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随————乘加零

　　偏偏在这种适合说话不适合低头猛吃饭的场合，叶弘颖没有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因此觉得纳闷。

　　可能是我的举止无意中把心思全透漏出来，叶弘颖吃到一半的时候问我说：「不喜欢这家的口味？」

　　我摇头。

　　叶弘颖笑著说：「那就是没有说话，觉得太沉闷罗？」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说：「来这种店不就是要聊天吗？」

　　叶弘颖说：「或许吧！好，那边吃边讲好了，原本我是打算吃完饭以後再谈的，怕影响你的食欲。」

　　「有那麽严重吗？好事还是坏事？」我问。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会有不祥的预感，我也不例外。

　　叶弘颖微笑，说：「不用那麽紧张啦！是很重要没错，但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

　　我更糊涂了，只能待命，准备接招。

　　「是这样的。」叶弘颖清了下喉咙，然後说：「我想请你介绍一本书。」

　　我觉得奇怪，说：「你又知道我一定看过了？如果我不熟的话，也没办法帮你介绍，不是吗？」

　　叶弘颖没有回我的话，只是从背包里抽出一本散文。

　　我不是一个很有文学素养的人，课外书没翻过几本──但那一本我刚好看过。

　　妈是读中文系的，她说年轻时砸了很多钱在置书费上头，但是买下那一本以後，妈开始对文学家有种深深的厌恶，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的那一种。

　　基於好奇，我翻了那本散文。文笔是很流畅、情感是很真挚、听妈说当时很畅销……但我就是找不出任何可以惹恼妈的句子。

　　後来妈跟我说，书的内容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作者的为人。

　　我在知道「书本以外的故事」以後，哑然失笑，明白妈为什麽那麽激动，甚至从此不再买书。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如果不是小妖精在离开叶弘颖时留下同样一本，我恐怕不会从满满的往事里特别把它翻出来。

　　那本书是，梁实秋的《槐园梦忆》。

　　「呵呵，果然你知道这本书。」叶弘颖说，一副「我早就料到了」的模样。

　　我扁起嘴，不服气的说：「我有说我知道吗？」

　　「你的表情已经说了。」叶弘颖说：「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要听你对这本书的介绍。」

　　我问：「你自己没看过吗？」

　　叶弘颖避重就轻的说：「我有没有看过应该不会影响你对这本书的认知吧？」

　　我笑了一下，简单的说：「梁实秋的妻子过世了，他很伤心，所以写下这本书作纪念。内容是两个人的感情世界，可能是我中文没有很好读不出精髓的缘故吧，据说有很多人读了以後感动到哭出来。」

　　「嗯，还有呢？」

　　「还有？」我愣了一下，说：「还有这本书当时很畅销。」

　　叶弘颖喝了口红茶，继续追问：「还有呢？」

　　我不知还能讲什麽，就说：「我会读这本书是因为我妈介绍的。」

　　叶弘颖没什麽要紧的「喔」了一声，接著，仍然问：「还有呢？」

　　我有点不耐烦了，说：「还有，为什麽你要问我这些问题？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叶弘颖没多说什麽，只是静静的拿出夹在书本最後一页的信纸，然後拿到我面前。

