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贵————傻子小贵

      第四章

      温玉良一出了胡同口就把脸上印着的唇印给抹了。

      既然是要抹的，当初为什么又要留呢？！

      我有点不高兴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一边跟着温玉良走。走得无聊，又开始和小春有一遭没一遭地搭话，这样又消磨了一些时间，再抬起头看四周时，已经到了一个看起来极热闹的地方。

      “这是哪儿？”

      我问小春。结果小春只是神秘地冲我眨眨眼，也不回我，任我自己无趣地环顾四周：

      只见——

      张灯结彩的青砖黑瓦楼子，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水马龙的街口，还有街边热情地吆喝着拉扯着往来四方客的店小保，以及众多漂亮的抹着嫩红胭脂搓着月白香粉的大姐姐们……

      “啊，这里是花街！”

      我凭着印象里的字眼叫出声，兴奋地拍了拍手后征询地看着转过头来的温玉良。温玉良脸上闪过一丝好奇，停下脚步问我：

      “小贵子也知道花街？”

      “当然知道。我爹在我小时候就带我来过这。”

      “你爹？”温玉良更加惊异，连着身子一起靠近我，“你爹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

      “因为——”我拉近温玉良小声对他说：

      “我爹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害人的地方，比如花街就是一处。”

      “我爹说这里的人都很坏，比我见过的人都坏。他还说为了让我长大后不会误闯到那些地方去，他就先带我来看看——”

      “若是今后看到了和这里类似的地方，就要注意避开，那么那些坏人就害不到我了。”

      “是吗？”温玉良眼角弯了起来，“你爹倒很是为你着想嘛。”

      “恩，这个世界上，我娘第一疼我，鹿儿烟儿奶娘第二疼我，我爹就是第三疼我的！”

      “才排第三就这么疼你了，排第一的你娘岂不是要把你宠坏了？”温玉良笑着将我鬓角的头发捋到耳后，然后捏着我的脸笑我，“既然大家都疼你，为什么还要出来做小贼呢？”

      “我不是小贼！我都说了我不是！！”

      他怎么这么顽固呢？！都跟他说了这么多遍了还是不相信我！！

      “好，好。你不是小贼。”温玉良随口应着，却摆明了是在敷衍我——

      这一点连傻子都看得出来！

      “呜——你就是不肯相信我。”

      我用袖子一把一把地抹着又流出来的眼泪鼻涕，委委屈屈亦步亦趋地由他拉着往街里头走去，同时又忍不住好奇地用红肿的眼睛，偷偷地从袖子底下往两边张望——

      花街越往里面似乎排场就越大。等到快到街尾时，一栋大得可以和我家前厅媲美的房子，就那样耀武扬威又毫不夸张地立在我们眼前。

      “凝翠楼。”

      我反复认着这三个好不容易认出来的字，总觉得有些熟悉。然后猛然想起似乎当年爹爹带我来的就是这里。

      “要进去吗？”我看着正和楼子里在外当差的伙计讲话的温玉良，有些胆怯地问。

      爹爹害人的警训还在耳边，我怎么也不想像小时候那样进去被人再嘲笑一番——

      当年二十大张桌子的客人齐哄哄围着我笑，说是看傻子逛花街简直就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而爹爹仅是远远坐在角落，喝着茶透过人堆看着我，就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一直等到我吓得尿了裤子，这才招了个丫头抱我进一个单间休息……

      “害怕了？”温玉良掰开我攥得发白的手压低嗓子问。

      我点点头，觉得这个时候逞强就真要比傻子还傻了。

      见我承认，温玉良仰头一笑，不但不带我离开，反而拖起我就和小春一起往里闯。

      “周妈妈！来看看你的宝贝头牌！！我可是一点也没委屈地给你带回来了！！”

      温玉良这样大笑着跨过一扇又一扇挂着花球的彩门，然后站在大堂里对着二楼楼道口一位漂亮的大姐高声叫着。

      “哟——原来是丁三爷带着小翠儿回来了！！”那位被叫到的大姐一边晃着手里的香帕，一边急急地就从楼上赶下来。

      “嘿，给三爷带出去这几日，倒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两只玉手突然拂上我的脸，我尚来不及躲开，一双美目已经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哎呀呀——还说不委屈！”她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对着已经在贵客席上坐下的温玉良叫起来，“瞧这眼睛肿的！跟俩大核桃似的。怎么回事？哭的？为啥哭？不会是三爷整日整日不让人歇着给气哭的吧？！”

      “我不给他歇着？”温玉良嘿嘿一笑，“我倒是想让他歇着，可他自己不乐意。”

      “哦？”周妈妈终于放开我，转而盯着温玉良死死的看，“难道是三爷您年纪轻轻的就不济了？”

      “噗。”周围围着给温玉良端茶递水的丫头突然都笑了出来，小春站在一旁脸色一变连声说掌嘴。

      “哈哈哈，瞧我这张嘴巴，没大没小的就爱凑热闹！叫它别说吧，管也管不住，是该打！”周妈妈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脸，逗得小春反而笑了起来，然后又与温玉良说了一回话，热热闹闹的笑了几声，一转头又吩咐下一位刚接完客的姐姐，让她将我带到东厢房去。

      东厢房就是二楼东走廊的最后一间——

      两扇雕花木门咿呀一推后，一股薰香的味道就直往我脸上扑过来。

      “这是以前小霜住过的屋子。虽然有些晦气，不过你也住不长，就这样将就吧。”

