子一个人挑起,不惜背负人人闻之色变的血腥恶名……一心只想向完颜亮报仇?就为了已经把你彻底忘了的我?」
「可是,你知道吗?峥哥,你念念不忘的报仇……其实,是我最憎恶的事啊!」青年凝起血瞳看着他,目光森冷。
「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婆娘,自幼荼毒我还差点害死我……你要为她报仇?你知不知道,你跟她,都是我在这世上最憎恨的人!
你居然还自以为这样是为了我?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还有比你更愚蠢的人吗!?」他嗤笑不已。
——等他的小枫长大,他们要一起去临安。一起游西子湖,去看接天莲叶十里荷花,去尝脆甜可口的莲藕……
总有一天,他们要一起去!
……曾经回响在耳畔不变的誓言,原来只是一则虚假的谎言。
小枫明亮温暖的双眼,灿烂的笑颜,信誓旦旦的蜜语甜言,那些晦暗人生中唯一的光明,唯一的亮色,原来都是欺骗……
那他到底是为什么撑到现在?苦练太乙真气,对抗师丈,收服黑道属下,一肩担下如山重负,处心积虑向金国官府报仇……
支撑他努力到如今最大的心愿,不惜一切向完颜亮复仇的心愿……到了现在,竟成了他最想守护的那个人眼中最可笑的笑话。
痛,好痛,他好痛……
新伤旧疤同时发作,剧烈地疼痛着。
而最深的刺痛,纠结在心口,并以缓慢却无法停止的姿态,一点一滴,向全身蔓延弥散……
直至,痛彻心肺,深入骨髓。
脖子上的金蛇逐渐收紧,即将窒息的憋闷感让他眼前发黑。他却仍是睁大双眼,凝注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瞳。
泛着幽微红光的眼瞳,妖艳美丽,宛如妖魔。
「我姑姑说得没错。杀了小星的人,便是我!
至于山庄里那个内奸到底是谁,却真的不是我……唉,其实我觉得很遗憾呢。若是我岂不有趣多了?
好在我也已猜出他是谁了……可是,我偏偏不告诉你。因为,看着你费尽心机在庄众面前维护我,四面楚歌到处树敌,真是、太有趣了!
哈,峥哥,我真的很会骗人呢,对不对?」
青年在他耳畔轻笑着,暗红眼瞳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冷冽无情。
连峥看着他的眼,恍惚间竟生出一种错觉,彷佛回到那一年层林尽染的后山,玉爪海东青停在少年的肩头,七彩霞光映在他的眼瞳里,有隐约的水光闪现。他们割破腕脉,誓为生生世世的兄弟,永不背弃……
他们约定要一起去临安。
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那以后,他们坠入地底秘道,在茫无边际的黑暗中奔跑,虽被群蛇追击,虽然危急万分,两只手却紧紧牵在一起,从未松开……
他在黑暗尘世间接触到的第一缕阳光,给了他希望给了他温暖给了他信仰……
是啊,纵然是欺骗,只要是这个人,他……心甘情愿被骗!
可是,既然……一直在骗他,为什么不索性骗到底?
如果一直骗下去的话,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他还会很幸福很欢喜地觉得,自己一生中,曾有那么一次机会,用尽一切守护了自己最深爱的那个人……
他情愿一直被骗下去啊!
……小枫说他就信。
他有的东西不多,只要小枫肯要,他就愿意给。未shenmi染小坛搬
即使像这五年来,形同陌路般冷漠对他,或是视同仇敌般猜忌他也好。静静看着小枫的侧脸,想爱而不能爱也罢。
只要待在小枫身边就好。
只要能静静守护小枫就好。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他一切?
「为什么……」
连峥竭力仰起睑,凝望着耶律枫,轻轻蠕动嘴唇,吐出无声的疑问。如同对着当年那个……在马车车厢里,对着他灿然一笑,唤他哥哥的可爱娃娃。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命运就已被悄然掌控……终其一生也无法挣脱?