　　「小彬离开的那天晚上写给我两封信。」叶弘颖悠悠的开口：「这是第二封，你没看过的。」

　　我吓了一跳，然後坐立难安。听叶弘颖的意思，他已经知道我看了信，显然那是所谓的第一封，然後现在要我看第二封……什麽意思？

　　如果私人信件被人偷窥，我一定会大发雷霆。叶弘颖的「大方」，很不寻常。

　　我呆著，竟然不敢去接。

　　「第一封，是小彬允许的，我不会生气。」叶弘颖把手往我的方向再挪了三十公分，说：「这一封，不想让你看的部分我已经涂掉了，所以你看了以後，我也不会生气。」

　　我诚惶诚恐的接过，问说：「为什麽要让我看？」

　　叶弘颖的手往我手上的信──只是影本──指了指，示意我先看完再说。

　　其实，我很想知道小妖精写了什麽，只是碍於叶弘颖的存在。现在，既然叶弘颖都说没关系了，我也就少了顾忌，开始读起小妖精的笔迹。

　　「刚才何伟廷来找你，我把桌上放著的信给他看了，看的出来，他……」接下来一大段，显然是提到我的部分全被涂黑，说不好奇是骗人的，但既然叶弘颖刻意做了手脚，想必怎麽问他也不会说，我只有继续读下去：「……那本书有一个很特别的意义，我想何伟廷是知道的，他还流下眼泪呢！如果你弄不出其中玄机的话，就找何伟廷问问看吧！原本我是不打算明讲的，想说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可是现在我觉得，直接给提示会比较好，否则就浪费我买书的钱了。至於为什麽我会选择让何伟廷知道嘛……」以下又全都是乌漆吗黑的一片。

　　提到我的地方都不让我知道，这让我有些不太高兴，好像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所以，你现在应该清楚我想问什麽了。」叶弘颖两手托住下巴，微笑著问。

　　我无奈的说：「还能有什麽？就是那个『特别的意义』嘛！其他的全都看不到啊……」

　　叶弘颖没有理会我的抱怨，只是耐心的等，等我把「剩下的『还有』」说出来。

我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原本是不想说的……小妖精的心意，我懂，但叶弘颖未必能够接受，况且是在小妖精离开没多久的现在……

　　「你说吧！」叶弘颖催促：「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我苦笑，说：「你又知道是什麽事了？心理准备……」

　　叶弘颖眉毛一扬，说：「难道还是好事不成？看你吞吞吐吐的。」

　　把属於我的那杯红茶拿到嘴边一口一口啜著，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说。

　　还是说好了，叶弘颖迟早要知道的，而且把事情摊开，对他未尝没有好处，心酸、难过、沮丧……都是一时的，重要的是未来的幸福。

　　我打算先绕个圈子，说：「我还是想先问你：有没有看过书？」

　　叶弘颖点头。

　　我追问：「有什麽感想？」

　　叶弘颖想了一下，说：「其实没什麽太大的心情起伏，毕竟死掉老婆的人，不是我。」

　　我转个角度说：「这麽问好了：你觉得梁实秋──那个作者──爱不爱他的妻子？」

　　「应该很爱很爱吧！」叶弘颖说：「读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大家都这麽认为，但是……」我说：「梁实秋很快就认识了他生命中第二个女人，然後很快就陷入热恋，很快的，在他妻子去世隔年，就和另一个女人步上红毯。」

　　叶弘颖恰好在此时彽下头清光盘内的菜肴，我没能注意到他的表情。

　　「不管叶弘颖怎麽想，既然说了，就要说的完整。」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以後，我咬了咬牙，继续说：「听说这件事在当时闹的很轰动，大家都想说：一个在书里对妻子满怀追思之意的人，怎麽可以那麽快就有新欢？我妈那时候正在读大学，系上还就著『梁实秋应不应该再婚』这个议题和教授讨论了好几堂课。」话锋一转，我说：「但是，不以世俗道德的角度来论断的话，没人可以否认，梁实秋再婚以後的日子过的非常快活。小妖……许俊斌为什麽要送这本书给你，八成就是要你忘了他、要你去发现更适合你的人，过去的种种不能遗忘，但也不应该成为未来的牵绊！」

　　我一口气说完，愈说愈激动。叶弘颖依然埋头猛吃，我看不下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举动，手中的筷子没有拿稳，两条抛物线飞了出去。

