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然。”柴玉卿顿时笑得开怀至极,孩子一样纯真无邪的笑颜,让司慕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见过无数人的笑,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的笑象他这般动人,在他的笑容感染下,竟觉得世间的一切都美好起来。
酒足饭饱之后,吴君来起身告辞,打马北去,不知何往。司慕牵了青青,正欲南行往潭洲去,却被柴玉卿拉住。
“司兄,洞庭湘水风景秀美,就留恋几日又何妨,赏春饮酒,攀花折柳,人生快事莫过于此,况且酒钱都由我算,司兄何必急着上任呢?”
“唉,那你说现下去哪里?”司慕无奈,他早料到摆脱不掉这人,就这么理所当然地粘上来,实是无赖。
“你这是什么态度?”柴玉卿有点不满,但马上又换了一副笑脸:“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淼,是楚地的名胜,我们先弄个小船,享几日渔钓之乐,怎么样?”
“随你。”司慕懒得再辩,纵马西行,任旁边那个人喋喋不休地说山如何秀,水如何清,他又是如何喜欢纵情山水,淡泊名利,听到这里,司慕实在忍不住笑,但忽又觉得对这人不能假以辞色,便又板住脸假作看山,殊不知他这些动作全落在柴玉卿眼里,他也不点破,只笑了笑,略带新鲜地感觉着心里忽然涌上的笑意温柔,这个司慕,确实很有意思。
傍晚时分,二人到了湘江边的一个镇子,柴玉卿拉着司慕钻进一家客栈,与掌柜的嘀咕一阵后,竟拉着他又钻了出来。
“我们不是该住店的吗?”司慕定住脚,十分不解。
“哎,我不是说过要一品渔钓之趣吗?刚才我是打探那个船老大菜做得好,今晚我们就宿在船上,来个湘江夜泊,如何?”
“随你。”司慕照旧无可无不可。这态度让柴玉卿十分不满,桃花眼里几下精光闪烁之后,才又恢复先前轻浮模样,开始喋喋他如何会烤鱼如何会吃鱼,可以做到在鱼进嘴之前是肉骨俱全,吐出来时就是一条完整的鱼骨……
司慕将眼对他斜了斜,他难道不知很多鱼除了大骨头之外还有许多细小的刺吗?那么吃鱼,不怕扎死?此人不仅谎话连天,大话竟也说得如此顺畅,还有一点可怪的是,说了那么久,他不累吗?
在柴玉卿一路喋喋声中,二人行到江边,找到了客栈掌柜介绍的船老大林二,果然一副干净利落模样。柴玉卿当即叫他整治饭食,吃饭时,他又如开闸一般话如流水,且话语渐渐流于粗俗鄙陋。随着接触增多,柴玉卿逐渐显露出江湖人的粗豪,与其外表颇不相符。他怎么会把这样一个人看成白桦呢?司慕心内感叹,一面埋头扒饭,只当那是和尚念经道士下咒,至多在柴玉卿踢他一脚叫他应答时嗯一声,这回无疑轮到柴玉卿牙痒,然也无可奈何。饭后,林二便来问二人将何往,柴玉卿笑道:“今晚便泊在江边好了,明日往洞庭湖去,呆上几天,银两多多算你。”
司慕在旁,早已扯过被子,闭眼睡去。
夜半,司慕忽然醒来。
春夜微凉的风在舱内若有若无地荡着,江边桃杏的香气充斥鼻端,每样物事在暗中黑黝黝立着,四周静得可怕,但司慕知道,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
“你这人真怪,这样没防备,不怕我趁你睡时杀了你吗?”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眨了一下,淡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不会杀了我。”司慕翻了个身,一抹剑光映入微睁的眼里,仿佛一痕碧水流过,美如佳人眼波横。
“何以见得。”柴玉卿轻抚宝剑,轻轻问道。
“杀了我你会很麻烦。”
