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长水远寂寂行
四月的江南,早已春深如海。
柳丝浓,桃花争艳。不时可见的桃红柳绿,如同美人腮上的晕红和眼角眉稍的黛青,点缀得春山益发明媚。
山路一侧,一道山涧淙淙流淌,清流上面浮着花瓣,好一弯春水桃花浪。
新任潭洲刺史司慕骑着爱马青青在山道上缓缓而行,眼看着日已过午,他却连山梁也未翻过去。这一人一马,一个贪吃,一个贪玩,与春光缠绵无尽,都巴不得慢些走。
“青青,你再不快走,我们可就要在山中露宿了。”司慕扯扯马耳朵,懒懒地叹息。空山静寂,但闻鸟语,弄得他经常不由自主地和马儿说话。
青青不理他,一径低头啃草,然后竟拐出山道,踱到涧边喝起水来。
“唉,青青……”司慕又一声叹,懒洋洋的调调象极了在情人耳边的呢喃,若是女人听了怕不会醉死在这声“卿卿”里,只可惜现在叫的对象是匹马,非但不解风情,还根本就没听他的。青青喝够了水,又大吃长在岸边的野花,且专拣嫩花骨朵儿嚼。
“青青啊,花还没开,不能采哩。”司慕索性仰在马背上闭眼向天,信马由缰,浓浓的叹息里带了轻愁。那花骨朵儿没开时,莫要采摘,别说马儿不会懂得,就是人,又有多少能知道呢?
等司慕享受够了阳光轻风的抚慰,睁眼看时,才发现青青竟把他带到了山涧的源头。
山崖壁上,泉水汩汩流出,底下形成了一个浅潭,潭水清可见底,鱼儿双双,倏忽来去,静静地游。
司慕下了马,立在水边,又发起呆来。
春山春水春花,一美如斯。
可是,竟也愁煞人。
呆了约有一刻,司慕抬手,拉开了衣带。不一会,他已整个人光溜溜泡在了潭水里。
水被阳光晒得温温的,温泉一样。司慕靠上一块大石,又舒服得闭上了眼。罢了,反正今天也过不了山,就在这山中呆一晚何妨。然而就在他全身放松之际,被拴在岸边树上的青青忽然大叫起来。
司慕心内暗叹,身子早哗啦一声从水中跃起,掠向已解去青青背上包裹的人,同时伸手急抓放在岸边石上的衣服,不料竟抓了个空,定睛一看,石上哪有衣服的影子。
“衣服已被我拿走了。”那人笑咪咪开了口,手一扬,一枝桃花已劈面飞来,司慕头一偏,内力灌注手上,二指拈花,不料触手才发现,这朵花上并不带任何真气,忙收回劲气,微微一笑,手一抬,花儿已簪在他黑如墨染的鬓上。
“好一个风流司花郎,好一双分花拂柳手。”那人负手而立,一脸赞赏。灿若星辰的双眸毫不掩饰地盯着司慕,诚挚的样子仿佛是在与知音论交。
“不敢,鲜花本该赠美人,在下不是美人,受之有愧啊。”司慕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懒洋洋一笑,悠闲自在得仿佛穿着蟒袍玉带华堂煮酒论英雄,没有光天化日下赤条条的狠狈,竟让人真有一种他穿了华服闲庭信步的错觉。
“只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而且,阁下应该把衣服还给在下了吧。”早在此人出手掷花时,司慕便放弃了立即动手抢回包裹的打算,此人并非寻常毛贼,能在片刻间拿走衣服而自己居然不觉的人绝不是等闲之辈,况且,光着身子与人过招,也实是不雅之极。
“哪里,佳人我是不敢当的,阁下倒可称美人,我的花送得对极,至于作贼嘛,现在我已叫你看见了,就不能称为贼,应该说我是轻轻从马背上解下你的包袱,背到我的背上。”那人嘻嘻笑起来,很是无赖,与刚才诚挚君子的模样判若两人。
“原来阁下还知道那是我的包袱,未经主人同意就把别人的包背到你背上,这贼名是做实了。”司慕几乎被气笑了,咪起眼开始打量这厚脸皮的贼,身材高挑,长相俊俏,无暇的脸面,灵动的黑眸,颇引人绮思,这堪称佳人的小贼,抢他的包袱要干什么?