　　叶弘颖抬起头的时候，终於我看到他的表情……

　　浅浅的笑……？

　　我愣住。

　　「所以我说应该吃饱再谈的。」叶弘颖轻轻挣脱我的手，不疾不徐的说：「你看你，你现在还有食欲吗？」

　　我脸色一沉，说：「那不是重点。」

　　「所以重点是你说的话就对了。」叶弘颖招来服务生，要了一副乾净的筷子，然後，依然微笑的，问：「还有吗？」

　　我呆了半晌，问：「什麽还有？」

　　「看来是没有了。」叶弘颖出於意料的平静，说：「这就是小彬要传达的『特别的意义』？」

　　我点头，对叶弘颖无所谓的态度感到惊讶。

　　叶弘颖笑了笑，说：「你说的，梁实秋没过多久就再婚这件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嘎？」我有「被耍了」的感觉，很不舒服。

　　叶弘颖带点歉意说：「这件事闹的很大，资料很容易查的到。之所以会问你，是怕有什麽弦外之音被我遗漏……看来是没有。」

　　我听的一愣一愣的，最後忍不住问：「你怎麽那麽平静？我是说，你不难过？」

　　叶弘颖的眼睛朝著我，却像是失了焦距，彷佛望向无穷远的地方，说：「难过又怎样？还不是什麽事都改变不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麽接话。

　　叶弘颖的眼经在下一秒回了神，扬起嘴角说：「我昨天回去以後想了很久，没错，我是在逃避，是在强颜欢笑。这些负面情绪一点忙都帮不上，所以我决定开朗一点过下去……」顿了顿，叶弘颖继续说：「小彬也会希望我开开心心的，对吧？」

　　我皱了眉头。

　　叶弘颖笑著问：「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今天有看到我唉声叹气还是怎样吗？」

　　我虽然摇头，但照叶弘颖的说辞，与其说他是因开心而笑，还不如说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开心的」而笑──这一样是强颜欢笑，不是吗？

