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前一步,想看个仔细。眼前这个雕像的脸部,方方正正,上面还有戴着一副眼镜,浓眉大眼,眉头紧缩,面部表情忧郁而显得寂寞。但是我…认出了他!他是我的……初恋情人!
为什么这里有他的雕像?他…?
我连忙望向另一个凹洞。里面也有着另一座雕像,但是雕像却是我专科时的一位好朋友。我又看向另一座,再一座。每个雕像都是我所认识的人!都是我曾经有过接触的朋友!还有…我所交往过的对象!
这些雕像…是谁塑造而成的?
我忽然被一个破碎的身影吸引住目光。我光着脚走向那边,蹲下身体,拾起脚边的一块碎片。在破碎的脸庞上…我也认出了他!他是…他是我十七岁认识的那个淡大学生。他的雕像碎裂成无数的碎片,散落一地。对了!他已经…死了。
我站起身,继续沿着螺旋状的阶梯,不断向上攀爬。沿途上我看着每一座水晶雕像的脸部,也默默地在心中念着他们的名字。有我的父母、我的兄弟、有读国中时暗恋的老师、有专科时期的挚友、有看起来还是小孩的国小同学,还有爱漂亮的小蝶、爱搞笑的阿桂、和….!我停下了脚步。
达哥。
我望着达哥的雕像,它看起来和离开我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伸出手在雕像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达哥他…也在这里!而另一边的是小曹。
小曹的脸颊消瘦,看起来忧郁而阴沈。
这里究竟是?
难道这里是…我内心的世界吗?我从半空中回头看着走过的地方。现在我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整列的雕像。这些全都是我所认识的人们!我这才发现到,原来每座雕像所呈现出来的表情,其实都代表着他们在我心中的形象!
慈爱的母亲!严肃的父亲!爱笑的那位专科同学!落寞的阳光男孩!喜孜孜地小蝶!还有那个…已经化为一堆颓土的…淡大男孩。
这里是我的内心世界吗?里面的每座雕像对我来说,都是我活到目前的人生里头,所遇到的每个人物。他们…在我的记忆里,是那么地深刻!那么地令我难以忘怀!
那…我的未来…又会遇到什么样的角色?我向前走了一步,看着下一座雕像。但是这个…没有脸!
一具没有脸部的的雕像!没有轮廓也没有表情!为什么?
这座雕像为什么没有表情?为什么没有脸?他…是谁?如果照我前面的推论看来,他对我而言应该是意义的呀!即使他和小曹一样,和我的关系是互不相让。但是…?
我盘起腿,坐了下来。静静地望着雕像,思索着这个人影。
天空中忽然出现了一抹淡淡地光芒,我的双眼被那股微光所吸引。
光?
雕像的脸上在这时,也突然闪着和天空一样的光芒。我将目光移向雕像,但是身体却像是失去了支撑,急速地往下坠落!我慌张地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着。
我之前爬的高度并不算太高,但是我的身体却有如坠入无底洞般。我望着无底的黑暗,四周的水晶墙开始崩裂开来,变成尖锐的薄刃划破我的肌肤,我咬紧牙关,却只能任由自己身体被切割成无数地伤口。鲜血流出的速度,似乎还赶不及我急坠的速度,我回过头来看向光芒,一个巨大的水晶碎片,却在这时砸在我的胸口,刺穿了我的胸膛。
我的口中吐出了大量血液!浓绸的鲜血立刻染红了我的身体,我全身无力,无法拭去即将流入眼睛的红色液体。
我…会死吗?
一股上升的气流形成强大的力道,从我身后像是强烈的飓风,将我整个人卷向上空,不断推动着我那气若由丝躯体。我睁开朦胧的双眼,看着上方光芒…。
这道光…好温暖!它渐渐温热了我的身体。原本被划开的伤口逐渐愈合,复原到连一丝疤痕都看不到。我的眼睛看着强光。那道光愈来愈亮!如同太阳般让我的眼睛起了一片白花,但是…一张脸却悄悄地出现了!
他是…谁?
