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玉卿听闻,第一个反应是想掀被起来,把这人揪下床暴打一顿,随后又想到那样做的话这人会更乐,于是一声不吭,硬是压下了心头一股火。
“玉卿,我这几天可是念着‘司慕玉卿司慕玉卿’才睡着的。”
柴玉卿又一次心头火起,只是这回忽然多了些别样感觉,渐渐地竟红晕上脸,偷偷看看司慕,他好象已睡着了,一动不动。柴玉卿只得又忍下了火气,闭上眼睡觉。
外面,江水一波一波地轻涌,打在船壁上,哗哗的水声一直轻轻响着,柴玉卿满脸通红地缩在被子里听着,只睡不着。
之后几天,司慕又好象换了个人似的,对柴玉卿摆出了哥哥的样子,不再轻浮,柴玉卿松了口气,每日里两个人钓鱼赏花围棋吹笛尽情玩乐。这天船到一个大镇之后,柴玉卿上岸走了一遭,回来后便告诉司慕,明日动身往潭州去。
司慕的眼神暗了暗,但马上又亮了起来,道:“你跟我一起?”
“对,我先到潭州与二师弟会合,然后一起回鄂州师父那里。”
第二日,二人弃船上岸,由陆路回潭州。一 直在岸上随船独行的青青见到主人兴奋不已,但对柴玉卿却充满敌意,不时对他嘶鸣或啃咬,让二人大笑不已。司慕一路上都是温柔好哥哥的样子,偶尔有些油嘴滑舌,但是已属于逗朋友兄弟的那种了,柴玉卿深为罕异。初见时,他象个斯文善感的贵公子,再后来是有点轻浮放荡的公子哥,现在呢,却自称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倒也真的尽心照顾他。这人,太怪。
五月二十这日,司柴二人终于到了潭州城外。柴玉卿带司慕到了城外山上的一座凉亭中,要他等着,只身进了潭州城。
一个时辰后,柴玉卿便带着印信官袍打马回到了凉亭。司慕道:“其实,这官你们可一直做下去的,
“我知道。”柴玉卿坐下来,撩起额前散发擦汗。司慕走过去用扇子给他扇着,情不自禁地也摸了下那光洁的额头。摸完了才惊觉,他这是在干什么?偷眼见柴玉卿没反应,这才松口气道:“李晋义军败亡是迟早的事,你们何苦还要做这么多?”
柴玉卿扭头看山叹气:“这我也知道,可是,有些事就算明知不可为,也还是要做,要等它完全不可挽回了才甘心。”
“等那边事情完了,就来潭州,和我一起守着它,守不了就抛了,一起出去游玩,大江两岸塞北南疆走个遍,怎么样?”司慕拉起他的手紧攥着,声音里带了求恳。
“好,你等我吧。”柴玉卿有些受不了他的目光和语气,一句允诺便脱口而出。司慕大喜,将他拉到怀里抱了一下再放开,哈哈笑得开怀。
“你这人……”柴玉卿被他感染,也笑起来。两个人呆呆对着傻笑了一会,柴玉卿方拱手告辞:“我得走了,二师弟等我呢。”
司慕追过去与他并肩而行,道:“我送你一程,到了鄂州,记得写信与我。”
柴玉卿听了这话竟脸红起来:“我认字不多,也不大会写。”
司慕伸手摸一下他的头发笑道:“那你就用画的,等你以后来潭州,我再教你读书写字。”
两个人谈谈走走,均恋恋不舍,直到日头偏西,柴玉卿才止住脚步说道:“天晚了,我二师弟和车队也在前方路上等我,咱们就此别过吧。”
“好,咱们后会有期,玉卿,别忘了。”
“在潭州等我。”柴玉卿上马,长发飞扬,衣袂翻飞,头也不回地远去。
司慕站在山坡上,直至柴玉卿的身影再也望不见,才转身回城。
第四章 无计重见
司慕本人上任第一天,就得知自己有了个外号:司剥皮。
据柴玉卿说,他二师弟罗仲明在潭州仅取了些粮草,多征了点税,只一点,不多,但是根据这个外号来看,多征的税和粮不是一点而是很多点。
这天他又在衙门闲坐,对着一副桃花潭水图赏之又赏,正打算在上头题首诗时,僚属来报:武安军节度使马殷大人来访。
司慕慌忙迎将出去,口中一再赔礼:“前日小侄曾去拜访,竟未遇见,没想到今日伯父亲来,小侄当真罪该万死。”
“贤侄快请起,我与你父同榜进士,又同在朝为官,怎会计较?”
