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与共生[上]————阿伏

天敌与共生 (01.交会)
仲夏，正午的阳光即使隔着深色玻璃，依然透着明亮。白云懒洋洋地浮在空中，动也不动。
修文坐在餐厅角落的位置等待，随后点了支菸。看见忠义走近时，急忙把手上的菸熄了，然后喝了口水，同时挥着左手。
"外面好热。"忠义将公事包放在座位上，灿笑着说："我先去洗个脸。"说完便往洗手间的方向走。
修文只觉这次的见面不寻常。忠义看起来不似之前抑郁寡欢的样子，仿佛心情很好，就像外头的阳光，笑容充满灿烂的光采。
忠义坐下之后先喝了口水，然后喜孜孜的望着修文。
修文纳闷地看着他，狐疑地笑了，"你是干嘛？吃错药还是怎样？一直笑？"
忠义也没回答，笑容依旧不变，然后打开公事包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最后挑了张喜帖出来，"这是给你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修文还来不及掩饰脸上落寞的神情。尽管还没打开喜帖，信封上烫金的字体清楚印着住址，他想也不必想，立刻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我要结婚你好像一点都不高兴？"忠义困惑地问。
"哪有？"修文急忙尴尬地解释，"你突然说要结婚，我有点意外而已。"
忠义很快地又恢复笑容，"是有点意外没错。"然后自己笑着。
"新娘是谁？我认识吗？"
忠义笑着说："你不会自己看啊！喜帖都给你了。"
听忠义这么说，修文觉得不必看了，直接便问，"是桂芬吗？"
忠义满足的点着头。
这时服务生走了过来，"请问两位要点餐了吗？"
修文想也没想，直接便说："我要一个糖醋排骨。"
服务生点头示意，然后望着忠义，"这位先生呢？"
忠义搔着头，迟疑片刻后才说："一样好了。"
修文像是心事重重般地看着窗外。
"喂！你是干嘛？我要结婚你不高兴吗？"忠义伸脚踢了修文的鞋。
修文这才转头，打开喜帖看了一下，"没啦！我在想别的事情。"
"你要来当伴郎喔！"
"我..."修文吃惊的说。
"不找你找谁？"
"我可能不会去吧！"
忠义收起笑容，"为什么？"
修文摇头，"没有为什么。"
"我结婚你不来当伴郎已经说不过去了，你还跟我说你不会来..."忠义不敢相信修文会给他这样的回答，简直大失所望。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喝喜酒..."
"别人结婚我不管，问题是我耶！我还特地送喜帖来给你。"忠义说完又拿起杯子喝水。
"我再看看好了..."修文鸣金收兵，他不想在此时把气氛弄僵。
忠义心里当然有谱，两人从国中认识到现在，彼此个性再了解不过。修文既然说了不会赴宴，那大概便是真的不会；只是他想不透原因，望着修文，"你不会是在生气吧？"

修文摇头，"干嘛生气？"
"我会认识桂芬也是因为你，不过，我还没追她之前，我可是有先问你，你说没关系的喔！你说你跟她只是普通朋友，我才去追的..."忠义回想着三人之间的相识过程。

修文看着忠义，然后淡淡地说："我只是觉得你们不适合。"
忠义露出诧异的表情，心里有点不快，但还是压抑着，"我们相处一直很愉快，结婚以后也会很幸福的。"说完勉强笑着，不过笑容的亮度明显暗了一半。

"好啦！你们决定就好，我当然也希望你们幸福。"修文不知道这句话算不算是亡羊补牢？基于朋友的立场，再怎么说，他都应该给予祝福，而非预卜式的诅咒，那对大家都不好。

"你真的不来？"忠义再接再厉。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刻，修文竟然打算缺席。他无法理解修文的想法，也难以接受。
修文还是摇头。
"那至少给我个理由吧！"忠义无奈地说："桂芬要是知道你连喝喜酒都不来，一定也会很难过。"
"你就别跟她说啊！我再看看。"
忠义沉默了半晌，"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拒绝我，那我跟其他同学不是没两样？"
"你要这样想，我就没办法了。"
直到服务生送上两人午餐，彼此都没再交谈。
意识到自己就像朵超大乌云遮掩掉忠义原本的笑容，连同他的心情也从晴朗变成阴霾。修文放下手上筷子，"跟你说实话，总比答应你到时又没去好吧？"