我努力强逼着自己,不肯将双眼给阖上。右手掌有股热量开始被灌入,灼热的温度突然被升高到我无法忍受的程度,我受不住痛,使出全力,放声尖叫!
我瞬间张开双眼,大口地喘气。这时我才发现到自己全身留着大量的汗水,右手被一只强壮的手掌,紧紧地交握着。
我看见了他!那道光芒背后隐藏的一张脸!
他…是……吴连!
我坐在病房里,看着窗外灯火。
深夜寂静无声,窗外车灯点点。上弦月微弱光芒,伴随淡淡星光。我的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罩袍,左手肘上插着点滴导管,里面的液体正一滴滴地流入我的身体,而右手掌则是无意义地翻弄着一本翻译书籍。我的后脑现在还有一些肿胀的压迫感,这里则是…上次肺炎时,所住的同一间病房。
我将拿在手中的书本,轻轻地放在茶几上头。然后慢慢地起身离开床铺,走到了窗户边,痴痴地望着自己镜中的倒影。我的脸颊上面还有一抹被捏得发红的痕迹。这也让我想到了吴连在傍晚时,他用那双有些粗糙的掌心,抚摸过我的额头和我那白净的脸颊。
吴连:「拿去!这是你要的咸酥鸡和珍珠奶茶。」我一把将托吴连去买的食物接了过来,随手就拿出一块咸酥鸡吞进肚子,又大口地喝着饮料。
我的嘴里一边嚼着香Q的粉圆,一边抬头看着吴连:「对了!你刚刚离开的时候,住院医师有来跟我说过,我头上的撞伤已经不碍事了!不过另一个胸腔科的医师要我今天晚上先留下来住一晚。他说要顺便帮我再做一次胸部的X光片检查,看看上次住院过后,肺部的情况是不是有好一点?」
吴连皱着眉:「是哪个医师?」
我又拿起一块咸酥鸡:「没有啦!就上次我不是因为肺炎住院吗?那时候的主治大夫刚好经过这里。他看到了我,就叫我顺便在留观一天。因为原本他在我出院时就开了一张复诊单给我,要我一个月后再来这里找他复检看看的。不过我一直懒得过来嘛……所以啰!」
「你…真是的!有病就要看呀!拖什么拖?」吴连瞪了我一眼。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最后停在额头上,温柔地帮我按摩着:「这里…还会痛吗?」
「你干嘛?我撞倒的地方是后面耶!你摸前面干嘛?」我躺在床上,望着吴连。他脸上那刚毅的线条,现在变得柔软多了。浓浓地两道眉毛,不似以往般纠结在一团,眉头也舒展了开来。一双深邃的眼睛,隔着金边眼镜,流露出安心和平静,这时候的他,和平时那副暴躁易怒的形象比起来,差异还蛮大的。眼前的他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不少。
我突然想起昨晚人评会最后的结果。吴连…他会对我…做出什么样的惩处呢?虽然关禁闭是免了。不过以吴连那种大公无私的个性看来,罚则一定也不会太轻吧。
我小声地:「吴连!我…昨天…我不是故意的。关于昨晚的事…我对你所说的那些话…我…我很遗憾!希望你不要太在意。」
吴连看了看我。他低下头,将脸靠了过来,促狭地:「你知道错啦?」
我嘟着嘴:「哪有?我是说:我很『遗憾』!不是说:我很『抱歉』!」
吴连伸出手掌,在我的脸颊上用力地捏了捏:「都到了这个当口,你还是不认错?我知道林排是过份了点。不过你自己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去吧!」
我:「那…你决定了吗?」。吴连一脸疑惑,好像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我继续开口解释:「惩处呀!你不是说我的处分由你决定吗?那么…你决定好了吗?」
吴连苦笑着:「我从昨晚不知道一直在忙『谁』的事情直到现在?连想好好地睡个觉的时间都没有了!哪还有空去管那些无聊的小事?」他瞇上眼,揶瑜着我:「怎么?现在终于知道要怕啦?」
我随即冲出了一句:「怕?你有看过我什么时候『怕』过吗?我…」唉!只要一受到别人的刺激,我那不认输的老毛病就立刻又犯了!我将原先的话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好啦!好啦!我对我当时的态度道歉!这样总可以了吧?不过关于林排的事,我先说了!我宁可被关禁闭,也不愿意向他承认错误!」
吴连摇了摇头:「这么想进去禁闭室?难道你就不怕有人会为你担心吗?」
「谁?谁会关心我?才不会有人勒!」我的反应直觉而快速。
「我呀!」吴连紧盯着我看。而我愣了一下!