“如此肯定,真让人生气。”柴玉卿呛一声宝剑入鞘,倒在床上笑道:“我确是想杀了你的,如此一来潭洲刺史之位就一直是我们的了。不过一看到你就觉得很投缘,没下手,后来到潭洲,才知长安都中事情有变,朱全忠与你父亲一起勾结,想要废了皇上自立,其实他本来也与皇帝差不多了,真不懂为什么非要这个名号。现下你父亲势力颇大,而且师父也没要我置你于死地,杀了你的确麻烦。”
“既然如此,你干什么半夜起来扰人清梦。”司慕气极,声音不由高了起来。
“我有失眠的老毛病,看你睡得那么香,就忍不住想把你弄醒说说话。”
司慕听后一口气冲上来堵住嗓子眼,气得说不出话。他翻过身面朝舱壁,拉过被子蒙上脑袋,在里面呼哧呼哧,平生第一次有种想掐死人的冲动。
柴玉卿也翻个身面朝司慕,对着他发抖的背影露出微笑。这人真好玩,随便一句就能把他气个半死,这么爱生气,亏他在江湖上还有从容淡定洒脱大度的声名,不过,他生气起来很好看,比平常虽然面带微笑却似什么也不在乎的表情好多了,如此想着,竟兴奋得不知不觉睡去。
第二天一早,林二便划船径往洞庭。舱内,司慕捧着一碗君山毛尖细细地品,柴玉卿也在吃茶,只是不是品,而是饮牛饮马一般地大口大口喝。司慕见他如此糟踏好茶,便不住斜眼看他,然终于隐忍未发。
喝过了茶,司慕拿出一柄折扇,摇来摇去晃出了舱,站在甲板上看风景。此时朝雾尚未散尽,江边的景物在轻烟薄雾中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远处的君山已成了一团黑影,江面上薄烟弥漫,船儿在雾中缓缓行进,船夫的身影亦裹在雾中,四周一片静谧,只有船桨咿呀的节奏响在耳边,单调却悦耳。听着听着,司慕不由陷入了恍惚中,江上烟波水茫茫,而他,将去往何方?这烟水,竟好似黄泉路上的忘川,在雾中若隐若现的船夫仿佛幽冥路上的引路人。山川悠悠,风物亦是千年依旧,而人,却终有一天将不知何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此而已。一时之间,司慕心中满是怆然,呆立神驰,浑不知身在何处。
万物风华,心却成灰。
柴玉卿步出船舱时,见到的就是司慕挺立船边,神魂飘荡,整个人似已痴了的模样。
“司兄?”他试着叫了一声,而司慕恍若未闻,依旧动也不动,面上的恍惚、落寂却更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过了半晌,柴玉卿踱到司慕身边轻叹一声。
司慕一惊回神,看了他一眼道:“你也懂诗?”同时心内惊异,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心中所思。
“这是什么话?”柴玉卿眉头一拧,哼了一声道:“我确是江湖粗人,大字不识几个,但好歹也听过几首歪诗,刚才念的虽然喜欢,但其实它也是放……那个什么,看见花落了春去了,就在那儿叹息,却不知珍惜,当真呆气十足,酸气冲天,既然知道人生苦短,就该想法子过好每时每刻,既然觉得人生不称意,就该想法子让它称意起来,春光有限,人生有限,及时行乐方是正经,在世上活几十年,总要做一些事情,让自己死前能追忆一番才好,司兄动不动就伤感,要么就什么都不在意,一副死样,白白浪费光阴,可见你饱读诗书,识见却也未必比我高到哪里去。”
这一番话听下来,司慕不禁大大吃惊,上下打量柴玉卿,对这无赖有点刮目相看了。柴玉卿遂咳了咳,挺直身子摆出玉树临风的姿态让司慕看,心中有些得意。
见他这样,司慕玩心顿起,脚下暗暗一使力,船立时向左边一斜,柴玉卿猝不及防,啊哟一声,身子便往江中栽去,司慕一步上前将他扶稳笑道:“柴兄,小心。”
柴玉卿看看他的笑脸,又见林二也正慌慌地回头看,立时便明白是司慕搞的鬼,不由哭笑不得,自己看他天愁地惨的,便好心开导,但他马上又显出贪玩爱闹的性子捉弄他,当真是怪人一个。
此时,雾已散尽,朝阳初露,金光洒在一漾一漾的水面上,斑斓耀眼,岸边的竹篱茅舍桃花垂柳历历现在眼前,美不胜收。司慕心情大好,转身对犹自埋怨的柴玉卿道:“柴兄,可会围棋?我们弈几局如何?”
