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辕心中一震,认出那正是在国界救了他的白衣少年,一阵狂喜:「本宫没事!多亏你及时救驾!敢问壮士大名?」
少年没有回答,这时一阵风吹过,白雾渐渐消散,萧辕逐渐看清了他的形貌,只见他仍是身著白衣,骑著黑马,脸上罩著面罩。
「请殿下珍重。」又是这句话,少年再度策马掉头离去,萧辕吃了一惊,连忙策使已经受伤的座骑追了上去。
「喂喂,等一等!为什麽要跑?」萧辕紧追在少年身後,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你…你别走啊!你这次立了大功,本宫重重有赏!只要你投到本宫麾下,本宫保证你将来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喂!叫你等一下听到没有?」
少年一句也不回答,只是继续往前奔驰,没一会儿眼前出现一道断崖,离对面隔著七八丈,他一提缰绳,马儿全不当回事地一跃而过;他回头看著气急败坏追上来的萧辕,跑到断崖前就停了下来。别说他的马受了伤,就是平时,这麽宽的裂缝他也是决计跨不过。
「等一下!你…你为什麽要逃?」
少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殿下,您为什麽要回来?」
「什麽?」
「我本来希望您这个冬天能好好养精蓄锐,等春天到了再出兵,没想到您这麽快就回来了,这不是对您很不利吗?」
「这个…」萧辕有些尴尬:「老是窝在人家家里看人脸色,日子也不好过…」
少年摇摇头:「殿下,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您是天下万民生机所系,为了复国大业,别人的脸色又算得了什麽?在这种时候出兵,等於是拿龙体冒险,未免太不智。」
这话直说到萧辕心坎里了,他几乎就要当场叫起好来,但随即又有些恼羞成怒,心想:「这我当然晓得!要不是我遇人不淑,养了群饭桶手下,今天还轮得到你一个黄口小儿来教训我吗?」口中乾笑两声:「你既然知道本宫处境艰难,那就更应该投效本宫,助本宫一臂之力呀。」
「……」
萧辕上前一步:「只要你好好跟著本宫,为本宫建功效力,本宫保证你将来一定会平步青云,不论你是要名位、财富还是美女,本宫通通…」
少年只是不住摇头,忽然跪了下来:「我不想要那些东西。我只想请殿下赦免我的罪过。」
「罪过?什麽罪过?」
少年沈默半晌,才终於开口:「我的罪过是,僭越尊长,扰乱伦常,为祸宫廷。」
萧辕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些,感到一阵疑惑:「你…你到底是谁?」
少年缓缓拿下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罪臣姓萧名榭,是先帝与德妃的儿子。」
当萧辕听到「萧榭」两个字时,他还只觉有些耳熟,当「德妃」两个字出口时,顿时耳中一阵轰然巨响,所有不快的回忆全醒了过来。
德妃,那个无耻的狐狸精。独占了父皇的宠爱,让自己和母后饱受冷落,还面临被废的窘境;这就算了,当父皇死於叛贼萧闵之手後,她居然立刻见风转舵,跑去讨好萧闵,安安稳稳地当他的皇后!
而眼前这个救了自己数次,不断暗中帮助他的少年,竟然就是那贱人生的儿子!
萧辕瞪著萧榭,脸上一阵青一阵红,随即又开始发白,之前见到萧榭的感激和狂喜,逐渐渗入了强烈的憎恶。
萧榭回望著他思慕了十几年的哥哥。如果可能,他真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紧抱著萧辕痛哭一场;但是牧天的叮咛就像咒文一样在他脑中回荡不去,眼前看著萧辕阴晴不定的脸色,更让他深深确信牧天说的是对的。因此,即时心中热血沸腾,双脚却好像生了根似地,怎麽也无法跨过眼前这道鸿沟。
说话吧,皇兄。求求你说句话呀!
萧辕自然也知道他必须开口,但是在这种时候,能说什麽?