耶律枫回望他,弯起唇角,柔柔一笑。纵然,这样温文淡定的笑容与他诡谲的血瞳完全不合衬。
「你还想不到吗?峥哥。」他的语气似乎带上了几分惋惜,「原本我骗你,是因为要仰仗你的功夫,是因为你还有用……可现在,我已练成绝世神功,而你的手断了,成了没用的废人。你对我来说——
连欺骗的价值也没有了呢!」
青年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温柔也无比讽刺的笑容。
「因此,我突然很想看看,向来面无表情的你,得知真相之后的反应,会不会如我所料的那么有趣!」
「哈……」
连峥无声地笑了出来,痛到极致的惨笑。他的泪已流光,眼眶已干涸,除了笑之外,他不知自己还能表现出什么样的情绪。
「……原、来……如此。」他口唇张翕,断断续续地拼凑出残缺不全的口型。金蛇缠紧他的脖子,使力勒紧,他面孔潮红,紧绷着身体,四肢不住地痉挛。
耶律枫凝注着他,看着他惨白的脸因为即将窒息而涌上病态的嫣红。火堆明灭不定,暗红火光的辉映下,连峥脸颊的黥印忽明忽暗,阴森诡谲的图案交织出别样的精致。金蛇紧勒着他的脖子,深深陷入肌肤。奢华的赤金色映射在苍白的肌肤上,图腾般的妖艳。
目光一霎时变得深邃起来,耶律枫欺身下来,用力挤进他的双腿间。连峥茫然地回望他,眼神涣散。
脚踝被紧紧扣住,青年屈起他的膝盖,最大限度地向两边分开,架上腰际。连峥如梦初醒,用力咬紧下唇,猩红的血线顺着嘴角沁下。
看见他唇上的血渍,耶律枫低下头,含住他染血的唇办,彷佛无限温柔地轻吮着,咸腥的铁锈味道被两人分享。小金蛇也适时放松了禁锢,连峥喉咙乍脱紧箍,急喘了几口气,意识飘浮在虚无的黑暗中,脑子一片空白。
然而,下一刻,紧闭的后穴被青年灼热的阳物强硬地撑开,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连峥弓起脊背,浑身剧烈地颤抖。
进、出、进、出……持续猛烈的撞击彷佛永无止境,狭窄的甬道紧紧包裹着巨大灼热的坚挺,青年肆无忌惮地在他体内戳刺、律动、驰骋,深入浅抽,鲜血顺着交合的部位流下,他却已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感官集中在体内的那一点,极致的快乐与痛苦,几近崩溃。
火堆的余光中,两具交缠的身躯在洞壁上倒映出巨大的投影。洞角的小石潭中,细密的水珠极有韵律地发出「滴答」声响,彷佛与黑暗中此起彼伏的喘息和心跳声交相呼应。
「……我们,还能一起去临安吗?」黑暗中,连峥失焦的双眼望着虚空,轻声呢喃,模糊不清。
「嗯?」压在他身上的青年,神情有一霎时的迷惑。
只是,含糊在口中没法听清的话语,并没传入他的耳中,更没被他真正放在心上。
「……总有一天。」
黑衣男人闭上双眼,蠕动嘴唇自问自答。往昔的痛苦记忆自脑海中奔流而过,剩下的,都是无尽的甜蜜和美好。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浅浅微笑。
真正能够伤害我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我最深爱的你。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
所有的一切都抛弃了吧。
……我想回临安去。
……和你一起。
一起在西子湖畔,找个景致最美的所在住下,一起看接天莲叶十里荷花,一起尝脆甜可口的莲藕……
没有谎言没有欺骗没有痛苦没有仇恨没有血与火。
只有我和我最深爱的你。
不要名利不要地位不要权势不要绝世武功。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就让所有记忆停留在那一刻。
……至少那一刻,我是幸福的。
比世上所有人都幸福。
意识一点点流失,完全昏过去之前,连峥一直在笑。惨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右肩的咬痕深陷下去,皮开肉绽,仅存的左臂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软软垂在身侧,千疮百孔的身体破败得像个破布娃娃。
洞中似有冷风拂过,燃了一夜的柴堆爆出一朵明亮的火花,挣扎跃动,终于由红转暗,完全熄灭了。