“这包袱里东西重要,我要你也不会给啊,只好出此下策,恕在下冒昧,现暂借去,日后定会归还。”那人揪下一朵桃花叨在嘴上,一抱拳,飞身而去。
“喂,我的衣服呢?”司慕大急。
“往东走第四块石头下面。”悦耳的声音带着笑随风飘来。司慕松了口气,这人还没损到把他衣服带走或毁掉的地步,孺子可教。
正感叹间,忽听一阵歌声隐隐从山那边传来。
桃花开,情郎倩手摘。
抛给妹妹头上戴。
哎,小妹子簪了,真个桃花人面美如天仙俏比嫦娥气死西施妒坏王嫱……
歌声愈来愈远,终至不闻。司慕呆怔在原地,浑身无力。他堂堂一个大男人,竟被人南腔北调唱成了小妹子,不但如此,又因为贪玩,眼睁睁看人抢了自己包袱,丢了朝廷的委任状,还光秃秃地让人从上看到下,颜面何存?
黎明时分,天边云层中露出万道霞光,接着一轮红日跳跃而出,映得青山绿水都金光灿灿的。近处,小桥流水中一条官道,官道上,一人一马披着金光远远行来,给这如画美景又添了一笔,只是肥马上的人甚瘦,恹恹地拖着缰绳,一副死样,正是赴任途中不幸遭人打劫的司慕大人和他的爱马青青。
青青边走边啃路边青草,它的主人却没这个特点,可以就地取粮,只能勒紧腰带,死盯着青青吃草的嘴,恨不得自己化身为马。这些天,司慕先是靠衣袖中几块碎银度日,省吃俭用,每日苦不堪言,与之前游山玩水悠闲行路的情形当真不可同日而语。每到腹饥,司慕就忍不住心内痛骂那个抢他包袱的小子,他的目的显然是那纸刺史委任状,既然如此,怎不好心一点,把包里的银两给他留下?而自己也是糊涂,早知如此,当初该带两个家童跟着,更应该不顾一切把包袱抢回来,管它丢不丢脸,如此一路上后悔不迭。快没钱时也曾虑过劫富济贫,只是每当他走村过庄,打问哪里有为富不仁者时,不是被人很可怜地看就是被当成疯子骂,结果什么也没问到,打家劫舍的事他又干不出来,后来只好在内袍上撕下两块布,看情形打出算命先生或游方郎中的旗子,一路招摇撞骗,竟给他走到了湘鄂交界,只是眼下又到没钱时了,司慕就只能辜负晨光,于马上苦苦思索生计问题。
午后,阳光懒懒的,绿柳村边的大柳树下,一群人正嘀嘀咕咕。
“李老爷给的酬金不少,可是事情太危险,万一露陷,全家命都没了。”
“是啊,我家有三个白吃饭的丫头,老二和李小姐还真有点象,就怕被赵秃子发现了,唉。”
“还是惜命吧,到时有钱的李老爷可以跑,咱们只能在这等死。”
“唉。”众人齐齐一叹,垂头丧气。
“众位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否告之。”司慕在人圈外头听了好一会,见人要散,忙抱拳询问。
外乡人?众汉子齐齐一对眼,过了一会,一人笑道:“你是男的,这事不知道也罢。”
“这与男女何关?”司慕急急上前,说不定这是个极好的赚钱机会。
“当然有关”,其中一人快嘴道:“我们李老爷的二小姐美得出奇,一伙贼人听说,就要老爷把小姐送去做压寨夫人,不然就血洗绿柳村,老爷舍不得小姐,就问我们这些有女儿的庄户愿不愿意去冒名顶替小姐,小哥,这事你也帮不上忙,劝你快快走吧,莫在村里久留。”
“原来如此,多谢大哥。”司慕嘴角抽搐着道谢,拼命压抑着狂笑。他终于有个名正言顺可以抢劫的机会了。
一天后,李家花轿吹吹打打往黑石山贼窝抬去。花轿摇摇晃晃,司慕却在里面闭着眼颇为享受。昨天下午,他仅在李老爷面前露了一手摘叶飞花,那老丈就已激动得满眼含泪,叫一声侠士扑通跪倒,今天他就蒙了盖头坐上了花轿。试想天下男人能有几人有机会凤冠霞帔坐花轿?有这机会,他可不能放过。司慕微笑着拿起今早从一丫头身上摸来的铜镜照了照,只见凤冠上的步摇钗和夹在耳上的坠子随着轿子摇摇摆摆,不时轻拂腮颊,凤冠下的脸蛋长眉秀目,挺鼻薄唇,虽然唇上的胭指掩不了顾盼间的英气,但仍可称美丽。哼哼,司慕扔了镜子,靠上轿壁,邪邪笑了起来。他已等不及要看那贼头赵三秃发现美娇娘是男人时的表情了。
