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在半个月前,萧榭一定会非常高兴,但是现在,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笔直窜上来。这一切的迹象,都只表明了一件事实:牧天对他失去兴趣了。
是啊,本来就是这样。天下的美少年多如过江之鲫,牧天随时可以挑一个来做他的玩物,根本不需要花这麽大的力气来关照他这个动不动就跟他顶嘴,又冥顽不灵的傻瓜。就算他开始的时候是中意自己的傻劲,但是这段关系已持续了几个月,他也该腻了。
他对牧天而言,原本就是像那些泥人一样,是随时可以替换的。他早就想过会有今天,但是眼前真的发生了,他仍是感到胸中彷佛有几千把刀在戳。
功夫还没学成,光明寺对他的戒心加重,而他偏偏在这种时候被牧天舍弃…
萧榭躺在牧天身边,想到自己的惨况,不禁辗转难眠。
迷迷糊糊之中,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在云端轻轻晃荡著,四周是一阵淡淡的清香,让他身心舒畅。那股香味,像极了母亲身上的味道,被浮云摇晃的感觉,也好像在母亲温柔的怀抱里。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真的又变成了小婴孩,躺在母亲怀中。德妃带著温柔的笑容,轻轻地哄著他,摇著他。
在这幸福的时刻里,母亲的脸开始慢慢转变,最後竟变成了牧天,同样带著甜蜜的笑容,轻拥著他。
然而,牧天开始加重力量,他被摇得越来越厉害,正想出声抗议,发现牧天已变得面无表情,绿眼冷冷地盯著他,然後他脸上忽然泛出一道冷笑,将萧榭猛力一抛,扔了出去。萧榭被甩到半空中,笔直朝坚硬的地面摔落…
「啊啊──!!」萧榭失声惨叫,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面朝下趴在柔软的地毯上,原来他滚下床了。奇怪的是,他还在滚动,一路滚到了墙边,而他随即发现,并不是他睡昏头,整个房间就像暴风雨中的小船一样,猛烈地摇晃著。房里一片漆黑,原本全年无休发光照明的四个大水晶球,现在黯然无光。
「地震!」他跳起来大叫,却又在晃动中再度跌倒。牧天强壮的手臂抓住了他,将他拖回床上,拥著他轻声说:「没事的,不用怕。」
接著又是几次惊天动地的馀震,这卧房深在地底,感觉更是骇人,彷佛末日即将来临。然而萧榭靠在牧天怀中,耳中听见他的心跳,看见他的绿眼在黑暗中茔茔发光,竟不可思议地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大地终於平静下来,熄灭的水晶球也重新点亮。萧榭颤声说:「到底怎麽回事?」牧天露出一丝苦笑:「最近的天象就是这麽古怪,我也没办法。」他看著萧榭发白的脸,又笑了笑:「好了,你快睡吧,等天亮了叫银狼送你回去。」
第二天一早,萧榭走出户外,发现谷里的树木全被昨晚的地震蹂躏得东倒西歪,祠堂的瓦片也震落了好几块,连围绕山谷四周的岩壁,都塌了好几处。当萧榭骑上银狼的背,正要启程时,牧天对他说:「这几天你先不要过来了。」
「什麽?」萧榭大吃一惊,正想问个清楚,但是银狼已经带著他飞快地冲了出去。
萧榭坐在银狼背上,心中惶惶不安。先是地震,又是刚刚那句话。虽然两件事间应该没什麽关系,却一起沈甸甸压在萧榭心头,让他感到强烈的不祥。这时他又注意到另一件事:银狼的毛色似乎比平时黯淡不少,跑得也比平常慢了。
一连串的事故让萧榭一整天都心浮气躁,他脾气暴躁得不得了,对四周的人都视而不见,甚至有种冲动,想把所有的佛像全部砸烂。
到了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许久,最後猛然坐起来,下定了决心。他绝对不要像这样呆呆地任人牵著鼻子走,他要去跟牧天说清楚,如果他对他已经腻了,大可尽管直说,不要这样拐弯抹角地耍他。况且他答应过了,要给他武器让他逃出去,堂堂的魔王,就算是对自己不要的玩具,也该说话算话吧?