“我自小习武,粗野惯了,与琴棋书画一向无缘,司大人。”柴玉卿忽地沉下脸,拂袖而去,司慕忙追过去笑道:“我教你,很好学的。”柴玉卿停下步子,疑惑地看了看他,司慕咳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要及时行乐,过好每时每刻吗?湘江水上风光无限,我们舟中对弈,亦是人生乐事啊,怎样?学学吧,弈棋其实很有趣。”
“既然你求我学,那我就学吧。”柴玉卿展颜一笑,坐下来看司慕从包袱里拿出两个小罐子和一块丝帛,展开,是一副棋盘。司慕道:“我先教你基本的规则和术语,然后就是边弈边学了。”接下来,他便从星、边、角、气、打、眼、生、死、提子、打劫等等术语讲起,很耐心也很细心,而且还有一种初为人师的自豪,看柴玉卿学得很快,更是喜上眉稍,只觉得从未有过这般开心。待到司慕把规则术语大致讲完了,柴玉卿皱眉道:“说来说去,这围棋不就是想办法把棋子的气数堵死,最后谁占的地方大谁就赢吗?这样简单的事,却叫你们读书人弄得那么复杂,真是迂腐。”
“不弄得复杂些,就不会有趣,又如何教别人,学习的人又如何能掌握技巧呢?”司慕仍是耐心地解释,笑得开心。
“你不生气吗?我骂读书人?”
“生什么气,读书人本就迂腐,况且我又不是正经读书的,也算半个江湖人。”
“好,痛快,不过你这人也怪,明明就是诗书传家的世家子,还到江湖上混。”柴玉卿重又盘膝坐下,执起黑子道:“既然我是初学,你该让让我吧。”
“教我武功的师父都是江湖人,我时常跟着他们到江湖走动。”司慕一笑,也执黑子摆上棋盘道:“你可执黑先行,我再让你十六子。”
“你这么大方,我就不客气了,到时输了可别后悔。”柴玉卿拍地一声,竟落子天元。
司慕大惊:“哪有这么落子的?”
“有何不可,到最后赢你不就行了吗?”柴玉卿笑得无赖,抢过司慕的扇子摇了摇,做潇洒状。
司慕大笑:“原来如此,你识见确是高一些。”这小子做事出格,想法果然也与别人不同,只是若真不讲章法,这棋大概输定了。此时他心里满是轻慢之意,决心不再客气,定要把柴玉卿杀得落花流水消消他的狂傲之气。但是,随着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响,司慕渐渐地收起了笑容,白子形势不利,黑子步步进逼,自己虽然不是国手,但若被一个初学者赢了可是有点丢脸,遂打起精神想要重整河山,只可惜,先前的轻敌大意已使得局势很难挽回了,苦战之后,司慕仍是以一目之差败北。
柴玉卿狂笑不已,司慕面红过耳,平生第一次如此羞惭。他太轻敌了,柴玉卿不仅记性过人,且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其思虑之缜密也令人惊异,根本不象初学围棋的人,如此想着懊悔不已,再看看已笑得抱着肚子叫的柴玉卿,很想掐死他,或扑上去咬几口,然而,恼归恼,但司慕知道自己其实并未生气,相反的,心里倒是觉得自己能让他这般开心地笑也不错。等柴玉卿笑过了之后,他才道:“再围一局,就算我让你二十五子,你也肯定输。”
“好,好。”柴玉卿也知自己胜得侥幸,但又想凭自己的聪明,也不会太差,于是爽快答应。二人再战,只是这回输的人变成了柴玉卿,之后又围了二局,仍是他输,不服,再战,再输,直到林二进来说已到岳州,他才悻悻罢手。
上了岸,司慕提议先去岳阳楼看看。柴玉卿道:“有什么好看?世道乱成这样,谁有闲心登临看景?那座楼早破旧不堪了,不如去烟花地叫几个小娘痛喝一顿。”
“既来了岳州,怎能不去岳阳楼?”司慕皱眉,抬脚就往西去。柴玉卿只好跟着,不一会,二人就到了岳阳楼下。抬头看时,这座百年古楼果然已是遍身沧桑,油漆陈旧,檐上生草,上得楼去,厅暗人稀,破败不堪,整个楼果然已不复开元全盛日时的鲜丽热闹。司慕一见,便不由叹了口气,柴玉卿哼一声道:“你又来了,酸腐,既然到了岳阳楼,喝酒赏湖才是正经,小二,上酒来。”
三杯酒下肚,司慕放下杯慢声吟道:“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岳阳楼向有天下第一楼之誉,看它破败,总会心生抑郁啊。”