忠义不甘愿地点着头。
"我那时候刚好要去美国啦！"
"是吗？那你刚刚怎么不直接说？"忠义心中仍有疑问。
修文开玩笑地说："大不了我将来结婚，你也不要来，这样可以了吧？我们就扯平了。"
忠义笑了，"神经！我才不会像你这么没人性。"
修文淡淡笑着，"是啦！是啦！你最讲义气了。"
"你去美国干嘛？我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
"我也都没听你说过你跟桂芬的事啊！再碰面，居然告诉我要结婚了。"
忠义顿时恍然大悟，"你一定是气我很久没跟你联络，忙着谈恋爱对吧！"
修文不置可否，调侃地回答，"是有那么一点，不过有异性没同性也很正常。"
"我很早就知道你喜欢桂芬，只是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快结婚..."
一提到桂芬，忠义脸上再度绽放笑容。
"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买套西装、领带什么的？以免你怀恨在心，说我不够朋友。"
忠义笑了，"我倒是还没想到这个。"
"那就这样啰！你穿的算在我身上，这样可以了吧？"修文说。
"虽然还是有点小遗憾，不过也没办法。"
"你今天是特地请假出来送帖子啊？"
忠义点头，"你是第一站，没想到就让我伤心又难过。"
"干嘛这样讲？"
"我是说真的。"
修文岔开话题，"那你等等去哪？"
"要去板桥亲戚那边。"
修文点头，"那你早点过去吧！我差不多也要上班了。"说完拿起桌上的帐单，然后站起身。
两人结完帐一同走出餐厅，热气即刻迎面扑来。
"记得喔！有空打电话给我。"修文说。
"放心，我一定会趁机揩油，不会轻易放过你的。"忠义笑着一边掏出车钥匙，"那我走了喔！"
修文点头，走近一旁行道树的阴影下站着，看着忠义的背影逐渐走远。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暗恋多年的对象要结婚了。凑巧的是，他要结婚的对象，却曾疯狂爱慕过自己。修文不愿多想以后彼此关系的变化，在他看见喜帖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决定，尽量不落痕迹地抽离，在未来的日子里他选择缺席，就算无法保持昔日的关系，但至少也不会恶化，顶多只是走进回忆而已。状况一旦复杂就容易失控，最后可能什么也留不住。

阳光依旧闪亮，令人觉得刺眼，眼前所有一切状似失真，却真切地存在着。握着手里的喜帖，步出阴影，修文往自己办公室的方向迈进。
第002章
天敌与共生 (02.选择)
桂芬从忠义口中得知修文可能不会出席自己婚宴的消息时，脸上顿时浮现失望的神情，自己的研判再次失误，轻轻叹气之后才问，"他真的这样说吗？"

忠义并不以为意，他可以体会桂芬的心情。即便是他自己，也同样深觉遗憾。修文给他的理由是届时可能会到美国。但他并不完全信服，虽然也谈不上怀疑，但心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以他印象中的修文而言，他今天见到喜帖的神情就不对劲，丝毫没有为他高兴的样子，反倒多了些许落寞。他应该欣喜若狂、义不容辞当他的伴郎才对！

也许，修文是一时无法适应，他两个好朋友同时要结婚了，而且还将成为夫妇，这大概是最合理的解释。说不定，婚礼那天修文会意外出现。他个性有时极度别扭，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很难说得准。

想到修文的婉拒可能是故弄玄虚的障眼法时，忠义心里又有了安慰，傻傻地自己笑了。
"你在笑什么？"桂芬问。
忠义摇头，"没！"
两人各自喝着自己的饮料，忠义一手挽着桂芬的手。对于结婚，他没有丝毫犹豫，自己算是适婚年龄，又有理想的对象，更何况桂芬又有了，这一切水到渠成，他的人生循着和一般人相同的路径前进。虽然25岁结婚是有点早，不过和他爸妈相比，这还算晚的咧！

桂芬对于眼前事情的发展，只能冷眼以对。她并没有那么爱忠义，她自己很清楚，但忠义却是她此刻唯一的选择。
她和修文在高二那年因为参加一个编辑研习营而相识。老实说，应该算是自己先追他，她在下课休息时间偷偷递了纸条给他，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的行径大胆，不自觉脸红了起来。至于修文，自始至终与她维持友善的关系，虽然他们也曾一同看电影、逛书店，在图书馆里准备考试。可能是因为彼此个性都保守，彼此最常的联络方式是写信，那是她青春时期里一段美好的爱情记忆。虽然淡，不过没有任何不愉快的片段。

修文对她从不逾矩，两人牵手，也是她趁着过马路时藉机拉他的手才凑在一块。时间都很短，仅止于走完斑马线的短短片刻。不过想起当时的画面，两人都穿着制服，空气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甜美，自己的心跳偶而会加速。只不过，每次四眼相对的瞬间，她总觉得修文的眼神里藏着她不了解的秘密，那是她始终无法企及的部份；少了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莫名欲望，仿佛欲望只寄存于她身上。而他，平静无波就像潭深水。她总是想着那是因为男女有别，彼此生理及心理的成长毕竟存在着差异。

她刚认识修文时，两人高度一样，而后经过一个暑假，修文便像蛰伏已久的种子，等待到了适切的时机，不断抽芽向上长。原先还存着稚气的脸庞，多了点成熟的味道，昔日那种唇红齿白，遇见天气闷热时，双颊还会微微泛红的样貌一夕之间消失，就像彻底蜕变，他从可爱的男孩演化成斯文帅气的雄性形象。

你很难想像他们是同一个人，虽说女大十八变，然而男生的变化同样不可思议。好处是，他们以前看起来像姊弟，随着修文转趋成熟，彼此外表上的差异缩小了。不可否认的，她常因为身边有这样的异性感到洋洋得意，在还未确定那是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时，可供想像的空间无限。正因如此，后来她知道修文对她并无那种男女情愫时，遗憾和失落同样无穷无尽。

谈不上后悔，只是觉得他们后来大学同窗四年的生活，某种程度而言，全都白白耗费了，他们始终停留在友情的阶段，苦无进展。因为身边一直有他存在，桂芬从没考虑过其他对象，直到忠义出现...