「咦?你不在宫里陪你的皇后母亲享福,跑到这边境来做什麽?」
萧榭苦笑一声:「殿下,罪臣整整七年没见到娘亲了。」
说得也是,萧辕心想,换了自己是萧闵,也绝对容不下这小子。看来这几年他也吃了不少苦,想到这里不禁有些同情他。
「安济跟另外两个城是你的杰作?」
「是。」
「你怎麽会知道我的行踪?」
「罪臣这个月来一直在国境附近探路,本想等明天春天为殿下带路,没想到那天却看到殿下带兵渡河,罪臣这才赶到安济去…」忽然脸色一变,大叫:「殿下小心!」整个人像箭一般弹起,跃过断崖,将萧辕扑倒在地。
萧辕一时还搞不清楚怎麽回事,一抬头才发现是一名刚才没死完的敌兵,朝著他背後放箭。
萧榭随手捡起一枚石子,振臂一挥击中士兵脑袋,那人哼也没哼,登时倒地毙命。
然而,从他身後的树林里,又有几名残兵策马冲出,萧榭眉头一蹙,说声:「殿下,失礼了!」便一把抱起兄长,再度纵身跃过断崖。
「殿下,没事吧?」
萧辕点头,再回头去看对面。只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声,萧榭的同伴,骑褐马的大汉随後奔出,手举大刀,口中虎吼连连,三两下便将敌军歼灭殆尽。
好一员猛将。萧辕心中暗自赞叹。
大汉骑到断崖边,下马叫道:「大哥!没事吧?」
萧榭点头:「我没事。徐庆,快来拜见太子殿下。」
不知是否光线的关系,萧辕总觉得徐庆粗犷的脸上彷佛出现一丝不情愿,但是他很快地跪下,朝萧辕喊道:「徐庆参见太子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问萧榭:「这位是…」
「是罪臣的义弟,徐庆。」
义弟?可是他怎麽看年纪都比你大…
数月前,萧榭下了九华山後,即依照牧天的嘱咐,进了青阳县城,那时县里正为蒙面杀人魔而闹得鸡飞狗跳。蒙面杀人魔是一个高大男子,总是蒙著面,动不动无缘无故在城里滥杀路人,刚开始时只是在深夜里犯案,到後来竟明目张胆在大白天行凶,因为他身材高大,武艺高强,行踪神出鬼没,官兵非但是追不到他,就算遇上了也只是白白送命。
萧榭在城里四处探查,终於找到了杀人魔的藏身地,和他大战十回,每回都是五十招之内取胜,最後凶残的杀人魔-也就是徐庆-只得缴械认输。
然而萧榭并没有把徐庆交给官府,也没有杀他替天行道;一来他自己也是逃犯,二来他听了徐庆一生的故事後,认为徐庆并非天性好杀,而是因为一生多遇灾厄,饱受排挤,才变得凶狠暴戾。萧榭认为,如果换了自己在徐庆那样的环境下生存,难保不会变得像他一样,因而决定收服他一起为萧辕效力。
而对徐庆来说,一来萧榭的本事让他不得不佩服,二来萧榭告诉他:「那麽想杀人就到战场上杀,至少要死也死得像个英雄。」说得他心悦诚服,於是便与萧榭结拜为兄弟,共同闯荡江湖。
萧辕望著眼前这两人,心中飞快地盘算著。他从刚刚被萧榭扑倒,再飞越断崖,这短短一瞬间,心情又再度起了转变。除了深深赞叹萧榭的功夫外,更有些憾恨,自己的手下没一个比得上他。他的三个所谓亲信,也就是三大臣之後,殷飞羽、马靖浩,叶隐刀,个个能力平平,这也就算了;更要不得的是,虽然这几年来与他甘苦与共,情谊还算深厚,个性却始终不甚相投,常常让他气得火冒三丈。至於那些视他为外人的高句丽人,当然更是靠不住。
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真正足堪大用,能知道他心意的心腹,而眼前的萧榭,已经用行动彻底证明,他就是最佳人选。父母间的恩怨虽然深重,毕竟已事过境迁,而且人都过世了,再来计较又有何用?现在处境这麽艰难,身边有骨肉至亲相伴,总比一个人孤立无援强得多。况且只要接纳萧榭,马上就可以多收徐庆这一员猛将,怎麽看怎麽划算。