黑石山大王赵亮昨日接到李老爷信后就夜不成眠,早早即起,穿上新郎袍,在众喽罗的祝贺声中,喜滋滋前往绿柳庄迎亲。一路上听喽罗们形容李小姐的美色,好不开心。行出五里路,果见前方官道上一队送亲花轿吹打而来,赵亮哈哈大乐,一马当先冲上去一刀便挑开了轿帘。
众人大惊,哪有新郎没入洞房就要看新娘的?惊呼未定,却马上又被惊得呆住,只因轿中新娘竟自己掀了盖头,冲着赵大王盈盈一笑,这一笑,不仅赵亮酥了半边身子,众喽罗也直了眼睛,这么美的姑娘,天仙一般,大王当真艳福不浅。
过了好一会,赵亮半边身子才缓过来,傻笑着伸手去摸司慕的脸。
司慕微微一笑,在赵亮又失神的当口,将双手往他身上一拂,赵大王的金环玉佩玉扳指便已全到了他手里。
“娘子……你怎么这么急?”赵亮微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开口道。美人居然比他还大胆着急,这……这怎么能行?
“我怎么能不急呢?”司慕低低开了口,浑厚的男人声音又把赵亮定在了轿门前,司慕手一伸,就去摘他帽子上的翡翠。既然这大王这么急,那他也不必等到进山寨洞房花烛时了,现在就抢。
只可惜他手还没碰到裴翠,就听一声大喊由远及近:“兀那毛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强欺民女,看刀。”人随声到,咔嚓一声,赵亮便做了刀下亡魂。
司慕缩回手,眼睁睁看着鲜血溅上翡翠,心内无比痛恨这时候行侠仗义的人。但是等到他看清跟随着这侠士来到近旁的另一人时,已经想要一头撞死了。这人不是别人,竟是那个途中抢他包袱令他如此凄惨的贼人。
“师兄,这帮贼人一看就是惯常欺压百姓,看我教训他们。”说话的大汉说着就要去追那些已四散奔逃的喽罗们。
“师弟,生逢乱世,这些人多是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莫要滥杀。”那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司慕,转头止住了那鲁莽的汉子。
司慕仍坐在轿中,只觉得苦,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在当时直接冲去贼窝抢劫,玩心大炽要扮新娘坐花轿耍弄贼头,结果……
“司兄,咱们又见面了。”那人朝司慕微微一笑。
“废话。”司慕抬腿下轿,心下圭怒。他生于豪贵之家,自小锦衣玉食,人皆恭敬,从没这般狼狈过?眼前之人不仅是罪魁祸首,还屡次看到他丢脸。修养好心胸宽如司慕者,也禁不住恼羞成怒起来。
“一切都是弟的错,弟实有苦衷啊,司兄你就原谅我吧。”那人竟又换了一副可怜样貌,语带哀恳地看着司慕,可眼里的笑意和微翘的唇角怎么也不象有歉意的样子。司慕瞪眼看了他一会,冷哼道:“称兄道弟没有用,你把我委任状还来,再赔我一路受苦的损失。”
“这个自然,不过,司兄啊,可否先把衣服换了?再谈别的。”
司慕怒不可遏,平生第一次如此生气,一把扯了嫁衣,摘下凤冠,本想扔掉,想了想还是包成一包,吹声口哨,在远处吃草的青青立即跑了过来,司慕把包放在马背上,心中思忖,有一天定要把这小子制住,将他扮成新娘模样,好生羞侮一番。
“司兄莫非还想做新娘子么?”那人又笑起来,语气颇轻佻。司慕再次心头火起,抬头怒瞪这极讨厌的人,可是,一看之下,却有些呆怔。
阳光下,他笑得……那样动人。
一双桃花眼,两弯弧度美丽的眉,嘴咧得很大,春风拔乱了黑发拂过蜜色的脸颊,长身玉立,春衫猎动,笑颜灿烂无邪,令人眼前仿佛只剩了一个他。一时间,司慕不禁神思恍惚,他忽然想起家乡山上那婷婷玉立的白桦。秋冬万物萧条时,那树却在山坡上迎风挺立,素雅坚韧,美得又静又张狂,放眼群山,谁个有它动人,挺拔的身姿,直指云霄,仿佛它亘古就在那里,寂寂俯仰于天地间,凭吊世间的沧桑。恍惚中,心猛然快速地跳了几下,司慕这才一惊回神,脑中刹时清明,刚才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看着一个男人发呆心跳?