吴连见我一脸怪异,他马上接着改口:「我…啊!我是说…还有一些关心你的人啊!譬如说:小蝶、林医官、副连长。他们不是都在当时极力地在帮你脱罪吗?难道他们还不算是在关心你?」
「嘿!请注意一下你的措辞好不好?他们是在帮我『主持正义』!不是帮我『脱罪』!」我纠正完吴连话中的语病,然后歪着头,打量着吴连:「那么…你呢?你算是关心我的吗?」
吴连被我一问,他的整张脸瞬间像是喝了酒般,红得连耳根都像是发了烫。他结巴地:「我?嗯?…我…嗯…这…。」
我笑嘻嘻地打着圆场:「呵呵!不逗你了啦!至少你不是害我的那个就够了!至于其它的…我也懒得去计较了。」吴连看起来笑得有些尴尬。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我还是随口替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吴连在稍晚陪我到指定的病房之后,他就自己到护理站去,帮我办了住院手续。虽然我待在军医院只有一晚,但是该填的数据,还是得确实填写。过了一会儿,吴连又回到了房内。
我见他手中拿了一样东西:「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吴连将一本书放在白色的床垫上:「嗯!怕你晚上会无聊!所以我就到阅览室借了这一本书。我想这本书应该还蛮适合你的,你也一定会喜欢看。」
我瞧著书皮的封面。上头写着斗大的六个字:『我有死亡经验』。是…这本…书!但是我马上瞪了吴连一眼:「干嘛?恨不得我早点死喔!」
吴连贼贼地:「反正你昏倒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想你应该跟作者一样,常常有非常『贴近』天国的感觉吧!」
我没好气地:「是!是!是!不过你没听说过吗?『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为了好好治治你们这些恶劣的长官,我这个『好人』得长命点不可!想要我死?还早的很勒!」
吴连没有回应我的反讽。他起身:「好了!我也该回连上了。你只会在这里待上一天,那么…我就不派看护过来啰。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应该没问题吧?」
我点了点头。
「那我走啰!」吴连转身,准备离去。
「嘿!等一下!」我欲言又止。
吴连回头:「还有什么事吗?」
「我…我拜托你买的烟呢?」我的烟瘾又犯了。
「我没买!一天不抽,不会死的。」吴连直接踏出步伐,离开了病房。
我点上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经过我的肺部,进入了我的血液,蔓延在我的四肢、五官、还有大脑。我闭上眼睛,让烟雾弥漫在我的躯体里,占据了我所有的知觉。
这包烟是我在吴连离开之后,偷偷跑到隔壁房间,向其中一位病患买来的。我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慢慢地地张开眼睛,接着低下头,凝视着窗外那棵长满叶片的树木。那棵树是…枫树吧!
记得我上次出院时,我在那棵树下站了良久。直到副连长的车子开来,我才离开树下的。当时的树枝上面,剩下不到几片的叶子,三三两两地挂在光秃秃地树梢上头,整棵树显得萧瑟,空荡荡地,没有半丝生气。现在…它又是枝繁叶茂,生意盎然。
枫叶…和…项链…。
我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我的脸颊消瘦,暗色的窗户中,印出一张憔悴的脸庞。两颗如同水晶玻璃般眼球,彷佛经历了一场风暴的洗礼,圆润、澄清而略带疲惫。眉毛微微向上倾斜,到了眼角处,顺着眉型向下划去。我记得以前在一本书上看过,这种眉型叫做将军眉。书中提到有着将军眉的人:个性坚强、固执、不会对压力屈服、做事大胆、不拘小节但却稍嫌鲁莽。
但是我…我像是书中所说的…那一种人吗?