她和忠义算是无心插柳的开始，她原以为藉着忠义，她可以更贴近修文的世界。三人第一次见面时，忠义正要入伍，她只知道，修文眼中满是眷恋与不舍，他说他与忠义五年没见过面了。那令她第一次感觉到所谓哥儿们的感情有时确实可能超过男女之情，尽管修文并没有多说什么，她仍可以感觉到修文内心的情绪澎湃汹涌着...

而她也知道，忠义是喜欢自己的，基于直觉，还有他看着自己时的眼神，除了好奇与爱慕，还存在着急欲攻掠的欲望。
后来，她藉由忠义得知修文对自己存在的定义，她只是他的异性好友。那让她感到心碎，也将彼此的界线拉开，她的打算显然无效又天真。
"我有问过修文，他说你们不是男女朋友，我才敢追你的。"忠义与她第一次出游时这样告诉她，说完脸上带着腼腆与欣慰，还有满足。
她除了微笑以对，别无选择。
三个人的关系无法同时拓展的！尽管始终平和，修文自此却尽量避免单独与她相处。最初难以适应，后来却也只能默默接受。忠义成了他们见面时必然的交集，至于忠义和修文私下的碰面，她心里有妒忌也有羡慕。

后来，忠义退伍了，换成修文入伍。那两年的时间让她明白，她在修文世界里的角色已经定位，她是忠义的恋爱对象。读着修文客套、充满象征友情意义多于思念的短信时，她更确信，彼此的世界越离越远，若无奇迹出现，恐怕一切就将成为追忆。

关键应该还是那封信。修文即将退伍之前，桂芬写了封直接毫不隐瞒的信，直接询问，她想再一次定义她与修文之间的关系，之前或许受迫于环境，修文则碍于与忠义的友情，所以礼让。他们之间更早更美好的关系硬是被牺牲，她不想因此遗憾，也不要这种成全，如果修文真的在乎她的话...

收到回信时，桂芬除了失望还有悔恨，最后甚至还有一点愤怒。修文对彼此的关系只字未提，反倒提醒她，如果不是真心喜欢忠义，不如早一点直接表明。就在那一晚，她心中潜藏的欲望再也无法压抑，她和忠义终于直奔最后阶段，彼此坦裎相见，有了第一次男欢女爱。

她不知道是出于报复？还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自此没有退路，所以决定对忠义奉献一切？对于结果，她并不后悔，只是在面对回忆与现实之间，心中难免仍有遗憾。

而她也没有想到，自己最后会因为怀有身孕决定与忠义共赴红毯。这是最主要的因素，却不是她乐见的事。对于婚姻，她依然保有浪漫的想像与憧憬。

不过，嫁给忠义也不错，至少，他爱她很多，也从不吝惜。而她与修文的关系虽然不再有进展，但至少也不会恶化。
"我去一下洗手间，我们也该回去了。"桂芬说完站起身。
忠义点头，随后拿起帐单，"我在门口等你。"
桂芬微笑点头，便往洗手间走。
忠义面带喜色的望着她，然后走向柜枱。
第003章
天敌与共生 (03.回忆)
修文爸妈得知忠义要结婚的消息时，不约而同面露喜色，拿着喜帖仔细端详。话语中颇多赞许，知道结婚对象是桂芬时，虽然有些诧异，不过仍沉浸在快乐的氛围里。

"我吃饱了喔！"修文放下碗筷，便往楼梯走。
"你不喝点汤？"修文妈妈嚷着。
修文摇着头，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返回自己房间。接着便从抽屉里翻出忠义写给他的信，从国中到他退伍，厚厚一叠，仔细数了数，竟然有78封。其中32封勉强可以视作情书，从他国二到毕业之前。中间空白的五年，恰巧是忠义就读五专的时间。

一边看着信，回忆跟着越飘越远。
对于忠义，他心底的感受很复杂。自己从小个子一直不高，国小毕业时才155公分，不过向来是学校风云人物，除了课业上表现名列前矛之外，无论是作文、演讲、或是美劳比赛，他只要代表班上出赛，很少空手而归。他既是模范生，也是学校乐队里难得一见负责弹奏钢琴的男生，他经常出现在每天朝会时的颁奖典礼上。然而另一个主要原因他自己也明白，他长得太可爱了。以前还不觉得是负担，但随着能力分班进入国中之后，这差异太突显。既是别人称赞的主因，有时却也是笑柄。

同年龄的朋友早己长出喉结，变得又高又壮。要不便是腋下长出毛发，生理上的变化剧烈而快速，而他自己，却连最基本的声音也没有改变，依旧高亢可以唱假音，简直和女生不分轩轾。他虽不是最矮小的一个，不过所处的环境，总让他觉得这世界正以不可思议的改变速度往前推进，而他却是被忽略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