      带着我的姐姐将桌子上和床上的灰尘用鸡毛掸子掸了几下，拉着我坐到了桌边。

      “对了，你是温府的人吧？”她细细看了一遍我的脸，用手理了理我头上乱掉的钗子后，这样问我。

      “不是。”我摇头。

      “不是吗？”她惊讶了一阵，“那你是哪家老爷府上的？若非是藏在大院深阁里的小姐，像你这样的品性样貌，应该早就轰动全城了。”

      “我姓富。”我迟疑了一下，就怕她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相信我，于是只讲了一句。

      “姓富？！”姐姐的声音立刻提高了些，“那就难怪了，我说怎么见着你第一眼就这么熟悉。我六年前曾见过富家的三公子一面，现在想起来，你竟和他有八分相像——原来你是富家的小姐！”

      “不，我不是小姐。”我摇头，然后低头看着脚上我媳妇的那双绣花鞋。

      “那你是富家的亲戚？”

      “不是。”我继续摇头，然后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唉，今日不知要哭几次才会罢休。

      “你既不是小姐，又不是亲戚，那你是谁呢？”姐姐用手托着腮帮子，百思不得其解。

      “我，我是富小贵。”我犹豫着终于低声说了出来。然后抬头看了看姐姐脸上诧异至极的神情，缩起身子。

      “你，你是富家三少爷？！”

      好半天，姐姐才又吐出句话来。我只是点头。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跟温家大少爷在一起的？还穿着女子的衣物？哎呀，先别急着哭呀。”

      姐姐用手帕给我擦了鼻涕眼泪，然后拿起随身带的小香囊给我玩。

      “来，先别哭啊。先跟秋儿姐姐讲讲。”

      听出秋儿姐姐的语气是真相信的样子，我便将这几日的遭遇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末了彼此唏嘘一阵，姐姐牵着我的手便往楼下厨房走去。

      “听三少爷刚才的话，似乎三少爷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吧？”

      秋儿姐姐在小单间里给我布了一桌的好菜，一边给我剥虾壳蟹子，一边继续跟我说话。

      “这件事我倒是知道的，只是说起来还是有些骇人……你先安心吃着，等会儿回房了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我拼命往嘴里塞着鱼肉，一边忙不及地点头。

      “此外，关于三少爷被温府的人当小贼这件事，若真要跟温府的人说清楚，怕也很难。不如三少爷先给我个信物，让我带着送到富家去，等见到管事的后，再告诉他们三少爷现在的境况？”

      我犹豫了一下，想想这样好像也可以，于是擦了擦手，就从里衣里掏出一块暖玉。

      “这个我自小便带着。你拿去给富家任何一个人看，他们都会认得的。”

      “能认出就好办了。”秋儿姐姐微微笑着为我又搛了几口菜，待我吃饱后，便带着我再次上了二楼。

      进到房中时，周妈妈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手中端着一小瓷杯的花茶，就着不知何时布好的一桌干果点心，眯着眼细细地在品着。

      “回来了？”听见秋儿姐姐开门的动静，周妈妈只倾了一下身体，细致地剥完最后一粒花生，头也不抬地便开口说话：

      “温少爷说了，这小丫头怕是还不知道自己这一遭来是干什么的。你若今日无事，最好将我前回说过的话小心地拣些告诉人家。别吓着她。至于以后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温少爷现在正在前厅和李家二爷说话，应酬完后他便过来。”

      秋儿姐姐应了声是，然后便拿帕子掩着嘴笑起来。

      “没想到妈妈也会有慌张的时候，什么时候跟秋儿说话都这么生分了？”

      “皮紧了是不？”周妈妈终于抬起一张赛西施的脸，嗔笑着用手拧了拧秋儿姐姐的下巴。“牙尖嘴利，小心你许家相公不要你！”

      “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秋儿姐姐拉着我坐到桌边，冲着起身就要出去的周妈妈笑着说，“反正他那千儿八百的银子也都进了您的腰包，想要也要不回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他临时反悔不要我，也得替这些砸了的银子想想不是么！”

      “呵，你倒是安心吃定他了。摊上你这么个人精，我还真替许家相公可怜。”周妈妈一边合上门，一边做了最后的叮嘱。

      “看这位小姐的模样打扮，如果不是自家远亲的小姐，恐怕就是大奶奶家贴身的丫鬟。你小心点伺候着，可别把人给怠慢了啊。”

      “放心吧。”秋儿姐姐过去硬推着将门彻底合上。“我跟妹妹和睦着呢，你没见我还带他去吃饭来着？”

      “见了又怎样！”周妈妈隔着门板笑着骂，“整座凝翠楼也就你这骚蹄子鬼主意多，平时净给我惹麻烦。唉，只盼那许家二郎快些凑好那剩下的二百两银子，我也好让老板痛快点放你走人。”

      “刚才还可怜人家娶我，现在又盼着我快些嫁，呵呵，妈妈您忙糊涂了吧……得了得了，您忙您的去吧。温大少爷都来了，您怎么还有空在我这儿晃呢。”

      “是是是，碍着你大小姐的眼了！！”周妈妈笑着捶了一下门板，沿着走廊咚咚地走开去。

      “怎么？吓着了？”伏在门板上用耳朵贴着听了一阵，秋儿姐姐终于放心地转过头看我。

      我摇摇头，告诉她我只是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也就是我刚才在你吃饭时提到的那件事。原本打算一上楼就跟三少爷说的，没想到妈妈会早到一步。”

      “事？什么事？”我恍惚一下，挠挠脑袋，一时想不起饭桌上除了说要帮我回家外，秋儿姐姐还提过其他的什么。

      “就是温大少爷为什么将三少爷打扮成女子的模样，然后又带着三少爷来这花街柳巷的事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