一番客套后,两人分宾主坐定,马殷捻捻下巴上的短须咳了一声道:“贤侄此次任潭州刺史,乃朝廷圣意,老夫也甚是欣慰,不过,近闻贤侄广征粮草加征赋税,却是何故?”
司慕暗骂,这老狐狸,明明就对自己来潭州心存疑忌,幸好他早已备好说辞。
“这件事也是小侄早想向伯父说的,洪州遭旱灾想必伯父也有耳闻,现今朝廷自顾尚且不暇,哪来心力管各州灾荒,洪州刺史戴放文素与小侄交好,他来求助,不得不应啊,我二人私下商定,等灾过去,他便还来,以补潭州百姓。”
“哈哈,原来如此。”马殷捻须大笑,就此放心,探子报说粮草车确是往洪州方向而不是北上往凤翔去。笑过之后,他又开始旁敲侧击另一件事。
“如今朝廷势微,皇上独力难支,老夫也是忧心如焚,只可惜武安军地处偏远,兵少粮荒,无法为皇上分忧啊。”
司慕笑了笑,道:“小侄斗胆直言,用蕃镇节制蕃镇,先帝们也曾用过的,可惜不但无用反而多了混乱,据小侄看来,现今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占地最广,兵强马壮,已无人能节制,最近听说他又杀了宰相崔胤,皇上已经相当危险了。”
“啊,此话当真?”马殷做出一脸吃惊的样子。
“小侄也不知真假,只是家父前日来信说,他打算退回凤翔,只据守关陇之地,不与他人牵扯,还希望我回去帮他处理杂事。眼下看来,天下分裂之势已是不可免,家父的想法也甚有道理,可小侄总是心有山林之志,潭州刺史也好,与父亲据守凤翔也好,总不是我所愿,唉,何日能游遍名山大川,不与官场世俗牵涉呢?”司慕摇头叹息,一脸落寂。这话虽然是特别说给马殷让其放心,不过他确实有此愿,看起来倒也颇为真诚。
马殷裂嘴大笑,拍拍司慕肩膀道:“贤侄志向高洁,老夫自愧不如,今日打扰你了,告辞。”
又客气一番后,司慕赔笑送他出门,不料,马殷忽又回头道:“司贤侄,前日老夫已和钦化节度使梁滨联合,出兵鄂州,围剿那黄巢余党李晋,以后,贤侄就不用担心流寇扰民了,哈哈。”
司慕吃了一惊,李晋义军危矣,那柴玉卿……?
送走马殷后,司慕重又拿起笔,盯着画上的桃花流水,却是心绪不宁。柴玉卿一双桃花眼总在眼前晃,虽然知他一身武功,不会有太大危险,只是,万一有危险怎么办?但愿他再机灵些活络些,别死心眼地守着注定要败的李晋。
“大人,不好了,那些农户又来闹事了。”一侍卫又慌张来报,司慕只得又放下笔,出门应对。这群农户原是假剌史罗仲明在强征粮时允诺给钱的,结果他人走钱却未给,府库也被他搜罗一空,留给司慕一个大难题。
“诸位乡亲,司某承诺之事,一刻不敢忘,只是一时未能凑齐,三日之后,定能兑现,请乡亲们先回去吧。”
人群一阵骚动,一个山羊胡子颇象私塾先生的干瘦老头挺身出来叩头而泣:“司大人,不是小民放刁,实在是没有办法,眼下正是青黄不接时,有好几家已断粮数日,请司大人莫要推诿。”
“这不是推托,司某说话算话,三日后若没有,就拆了我刺史衙门。”司慕立在阶上,玉树临风,挺立如山,扫视着这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农人,瞧他们眼中露出怀疑不信,便抽出佩剑,将门旁的古树扎了个对眼穿,慨然道:“若不兑现,司某便如此树。”