他从床上爬起,一路摸黑穿过树林。天上的月亮仍是红色,让他更加不舒服。来到西边树林中,只见原本光滑的岩壁上布满了裂痕,他却遍寻不著岩壁上的入口。他在应该是洞口的地方来回巡了好几次,甚至把藤蔓一根根拨开,还是找不到。最後他终於领悟:那洞口并不是被地震震垮,而是整个消失了。
萧榭呆立原地,觉得全身冰凉。
牧天居然绝情到这种地步!
他瞪著那高耸的岩壁,心中的绝望泉涌而上。
真的…到此为止了…
忍了一整天的怒气,终於忍不住爆发出来,他发疯似地搥打著山壁,口中大叫:「牧天!你这淫魔,你无耻下流、你言而无信,你简直比臭虫还不如!快开门让我进去!」
喊了好几声,吼得喉咙都哑了,谷里还是没有半点动静。他搥得拳头出血,停下来喘息,这时忽然背後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怎麽,跟你的同党闹翻了吗?」
萧榭大吃一惊,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居然是玄成。
「你…你跟踪我?」
玄成平日温和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嘲弄:「这几天花了那麽大的力气看管你,今天你终於露出马脚,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他抬头看著山壁:「了不起。居然懂得利用九华山上妖魔的传说,把钦命要犯藏在谷里,以你的年纪能有这种胆识,我很佩服。不过也托了你的福,我终於能向皇上覆命了。」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管厨房的玄成啊,你不认识我吗?」他又微微冷笑:「不过,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御前一命带刀侍卫,顾英成。皇上听照海报告,说你最近有些古怪,所以就派我来看著你。顺便帮你引见一下,我手下的弟兄。」右手一抬,他身後的树林里,立刻冒出了千百个带著头盔的脑袋,显然是把山下的驻军全带上来了。
萧榭又惊又怒,全身冷汗涌出。没想到玄成居然是萧闵派来的奸细,自己却只因为他为人亲切就对他放松警戒,连他跟在自己身後都不知道!
「卑鄙小人!」
「我卑鄙?那每晚下药让我昏睡的人又是谁呀?」顾英成冷冷地道:「还好我耐性不错,有精神跟你慢慢耗,总算等到你得意忘形,自己暴露行藏。萧榭,你现在是人赃俱获,无路可逃了,你为什麽不识相点,带我们进去拜见太子萧辕呢?说不定我还可以替你向皇上美言几句,记你个带路之功呢。」
萧榭冷笑一声。原来他们以为他把哥哥藏在山谷里,还在沾沾自喜呢!
「你是白痴啊?没看见我刚才呼天抢地的样子?我要是进得去,还犯得著站在这里听你罗嗦吗?」
顾英成脸上的笑容黯淡了一些:「没关系,我就先拿住你,再找路攻进去,结果也是一样。」手一挥,身後几名士兵立刻向萧榭猛扑过来。萧榭看清楚他们的攻势,飞快避开第一个人,右手一勾一扭,折断了那名士兵的手臂,夺下了他的剑,顺势挡住了其他人的攻击。
这时他终於有些了解,牧天为什麽说他根本不需要练习以一对多的战技。这些士兵虽然都是彪形大汉,但是论力气、速度、技巧,没一样比得上谷里的泥人,更方便的是,活人跟泥人不同,还没动手,身上的杀气就会自己泄露动向,让萧榭先有防备,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闭著眼睛跟他们交手。
没一会儿那几个兵就被他打得七零八落,其他兵立刻接著赶上去支援,萧榭本来就心情不好,正想找人好好干上一架,二来想到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跟人对战,更是斗志旺盛,仰头长啸一声,使出混身解数,将剑舞得有如满天花雨,敌人纷纷倒地。
顾英成看自己手下一二十个人打不过他,不禁羞怒交集,看他武功高明,又忍不住手痒,喝道:「通通退下,我来对付他!」在士兵往两边散开的同时,他纵身一跃,来到萧榭面前,拔剑出鞘,指著萧榭道:「好,了不起!想不到你长年囚禁在山上,居然还有办法学到这麽好的功夫!」