　　我感到深深的悲哀。

　　可能是表情很容易泄漏心思而不自觉，叶弘颖再一次读出我的想法，说：「你……不用担心我，真的。」

　　我笑了，没有镜子，但我知道自己一定笑的很丑。

　　叶弘颖瞄一下我的盘子，说：「还有差不多一半的份量，快吃吧！」

　　我摆摆手，说：「被你猜中了，我现在已经没有食欲。」

　　叶弘颖微笑说：「没关系。」

　　「走吧！」我说：「下午还有课要上呢！」

　　离开简餐店的时候，天空又开始飘雨，我最不喜欢的阴冷冷的天气。

　　「对了！」叶弘颖突然说：「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当面跟你说会比较好。」

　　我挖了挖耳朵，代表「洗耳恭听」。

　　叶弘颖笑著说：「以朋友的角度来说，这段时间以来，你真的帮了我很多……谢谢。」

　　以朋友的角度……

　　我强压住心里的苦涩，半开玩笑的说：「什麽这段那段时间的，听起来就是一副要交代遗言的样子……」

　　叶弘颖笑了笑，两片唇瓣张开，像是有话要说似的，最後却只是沉默。

隔天早上，我在阿飞的惨叫声中及时夺门而出。

　　手上拎著一个塑胶袋，袋里是两个柚子般大小的巨无霸巧克力泡芙──昨晚阿飞炫耀说到某某地方才买到的，我没注意听，反正很难到手就是了。

　　依照我对阿飞的了解，这两个泡芙是要留给小美和阿彗的……那怎麽行？她们两个已经是标准身材了，这麽高热量的甜食吃下去，身材不完全走样才怪！

　　想一想，和阿飞的交情毕竟不浅，因此，我决定主动为他著想，「体贴」的帮他把这两个害人不浅的「妖物」除去。

　　这麽「委屈」的任务，我要找叶弘颖帮忙分摊。还不知道叶弘颖喜不喜欢巧克力呢！如果他推辞的话我还得使出全力请他务必「惩奸锄恶」……

　　阿飞如果明白我的苦心，一定会因为感动(？)而流泪吧……

　　一路上，我不时盯著那两个诱人的泡芙发楞，想像叶弘颖拿到泡芙时脸上可能出现的种种表情，我不自觉的痴痴傻笑起来。

　　对了！听说多吃巧克力可以抗忧郁呢！叶弘颖这几天一直都闷闷不乐的，应该叫阿飞再多买几个。

　　思念的心情愈发真切，脚步就跟著快了起来。

　　进教室的时候，看到小胖一如往常的趴在桌上，特别的是今天还……打呼！

　　有够夸张……

　　算了！小胖这样那样的又碍不到我，重要的是……

　　我侧身一看，发现叶弘颖的座位竟然是空的。

　　叶弘颖一向比我早到的，怎麽会……？

　　低头看表，今天是比平常早了一些。

　　没关系，就坐下来等吧！只是我要稍微改变一下战术：原本我是打算直接冲向叶弘颖的座位给他惊喜的，现在的话，我必须先把这两个泡芙藏起来，才能趁其不备……

　　说的比做的简单，这两个巨无霸不但没办法塞进抽屉，连摆在走廊上连异常显眼。

　　最後，我想到可以放在空的座位的椅子上的时候，脑细胞已经死了好几千万个。

　　一切就绪。

　　万事俱备，只欠叶弘颖现身了。

　　我按耐不住兴奋，坐在椅子上也没办法安分，东钻西扭的活像只毛毛虫。我知道叶弘颖看我的样子一定就晓得我有刻意隐瞒什麽，但我就是静不下心。

　　「叶弘颖，喜不喜欢吃巧克力泡芙？」

　　不能这样问！叶弘颖如果说不喜欢怎麽办？一定要讲一个让他没办法拒绝的理由……

　　「叶弘颖，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收下。」

　　也不行！感觉像是贿选，要请叶弘颖投我一票似的……

　　「叶弘颖，东西在这边，一句话，赏不赏脸？」

　　……最好是这麽流氓啦……

　　还没拿定主意，老古董教授已经进来了。

　　教授？我一惊。

　　那叶弘颖呢？

　　我往右边的座位看去，没错，还是空的啊……

　　「同学。」老古董教授朝我说：「帮忙把你左手边的同学喊起来，要开始上课了。」

　　我这才想到忘了叫小胖起床，连忙踢了他的椅子好几下。

　　小胖悠悠转醒，翻开课本，两眼无神的盯著讲台──我知道这样的姿势会持续一整节课，我怀疑他根本就是睁著眼睛睡觉。

　　老古董教授苍老的声音响起：「今天我们要讲的课程是……」

　　我才没空去听老古董在碎念什麽。我的心思全都悬在那个应该来上课却缺席的人身上。

　　「何伟廷，你先不要慌。」我试图催眠自己说：「叶弘颖可能是睡晚了、可能是路上塞车、可能是……」

　　当然也有想到一些血肉模糊的镜头，但是我才不要相信。

　　突然想起叶弘颖有一次迟到的记录，那时候我竟然没有问原因，真是该死！

　　「上次叶弘颖迟到二十几分钟。」我有点阿Q的想：「那我就先等半个小时好了，搞不好这个时间都在叶弘颖的『合理迟到时间』范围里面。」

　　然而，随著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的心情愈来愈沉重。

　　终於，三十分钟过去，叶弘颖还是没有来。

　　我很想夺门而出，很想现在马上去打探叶弘颖的下落，可是一咬牙，我还是坐在原位，忍住冲动。

　　老古董教授会怎麽想倒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担忧的是，如果几分钟後叶弘颖来了，反而看不到我，那不就糗大了？

　　「就再等一下吧！下一分钟叶弘颖就会出现了。」

　　始终抱持著「下一分钟叶弘颖就会出现」的想法，一节课过去了。

　　教授已经踏出教室，叶弘颖还没踏进来。

　　我担心的快要发疯了，之前叶弘颖信誓旦旦的说「小彬不希望我翘课，所以我不会」之类的话，那现在的状况要怎麽解释？

　　我拼了命的要自己不能往坏的方面想，脑海里划过的一幕幕却尽是可以让我窒息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