……原来,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眼角闪烁的一点泪光,湮没在黑暗中,再也无人看清。
次日午后,隐蔽的深谷中,耶律曼琳召集了附近所有的庄众,清点人数后约莫少了数十人,也不知是走散了还是被官军捉去。她草草交代一番,点了几个功夫较高的年轻人,偕同萧燕开始在山间搜寻。
金国官兵此次奇兵突袭,出其不意,将红叶山庄烧作一片焦土,也算是一桩奇功。此际山间大火渐熄,焦烬仍混在浓烟中随风飘扬,叫人呛咳不已。耶律曼琳等人避开仍在搜山的官兵,在浓烟中疾驰,不一会儿就闹得满脸黑灰。萧燕乖乖跟在她身后,不敢多言,随行的耶律撒八却忍不住间道:「奥姑大人.妳到底是在寻谁?」
耶律曼琳一皱眉,却不回话。这时众人绕至山腰,突然半空中传来一声唳鸣,她仰头瞧去,玉爪海东青冲而下,在她头顶盘旋不止。她脸色一变,跟着海东青踏进左近的山洞。才进洞口,就见小秋「登登登」跑了过来,看见她不由脸现犹疑。
萧燕等人跟着进来,见状她柔声道:「小秋,你怎么了?」
小秋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萧姑娘,我师尊、我师尊他……」
众人一怔,耶律曼琳却已脸色丕变,一掌推开小秋抢进洞去。
昏暗的山洞里,黑衣男人静静躺在软草堆上,睑色灰败如死人。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仅存的左臂扭得向外弯转,骨头显是折了。
小秋哭道:「我、我早上找到师尊时,他就已昏死过去,王子也不见了……」其实他已替连峥草草擦身并整理了衣衫,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却不便说出。
众人又惊又疑,耶律曼琳却已俯下身去,扳正连峥错位的断骨,将他左臂接了起来。她随身没带绷带绳索,便撕下自己衣襟,以树枝固定好左臂,用布条紧紧缠好。众人清晰地瞧见,接骨过程中,她不止一次的手指颤抖。
众人不由都沉默下来。
小秋也消了戒惧之心,他不会接骨,便在一旁帮手,递上金创药。耶律曼琳接过来,仔仔细细给连峥断臂的伤口敷上,重新包扎。这时她瞧见连峥唇上的齿痕,还有肩头也少掉一块皮肉,鲜血淋漓,不自觉咬紧牙闗。
小秋低声道:「师尊的太乙真气……全废了。」
众人虽不知究里,不免也是一阵骚动。耶律曼琳面凝寒霜,道:「吵什么!」伸指搭上连峥腕呱,只觉他脉搏微弱无比,彷佛随时都会断绝。原来连峥与法王一战后便受伤极重,全仗着太乙真气深厚无比压下内伤,而他现下泄了元阳,内力流失大半,便再压不下伤势。全身上下内伤外伤一起发作,命在垂危。
耶律曼琳颤声道:「好、真好!好狠毒的小畜生!」她熟知过往内情,眼见连峥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哪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萧燕低声道:「师父,是谁把庄主伤成这样?」
耶律曼琳皱起眉,道:「这些你们别管。他伤得太重,我必须立刻行功为他活血,否则性命难保,燕儿你们给我护法。」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半晌,耶律撒八大声道:「奥姑大人,妳何必耗费真力替他疗伤?就算这只汉狗不是杀我大哥的凶手,可他专横跋扈……」话没说完,他瞧见耶律曼琳冷厉的目光,不由住了口。
「撒八你们几个去洞外守着,要是有官兵过来就挡着,记得先发声示警。燕儿和小秋你们几个就守在我身边,切莫让人打扰我。」耶律曼琳径自发号施令,威势镇住众人,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当下众人依她号令行事,她便盘膝坐下,将连峥身体扶起,双掌按上他后背,运功护住他心脉,为他推拿运气。
护法诸人中以小秋最为担心,绕着她转圈圈,低声念叨:「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嗄,我小秋愿意把自己的幸运分一半给师尊,只要他快快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