回头凝视萧榭,对方眼里的仰慕是他从没在别人身上看过的:「你要知道,本宫现在势单力薄,要达成复国大业,以後还有的是苦头吃。」
「罪臣定当肝脑涂地,戮力为殿下效死。」
萧辕望著徐庆:「那你呢?」
「大哥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萧辕微微皱眉。没关系,眼前这个样子已经足够了。
「本宫的马不行了,你们护送我回大军那里。」
「是,殿下请上马。」萧榭扶著萧辕跨上黑雪(他的座骑的名字),萧辕低头望著他笑道:「你叫错了吧?」
「啊?」
「不是应该叫『皇兄』吗?」
萧榭脸上顿时就像日出一般绽出光彩:「是!…皇兄!」
第七章
「太子殿下万岁!慈王爷千岁!」士兵们的欢呼声响遍了整座淮邢城。
自萧辕入关以来,这是他们打下的第三座城池,而且淮邢城不比前面几座,是掌控东北一带交通枢纽的大城,萧辕军居然不到五天就大获全胜,这一战可算得上是意义重大。
有些不识相的士兵高兴过头,顺口说出:「这全是有慈王爷跟徐将军加入的功劳!」这些话一出口,马上就会被较机灵的同伴喝止。
入城的第二天,萧榭正在巡视街道,见到前面有一群兵聚成一团吵闹,他上前一看,发现原来那群人正围在一个姑娘前面,而那少女身形款摆,正在跳舞,士兵们齐声喝采。
萧榭开口喝道:「你们在做什麽?!」士兵们看见王爷来了,这才收敛起来,其中一人瑟缩地答道:「禀王爷,没…没什麽事儿。我们见这姑娘是卖艺的,大夥起哄要她跳舞给我们看而已。」
「放著正事不做,跳什麽舞?一群大男人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姑娘,羞不羞啊?要不要我记你们一个擅离职守?」
那跳舞的少女反倒落落大方,站出来打圆场:「王爷,您别误会,军爷们并没欺负小女子。小女子本来就是跳舞卖艺为生,军爷们若是肯出钱,小女子跳个几首,也算不得什麽。」
「这样啊?」萧榭回头向部属们喝道:「听到了没?姑娘都已经跳过舞了,还不快付钱?」
原本意在轻薄妇女的士兵们,此时也只好乖乖掏出钱来,扔进少女的钱箱里。
「钱给了就快回岗位去。快啊!」
那少女原本收钱收得眉开眼笑,见萧榭驱使士兵散去,连忙又开口阻止:「请留步,王爷。我一曲还没跳完呢。」
「不用了,你忙你的吧。」
少女连连摇头,水盈盈的大眼直盯著萧榭:「那可不成,我既收了钱,就非得把舞跳好不可。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收了钱要是没把舞跳完会不吉利的。」
萧榭实在很想说天下哪来这麽愚蠢的行规,但是看少女一脸认真,又不忍拂她心意,便说:「好吧,那我们就来欣赏一下吧。不过可别拖太久。」
少女笑靥如花,点了点头,拿起铃鼓,又开始轻快地舞动。
萧榭见了她了舞姿,心中大震,彷佛当头被雷劈中似地。少女跳的舞,跟他在银狼谷里,见过的泥偶舞姿竟是极为相似,充满了异国风情。那少女长得清秀文静,但一跳起舞来,神态大变,媚惑妖艳之至,竟像是被附身一般。看得围观的人个个目眩神驰,心神无主。
萧榭目瞪口呆地看著那美丽的身影,只觉自己好像已不在淮邢城里,而是飞到了遥远的九华山上,某个诡异的小山谷里。在那里生活的时光,全部重现眼前。鲜明得像是自己才刚从谷里出来,正在回光明寺的路上。同时,从下山以来,一直隐隐约约盘踞在心头的空虚感,顿时一涌而上,袭入他脑中。
以後,再也见不到他了吧?他死了吗?还是被永远埋在地底了?