农人们议论纷纷,终于还是在司慕的气势和僚属们的劝导下离去。司慕回到衙门,叫过一精干属官张睛吩咐:“拿我的名剌,将城内有名富户请过来,就说刺史大人新买了个舞姬,请各位赏鉴赏鉴。”
“大人,都请来吗?”张睛问道。
“嗯,挑八九个有钱跋扈的请来就行。”司慕再次拿起笔,轻轻醮墨,第三次欲题画上诗。张睛见状,只得疑惑而去,要请众富户,莫非是想劫富济贫?司大人好象也与以前不一样,更潇洒也更有文采了。
见张睛去了,司慕又叫仆役们晚上整治一桌好菜,备上鸿门宴,想到刚才所见的那些与叫花相差无几的农户,不由有些恻然。孟子云:民为贵,君为轻。民是根基,是国之宝,可一直以来,他们被当成什么了呢?是皇室权贵豪族们的粮仓钱库夫役奴仆,是某些个野心家的工具,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揭竿而起,如此不顾命,其实不过是为吃口饱饭而已,民生多艰,自古皆然,若柴玉卿知道自己做如此想,定又会笑说他酸腐了。
想到柴玉卿,司慕不由漾起笑意,凝注那副潭水桃花,终于一挥而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思慕玉卿情。写完了得意掷笔,若柴玉卿见到且认得这几个字,是脸红还是会暴怒呢?玉卿,不知他可否会如我想他一般地念我,也不知他可否记得当日之约。
柴玉卿与罗仲明押着钱粮日夜兼程,七日就到鄂州附近义军营地,交与李晋。然后才赶往风雷剑派徒众所在地,风雷剑雷凤翔接着两个爱徒进入室内,十分欣慰。
“仲明,这些钱粮是按我的嘱咐从富户那里征来的吧。”
罗仲明年近三十,十八岁时带艺投师,精于易容和奇门之术,身材修长,举止斯文,乍一看和司慕确有点相似,不过长相和风度却要差些。想起假扮司慕强征粮税的经过,再看师父殷切却也凌厉的目光,罗仲明不禁嗫嚅起来,不敢撒谎:“那些富户多抗拒不遵,我也不好将事情闹大,所以,就在平民中也征了一些,师父,这也是不得已……”
雷凤翔大怒:“混帐,以前我怎么教你来,叫你莫扰百姓,要不咱们做什么参加义军,你如今先到自己房里反省,过了难关以后再处置你。”
罗仲明出去后,雷凤翔这才转向柴玉卿:“玉卿,你做得很好。”
柴玉卿笑了笑:“师父,不是我做得好,是司慕人很好,其实咱们走的也是一招险棋,如果司慕不肯,甚至闹到朝廷或他父亲那里,就不好办了。”
“唔。”雷凤翔点头:“司慕人虽风流,倒也爽快,是条汉子。”
“是啊。”柴玉卿想起一路上与司慕的点滴,笑意更浓,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和当日一样,赏赏花,喝几口酒,再念几句酸诗或对着风物人情发些感慨,这感慨也一定酸叽叽的,不过有时他说的也有点道理就是了,想到这,忽然记起司慕说的关于李晋义军的话,便问道:“师父,万一以后义军不能支撑,我们怎么办?”