萧榭冷冷一笑,姆指往身後的山壁一指:「我的功夫就是谷里的人教我的,你不是想拜见他吗?赶快进去啊。」
顾英成眉毛一扬:「哦?想不到前朝太子萧辕功夫这麽好啊。那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又没人说是我哥哥。萧榭心想。但是他当然不会跟他多作解释,画了个剑花,便挺剑往他身上刺去。顾英成也不遑多让,出招迎击。
萧榭察觉到他的功夫比其他士兵厉害的多,收拾起原先得意的心情,专心应战。两人斗了数十招,招招险象环生。论技巧是萧榭较高,但是顾英成身经百战,经验老到,用起剑来几乎毫无破绽,就算偶有失误也能巧妙的弥补过去;反观萧榭是初战,用剑的时日也不甚长,非但好几次错过致胜良机,还犯了多次失误,险些命丧剑下。
又斗了百来招,萧榭仍是无法取胜,而手上的剑也越来越沈重,他握剑握得太紧以致磨破了皮,掌中渗出血来,剑柄在手中滑动,眼看就要握不住了。萧榭一颗心直往下沈,暗叫:「我命休矣!」这时脑中灵光一闪,浮现一个景象,那是当他第一次来到银狼谷,看见红衣和黑衣泥人比剑的情况…
他不及细想,故意卖了个破绽,胸前门户大开,顾英成当然不会放过,挺剑长驱直入。萧榭拚了全身的力气,飞快往右闪躲,这招的速度非常难拿捏,要是闪得太快,顾英成顶多一剑刺空,马上就会再来攻击他,要是闪得太慢,就会一剑穿心。
「噗」地一声,顾英成的剑陷入了萧榭肩头,他微一停顿,萧榭忍著剧痛,立刻回剑往他颈中划去。顾英成大叫一声,火速放手後退,但是萧榭的剑仍然在他胸前狠狠地留下一道巨大的痕迹,鲜血狂涌而出。
顾英成难以置信地瞪著自己的伤口,又看看萧榭,随即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士兵们大叫:「大人!大人!」
「死了!顾大人死了!」
「杀了这小子!」
士兵们蜂涌而上,他们的人数比萧榭想的还要多,而且萧榭现在身上受伤,肩头还插著一柄剑,根本不是对手。他挺剑奋力支持,但是仍然渐露败象。
正当他觉得自己命中该绝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狼嚎,萧榭在百忙中抬头,只见银狼站在山崖顶上嚎叫,还不时将头往回摆,萧榭心下了解,它是要自己跳上山崖,可是,那山壁至少有十丈高啊!
他一面迎敌,心中一面盘算:他今天没穿特制鞋,脚力大增,应该可以跳很高,说不定…
没时间犹豫了,挥剑杀出一条血路,往前冲出数步,随即回头,稍微助跑後即踪身一跃,冲上那笔直的山壁。然而,他只跳到约五丈处,後势已衰,他掉了下去,幸好在落地时紧急以剑尖刺地略微挡住跌势,这才没摔断腿骨,但是那柄剑却断成了二截。
萧榭忍痛爬起,一咬牙拔下了肩上插的剑,再度抵挡官兵潮水般的攻势,心中立下决意,这次非成功不可。脚下使劲,飞身而起,踏上一名最高的士兵头顶,借力一蹬,再度冲上山壁。这次果然大有进步,一口气窜了八九丈,萧榭在落下之际,火速将手中长剑刺入了山壁中撑住,手上再一使劲,整个人再度往上窜起,终於顺利到达崖顶。士兵们齐声怒吼,纷纷将兵器朝他掷去,幸好全都没碰到他。
萧榭登上崖顶,看见银狼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才一天没见,银狼竟变得前所未有的凄惨。原本光亮美丽的银毛大把大把地脱落,身子也瘦了一大圈,站立的时候更是摇摇晃晃,彷佛随时会倒下去。
萧榭见它这副模样,一时竟不敢骑上它的背,但银狼走到他面前,低下头来,还不住用鼻子推他,他只好小心翼翼地跨上它的背,让银狼背著他奔过满布嶙峋怪石的山路,来到谷底。
一到谷底,发现那景象才真是骇人;现在是初秋时分,树木才刚开始转黄,而这银狼谷竟在一日之内变成不毛之地,早上还一片青翠的草地,现在是光秃秃的焦土,还布满了龟裂的痕迹;昨夜才被地震震倒的树木,现在全部乾枯,连一片叶子都不剩。
萧榭目瞪口呆地望著这一幕,忽然听见身後传来一阵呜咽声,回头一看,只见银狼已经颓然倒地,从头到脚都冒出了青色的火焰,没一会儿就将这美丽的奇兽烧成了灰烬。萧榭吓得几乎昏过去,心念一转,连忙拔腿没命地朝祠堂跑去。