“你是谁?”司慕脱口问道。
那人收起笑容,抱拳一揖:“在下柴玉卿,落魄江湖,一向无状,前番多有得罪,望司大人海涵。”
他这一正经,司慕倒不好再与他计较,只得还了一揖。柴玉卿一笑,指那大汉道:“这位是我三师弟吴君来,也是无行惯了的,这样吧,司兄,前方不远处就有一大镇,我们边喝边谈如何。”
第二章 烟波醉洞庭
跑马镇内最有名的酒家是醉仙楼,醉仙楼最有名的菜是脆皮儿豆腐。菜是普通,难得地是其色、香、味竟被弄到了极致,每一勺金黄包着乳白的豆腐入口,脆、嫩、香、鲜,着实令人回味无穷。一盘豆腐入腹后,柴玉卿方尽言他打劫司慕的情由。
“玉卿是奉师门之命行事,得手之后,就快马入湘,由二师弟假扮成你的模样,做了潭洲刺史,要利用这官职做一件事情,是何事,暂时还不能与司兄讲,待事成之后,刺史之位仍是司兄的。只是先前因我粗心,累得司兄一路受苦,玉卿好生过意不去。”
柴玉卿说着拿出司慕的包袱递过去,道:“银两衣物俱在,那日到潭洲后才醒起司兄身上不会有很多银两,当即与师弟原路回来找司兄,没想到竟碰上了。”
司慕接过包袱,又气又无奈,此人舌灿莲花,说谎连眼都不眨。什么粗心,分明就是故意的,他身上没钱自然不会走得很快,正好方便他先到潭洲行事,原路寻回的目的恐怕也不是虑着自己困顿,而是要在路上绊着他,免得自己到潭洲不明所以坏了他们的事。这小子如此狡狯,哪里象是高洁的白桦,简直与夏天森林里的毒蘑菇一般无二,外表艳丽,实则剧毒。
“司兄,回神。“柴玉卿拿手在司慕眼前晃了晃,一脸笑谑。司慕恨得牙痒痒的,但却发作不起来,看着眼前修长的手,忽起戏谑之念,啪地一筷子,便将那手敲了下去。柴玉卿猝不及防,啊了一声捂着自己的手,睁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人都说司花郎风流潇洒,温文旷达,胸襟气度人不能及,但是自己不仅屡遭其白眼,现在又挨了一筷子,甚是疼痛。虽说是他得罪在先,可动手动脚岂是大丈夫所为?想到这里不由将桃花眼瞪向司慕,脸现怒色。
司慕佯作不见,将豆腐一勺勺送入口中,细细品尝,一脸陶醉。
但渐渐地,柴玉卿脸上的表情由震惊恼怒变成了谑笑,司慕其人,其实与传闻相去甚远,什么潇洒旷达一脉温文,此人贪玩爱闹、于世事浑不在意倒是真的。在赴任路上游山玩水,洗澡时被人偷了衣服,又被抢了委任状和衣物银两以至于沦落到扮新娘抢山贼的地步,换作别人,恐怕绝不会与他这个罪魁祸首善罢干休。可是,到目前为止,他竟只挨了一筷子,足见其人性情。一思及此,柴玉卿敛去怒容,转头叫小二再拿酒来,小二答应一声,转眼间一坛杜康酒放到了桌上。柴玉卿笑咪咪地亲自与司慕满上,双手捧至他面前,道:“司兄,玉卿是江湖粗人,得罪之处,还请多谅解,这碗酒是敬司兄的,你一定要喝。”
一大碗酒很强势地摆在自己面前,司慕看看酒,再看看敬酒的人,此人一脸正经,与那日在水潭边赞自己武功人品时一样。这人,竟有好几张脸,看情形随时调换,以骗世人耳目。不过,虽然是一狡童,但仍不失为有趣,而且,他已如此赔罪,再计较就显得自己肚量狭小了。于是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的忧全是你带来的,以后路上的酒钱,你就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