雷凤翔洒脱一笑,站起身拍拍大徒弟的肩膀说道:“师父也想过了,义军人数越来越少,咱们风雷剑派数十人,也无法帮他们撑下去,若真到了那种时候,我们就回风雷山庄,先把风雷剑派发扬光大再说吧。”
“师父,其实风雷剑派现在在江湖中已很有名了,弟子出去走这一遭才知道。”
“那点薄名算什么呢?玉卿,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对了,快去看看你师娘,她因我让你出去,已念了我十几遍了。”
柴玉卿闻言,立即窜出去,奔往师娘所在的后院,刚一进去,就有一群师弟师侄围上来问好,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后,才看到了比亲娘还亲的师娘沈蓝玉。
沈蓝玉人与其名相差甚远,身材粗壮,面目极是平常,见柴玉卿过来,立即两眼角波纹滚滚,笑咪了眼,拧过他的耳朵骂道:“小兔崽子,走也不和我说一声。”
“哎呀,师娘,放手啊,那时事情急,我来不及说啊。”柴玉卿趔趔趄趄被沈蓝玉拖进了房里,一路喊冤。进房坐定,沈蓝玉自然又是一顿数落加叮嘱,告诉他行走江湖时的规矩,柴玉卿笑嘻嘻乖乖听着,不时点头,直到沈蓝玉说累了,他才捧上茶,挨在师娘身边说道:“师娘,我这次出去,不但长了见识,还交到一个好朋友。”接下来便一脸得色地把司慕的人品风度学识细细说与师娘,好象小孩子把自己心爱的东西拿给别人看,希望得到称赞一样。
沈蓝玉听了果然喜上眉梢,给了柴玉卿脑袋一指头笑骂道:“这么好一个人,居然肯与你结交,我看他是眼光不怎么样。”
“师娘啊,想我柴少侠玉树临风,武功高强,肯与他结交就是高抬那纨裤子弟了。”
“少贫,我问你,这次出门,有没有遇到可意的姑娘?你也老大不小,该娶媳妇了,别整天还象个小孩一样傻玩。”说起这件事,沈蓝玉又开始遗憾,她只有两个傻小子,要是有个女儿,柴玉卿早该喊她为娘,而不是师娘。
“师娘,放眼江湖,你觉得有配得上我柴玉卿的姑娘吗?”柴玉卿顿时不屑。凭他的外表和一开始的谈吐,确实骗倒了不少江湖小姑娘,就算后来发现他粗鄙无文,也有人肯嫁,柴玉卿的心便愈加高远起来,等闲看不上眼。
“沈蓝玉又给了他一指头骂道:“怎么没有,前些日子那个崆峒派的李钰钰,还有一年前点苍的顾兰儿,都是又好看又娴淑,你怎么就把人家弄得哭哭啼啼的,哼,我看你是高不成低不就――”
眼前沈蓝玉还要骂下去,柴玉卿抱肚子叫道:“师娘,我饿了,一天都没吃饭。”
沈蓝玉很疼他,立即住嘴做饭去了。柴玉卿坐在房里,闲得无聊,又开始惦起司慕来,若此刻是与他一起该多好,喝酒猜枚,谈谈笑笑,听他说书典掌故历代逸闻,就是没事一起干坐着,也觉得很快乐,总之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是那种找到了知心知意人的心情。因为距离,柴玉卿甚至觉得司慕那些类似调戏的风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正是吃晚饭之时,那纨裤子弟可能正在衙门里醇酒美人地享乐,不知他有没有象我这般想他一般想我,日后到潭州去,也不知他会不会忘了我这个江湖草莽。
此时,柴玉卿可不知道他心目中诗酒烟花式的纨裤子弟司慕已堕为贪官,正朝人要钱呢。
刺史衙门花厅内,四角点着数支大烛,正中一张大圆桌,司慕高居首座,正举杯劝酒,烛火跳跃,映着刺史大人的笑脸忽明忽暗,煞是迷人,不过在众位富豪眼里,可比厉鬼还吓人。
“司大人,前些日子您不是要了吗?怎么又……”大地主孙笑臣擦着脸上的汗战兢兢问道。
司慕叹气,放下酒杯道:“没办法,皇上催得急呀,司某府库已空,只好烦诸位了,赵掌柜,您看,这次您能出多少呢?”他转向拥有十五家商号的赵跃波笑问道。赵跃波闻言一激灵,苦着脸道:“敝号前些日子亏得不得了,眼下世道乱,谁有闲钱买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未等他说完,司慕便轻咳一声,立在烛影后的众带刀侍卫便动了动,立时,呛啷呛啷刀声不绝,虽然很轻,但听在这些养优处尊的富户耳里,却跟霹雳一样,赵跃波马上将原本想拒绝的话转个方向道:“我只能出一千两,司大人,实在是没有了。”
“我也是一千两。”孙笑臣立即跟上,汗流得更多了。接下来众人纷纷表态,竟凑了有一万两。司慕大喜,叫道:“来人啊,让灵秀姑娘上来,咱们好好乐一乐。”
灵秀姑娘果然灵秀,舞美歌甜,只是众富户连惊带吓又大出血,哪有心情赏花饮酒,一个接一个告辞而去,心中均恨恨不已,司剥皮果然名不虚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