冲进祠堂里,看见牧天仍坐在他的老位子上,萧榭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牧天并没有像银狼那样掉毛,身上也没有起火,只是显得十分憔悴,脸颊苍白凹陷,眼下出现深深的黑影,嘴唇也有些发青。但是那双绿眼仍然炯炯有神地看著萧榭。
萧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底…怎麽回事?」
牧天轻松地说:「我的法力在消失。」
「什麽?」
「我也不晓得怎麽回事,总之这几天天象就是越来越奇怪,我也感觉到法力越来越弱。」他说的好像是别人的事似地,又看了一眼萧榭的狼狈相:「过来。」
「……」
「快过来呀,不然我怎麽帮你治伤?」他拿出一瓶药膏,擦在萧榭肩头的伤口上,说道:「泥人全都报销了,只好我亲自出马来伺候你了。」
萧榭伤口上冒出一阵橘色的烟,随即伤口就愈合了。牧天一笑:「不过呢,居然连这一招都用上了,亏你想得到。说起来今天可是你的初战哩,表现得还真不坏。要不是时机不对,真该好好庆祝一下。」
萧榭怔怔地望著他,实在想不通为什麽他在这种时候还能这麽轻松愉快。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轰然巨响,把他惊得跳了起来。他冲出户外,看见远处的山壁冒出大量浓烟,还听见山石崩落的声音。
牧天走出来站在他身边,说:「是官兵。他们在炸山。」
「什麽!?」
「他们想把山壁炸开好攻进来。昨天地震山壁崩了一大块,对他们正方便。」
萧榭想起一事,有些怨恨地说:「你为什麽没告诉我,玄成是萧闵派来的奸细?」
「王爷,我看起来虽然很閒,要操心的事也是很多的。先是要准备你的修行,然後又是法力消失的事,哪有时间去注意山上的大小事?况且,是谁不听我的话,半夜私自跑出来的呀?你明知道要是没有我施法镇住那些和尚,你绝对会被跟踪,结果你居然还大剌剌跑出来,让那姓顾的在你後面跟了大半段路还没发现,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
萧榭羞愧不已,却又有些恼怒:「谁叫你不告诉我你有状况?」
「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怎麽回事,要怎麽告诉你?而且就算告诉你,你帮得上忙吗?」
萧榭怒道:「你害我以为…以为…」忽然间舌头打了个大结,下面的字怎麽也吐不出来。
牧天兴致勃勃地看著他的窘状:「以为我不要你了,所以担心得睡不著,跑出来找我,是不是呀?真想不到你也有这麽可爱的一面耶。」
萧榭大叫:「谁会担…」这时又是一声爆炸声,牧天微微蹙眉:「好了,没时间抬摃了。外面的人差不多再一两个时辰就会冲进来了,到时候我可护不了你。趁这时候先把一些杂事料理一下。跟我来。」
「杂事?」
牧天头也不回地道:「你马上就要开始跑路了,不用准备行李吗?」
跑路…是呀,九华山已经不能再待了。
萧榭跟著牧天,来到一间他从未见过的房间。他一踏进房里,立刻吃惊地张大了嘴。
房里放著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武器,每一件都是光芒耀眼,让他眼睛差点睁不开。
「这里全是我精心打造的兵器,你挑一件喜欢的去用吧。我答应过你的。」他又补了一句:「这样你总不能说我言而无信了吧?」萧榭红著脸瞪了他一眼,开始仔细地检视那些武器。
这真是非常困难的挑选工作,每一样兵器都让萧榭目眩神驰。有会自动伸缩长度的链子枪,还有看似沈重,拿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的流星槌;尖利的铁勾,在交战中会忽然改变倒勾的方向,被刺中的敌人根本无路可逃;还有长枪,在挥舞戳刺的时候枪身会不断爆出火花,直扑敌人面门。萧榭很确定,只要在这屋里随便挑一件,他就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牧天在他试用一柄月牙铲的时候,摇头说:「别玩了,武器重要的是顺手,拿到用不习惯的武器,只会让你的力量减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