当那座祠堂沈入地底时,他知道他自己的一部分,也跟著入土长眠了。那是他生命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他在那里被玩弄、被羞辱、被教导,最後终於改头换面,重获新生。虽然那绝对算不上是愉快的经验,但是已经深深刻入他的骨髓中,一生与他长相左右。尤其是最後分别的那几个时辰。
虽然万般不愿,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当他知道牧天并没有舍弃他的时候,心中顿时生出了大石落地般的轻松感,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失落。
牧天什麽都不告诉他。即便是法力消失这种攸关生死的事,还是对他守口如瓶。他的一切都被他摸得清清楚楚,所以被吃得死死地,反之自己对却他一无所知,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最想不透的是他那种淡然的态度,不管是法力消失还是天地异变,他全不放在心上,总是一笑就带过,这到底是潇洒,还是冷漠?也许,他身为妖魔,又活了至少一千年,对人世间这些个生死聚散,早已不在乎了吧?他向来就是这种什麽都无所谓的德性,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游戏人间。而自己,就是他游戏里的一颗小小棋子。
想到自己在他眼中竟是如此地渺小,觉得喉头发酸,眼前也模糊了起来。不能在部属们面前出丑,萧榭连忙低头抹眼睛,一抬头却发现,在少女跃动的身影中,竟有一道绿光一闪而过。他大吃一惊,张大眼睛想看个仔细,绿光却没再出现。
我大概是眼花了吧。他心想。
这时後面传来一个慢吞吞的声音:「好热闹呀。原来当兵都不用做事的啊?」正是右军参将殷飞羽。
「才打下几个城,你们就开始庆功啦?太早了点吧?」殷飞羽冷冷地扫视众军士:「回去一人给我打二十棍!」
萧榭感到有些良心不安,站出来道:「殷将军,这也太重了吧?」
殷飞羽彷佛这才发现他,装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啊,是王爷呀!哎呀,末将老眼昏花,没看到王爷在这儿,这才扫了王爷的雅兴,真是罪该万死!来来来,刚刚那二十棍取消,大夥儿继续玩吧,只要跟著王爷,绝对不会找不到乐子啊!」
徐庆大怒:「你这什麽意思?」
萧榭心中不快,也只能忍住,伸手制止徐庆跟他冲突,口中说:「殷将军,真是不好意思,本王一时不察,坏了军纪…」
「哪儿的话!」殷飞羽愉快地高声说:「像王爷这样英明盖世的人才,哪需要去在乎什麽军纪呢?」
萧榭被激得满脸通红,冷冷地说:「这跟英不英明有关系吗?这位姑娘一片盛情,自愿献艺给大家欣赏,大夥儿捧个场,又有什麽关系?在战场上待了五天,人总要喘口气休息一下吧?」
殷飞羽瞄了那少女一眼,露出嫌恶的表情。跳舞的人穿衣服原本就以轻快为原则,那少女穿著贴身的连身单衣,外头罩著一件飘逸的薄纱,更厉害的是她不怕冷,把整个雪白的颈项和精致的肩膀全露出来,让一群饿狼般的士兵狂咽唾沫。
「这是哪来的妖女,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搔首弄姿,惑乱军心?拉下去砍了!」
众人噤若寒蝉,少女吓得满脸发白,一溜烟躲到萧榭背後:「王爷救我!」
「殷将军,你责怪将士们是理所当然,本王无话可说,但是你平白无故要杀一个善良老百姓,这又是为什麽?」
「王爷,这女人做这种无耻的打扮,跳那种不伦不类的舞,一看就知道不是善类!要是不趁现在斩草除根,日後必生大患啊!」
萧榭火气上涌,咬紧牙关道:「各地风俗民情本有不同,这里是北方边境,行事作风当然不会像中原人士一样。难道将军你在客居高句丽的时候,也敢把穿高句丽服装,跳当地舞蹈的人拉下去砍吗?」
殷飞羽脸上隐隐暴出一道青筋,随即又恢复平静,冷冷地望望萧榭,又瞄那名少女,微笑道:「原来如此。北国的女子,跟中原妇女风韵的确不同,正好对了王爷的脾胃。」
「你这话什麽意思?」
「王爷立下汗马功劳,打下几座边境小城,也该纳个侍妾犒赏自己了。既然如此,末将就不多言了。请王爷好好享用,末将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萧榭朝他背後喊:「才不是这样…」但是他根本不理。
萧榭气得胃痛,一想到这话要是在军中传开,自己不晓得会有多难作人,不禁在心里不断咒骂,更要命的是,旁边的士兵居然齐声大喊:「恭喜王爷!贺喜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