我回头看了看放在茶几上的那本书,又转回来望着天上的月亮。我刚刚抽空花了半个多小时,重新翻了翻那本阿德之前送给我的书。
书中提到:人来到人世间,是要学习一种自己所欠缺的『东西』。可以是情绪、可以是感觉、也可以是信仰。每个人皆可以自由地决定是否要来到人世间,去体验、去学习、去成长。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来去一生。
如果按照书中所阐述的寓意来看,那么…我要学习的是什么呢?是对爱情的坚持?是对朋友的友谊?是对敌人的宽容?还是对自己内心的探索?
我和镜中的自己两两相望。我看不出自己的思绪,一如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的下一步…该做什么样的选择?暗夜神秘得如同披上一层厚厚地黑色丝绒,我面无表情,目光穿透眼前的那扇窗棂,越过对面的那栋大楼。灵魂彷佛飞出肉身,穿梭在点点灯火,飞越远处那片山野,直奔到北方的一座城市。
他…还好吗?我的眼泪倏地滑落。
我该学习的是…什么呢?
隔天一早,医师巡房时,他拿着我的X光片看了看,接着告诉我肺部的情况还不错。不过他还是叮咛了我几句,要我不可以抽太多的烟,不然将来会有纤维化的问题发生。我谢过了医师,走到休息室,打了通电话回连上给吴连。但是卫兵却说吴连洽公去了!于是他帮我转接给了副连长。副连长一听说我要出院了,他毛遂自荐地要来医院接我,我则回绝了他的好意,打算自己一个人,慢慢坐公交车晃回连上。
这次住院,我除了身上穿的这套军用运动服,一双白球鞋,和随身的皮夹之外,并没有多带任何的东西。所以我不必再做任何的收拾动作。我将床铺上的棉被折好之后,直接到护理站办了出院手续。接着拿着阿德之前送我的那本『我有死亡经验』来到了阅览室。这本书当初是阿德送我的。虽然现在书又回到了我的手中,但是…也许它还是该留在这里吧!我将书本放入了书架里,走出了医院。
沿着医院前的花圃,我脱下了身上的长袖外套,站在昨晚看着的那棵枫树下面。中午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炙热的让我有些昏了头。我抬起手,半遮着视线,看着树上的枫叶随风摇曳。地面上散发着热气,温热的风,正到处流窜着,四周充满了车声以及人声。我…又回到繁忙的人世!又要过着一般人该过的日子!
一个小小的阴影,突然闪过了绿叶的空隙。我随着阴影看去,是一只…『鹰』!
一只盘旋在高空上的老鹰,牠正在烈日之中展翅高飞。这只突然出现的猛禽,让我又想到了那个被他们母语里唤做『鹰』的男孩!
阿德那张天真开朗的笑容,立刻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阿德…他现在应该还在三军总医院吧?有空我也该抽个时间,去看看他的情形是不是有好一点。毕竟这是当初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现在离那时…也过了有好几个月。我衷心地希望他现在的一切,都过得平安和喜乐。
踏出医院,我沿着人行道走了将近一百公尺的距离。正当我准备要到马路对面的公车站牌时,突然后面响起的一阵急促而刺耳喇叭声,把仍在漫步的我给吓了一大跳!我连忙靠向右边的人行道上。一辆白色轿车从我的后方,慢慢地驶到我的身边。我回过头去,心里暗骂道:真受不了!又不知道是哪个不守交通规则的烂驾驶!为什么不早早去投胎算了?但是才一转头,我就撇见了车内坐着一个大白痴!他在车子的驾驶座上,笑得像个傻瓜一样!
吴连将车子停稳之后,他放下车窗大声地:「还不快给我上车!」
这个死痞子!用那什么命令的口气嘛?虽然心理骂着他,不过我还是坐上了车子。吴连看见后面没有来车,他一个大回转,将车子调过头:「你刚刚在医院门口发什么呆?」
我轻轻地扭了他的耳朵一下:「你要死呀!喇叭按那么大声!想吓死我呀?还有,我发呆关你什么事?对了!卫兵不是说你去洽公吗?你跑来这里干嘛?」我那一连串的问号,又霹哩啪啦地像水龙头般,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