“来了就来了,既来之则安之,这时你该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日’才是。”柴玉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副饿死鬼相,生生糟踏了那副好相貌。
“咳,你说的也是。”司慕被他感染,又尽一杯,看着楼下波涛万顷,一碧连天,不由得开怀畅饮,心内是多年未曾有过的欢愉。现在可说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全了,身旁的人虽不是佳人美女,不过也勉强算得上良伴,回想这些天来,自己是怎么和这人搅在一起的呢?其实本可以不管他的纠缠,径自去潭州的,但自己没有,乖乖被他拉到了湘江洞庭,游山玩水,一路上还玩得开心不已,柴玉卿,早成了一个经常在心里念的名字,有时是因为气,更多的时候却是因为他的出人意料和爽朗逗趣,有很多次,他一声玉卿都差点出口,随即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好象还不到可以互称名字的地步,便赶紧打住,继续矜持着,对他或是不理或是敷衍,其实,对他态度好些也没有什么。正想着,忽听柴玉卿问道:“司兄,你家在朝中有势力,父亲又是凤翔节度史,为何会让你到小小潭州做个刺史呢?”
“这个嘛,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唉,我是被因为上了一封要求减免赋税的奏章,结果惹皇上震怒,我爹便把我弄出长安避风头的。”司慕干笑着回答,其实他被派往潭州是因为与一官家女子有私,那家人闹上门来要他娶亲,他落荒而逃,向伯父要了潭州刺史一职,一为躲避,二为游玩,不想路上被柴玉卿盯上,以致今日之事。
“你有那么忧国忧民吗?” 柴玉卿果然怀疑不已。司慕少时有神童之誉,恃才傲物,长大后却是风流多情放荡不羁,连他在江湖都有耳闻,此人多半是撒谎。
“哈哈,如今朝廷势微,蕃镇称雄,民不聊生,我表示一下忧虑有什么奇怪。”司慕端起杯来劝酒,企图转移话题。柴玉卿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饮尽杯中酒,摇头道:“很奇怪,奇怪之极。
“咳,就算我奇怪吧,不过,放眼天下,有几人当真忧国忧民?有的人口里说为朝廷为国家,实际上哪个不是为自己的权势,争地盘争人口,闹得国无宁日,还有些人口口声声说要救民于水火,可实际上却是打着为黎民百性的旗号提高自己的名望和权势,甚至以救民为名觊觎天下,我就算没上为民请命的奏章,却也没做类似之事,如今世道啊,是直须饮尽杯中酒,莫问千秋万岁名,来,喝酒。”
柴玉卿有些讶然,对司慕注目半晌,方含笑举杯道:“好一个莫问千秋万岁名。”说完将酒一饮而尽,以筷击碗唱道:“拈花仗剑逍遥游,烟波江上醉解忧,一任世上风云变,笑看红尘度春秋。”
司慕在他唱的时候,连喝三大碗,禁不住满怀逸兴豪情生,滚滚红尘,只合醉笑看,任凭风云变幻,我只逍遥,唱得好,当浮三大白。
这时,洞庭湖面忽然起风了,不一会,已是乌云四合,眼看暴雨将至,小二过来关窗,司慕止住他,立起身向楼下看去,只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此刻波涛汹涌,浊浪排空,倾刻间,狂风夹着大雨哗哗而下,短短不到一刻,先前的灿烂晴空就变成了一个雾蒙蒙的混沌世界。大雨扯天扯地,瓢泼一样倾泄下来,不时随狂风穿窗入户,打在犹立在窗前的司慕身上,湿发沾衣,司慕却不动,一任风雨侵袭。此刻,风急,雨狂,浪高,拴在湖边的木排和大小船只在惊涛骇浪中上下起伏,惊险万分,仿佛随时都会被浪头打翻。司慕忽然觉得这座百年老楼好象也在风雨中动荡,风狂雨急,它能否禁得住?而末世的大唐王朝,也在风雨飘摇中,它能否禁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