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碎——留架

  楔子
──这是个虚伪的世界。
凌零穗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此，没错，第一个想法。然后他仔细回想，发现脑中除了这个念头之外，他再也想不起什么。
再也想不起其它的东西，包括他是谁、年龄、来历，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曾经做过什么……甚至，在他起身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自己，漠然地望着，最后才慢慢确定他的性别──是「他」，不是「她」。很讽刺的，他因此感到庆幸：至少还存有这么一点分辨的能力。
唯一于记忆中记住的是一个名字：零穗，凌零穗。称不上熟悉，也谈不上喜欢，但他就是莫名地肯定那是自己的名字。
还好不至于连这么一点小事情都忘记。他自嘲地扬高唇角。
虚伪的世界，连现实发展都可以如此疯狂。
略抬起左手、摊开掌心，不太确定地握了握、再坦开，藉此重复的简单动作，让他终于有种掌控这具身体的实感，而他意外自己居然这样平静地接受了此项事实──该怎么说呢，有关「丧失记忆」的现在，他没有想象中来得惊慌失措。
「想象中」？又一个令人发笑的念头。连自身切关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他怎么还会记得当初、或者说「曾经」，自己曾设想过如果遭遇类似的突发状况，该会有什么反应。
这么一来，他有假设过以上的情况吗？目前只有天知道。倘若他尚未遗忘的话，也不会漫无目的地乱想了。
那，他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好过继续思索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看起来大概没有人可以替他解决疑惑──且说实话，他并不很迫切地急欲知道全部的事情。
想不想得起来都无所谓，凌零穗以为。反正都忘掉了，虽然他不晓得为什么会像这样子、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但他并不紧张，或许隐约还有点欣喜，没来由的喜悦让他不急着去追究「我究竟是谁」。
这样的世界，不一定什么都具备明确的答案。
平静地坐在床上，凌零穗摸摸后脑勺、再仔细审视自己的手臂，接着从脸向下轻触身子、然后是脚，几乎全身上下摸了一轮后，均无发现明显的外伤伤口，亦乏任何部位疼痛的迹象。
他不是因为受伤导致的暂时性失忆啊……环顾了四周的环境，看来也非医院的建筑摆设，反而像个私人的小套房。
约莫二十几坪的空间，除了此刻被他躺在下面的床铺外，其它就一张矮桌、一柜子的书、一个计算机桌上摆有液晶设备的计算机，再过去则有一个小型冰箱、衣橱等，简简单单的基本配备，什么也不缺、再多则没有了，标准的单身套房。
他一个人住吧？歪着头，凌零穗径自下结论。
此时的房间对他而言，犹同纯粹过夜的旅馆、差别在于这是一间比较常去下榻的旅馆，理当要熟悉的，却很陌生。他「以前」应该在这里做过很多事，只不过现在全忘了，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既然遗忘了，更不可能清楚为了什么因素造就目前匪夷所思的状况。
如果回忆不起来，是不是一切就不用倒退……也不用向前？
与其等一个谁来告诉他、他是谁，倒不如自己找线索吧。凌零穗把它当成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如此的闲情与遭遇。
他倒颇能自得其乐呢。又一扬唇，展露带有些挖苦意味的笑容。
先试着从较明显的地方找到「自己」的证件。他起身下床，走到矮桌旁，席地而坐，丝毫不费力气地、桌子上方即摆着俨然是皮夹的物品，若有所思地望了它一眼，他伸出手、取得前方不到百公分距离的皮夹，最后，打开了它。
一瞬间袭来的晕眩，让凌零穗以为自己想起了某些片段──定过睛，才确定仅是错觉。
假若一直维持这样的情况，再也忆不起任何他的从前，那么他的时间是否就此停在这儿了呢？
不过，他记住的东西似乎比想象中来得多。
事实证明，「凌零穗」真的是他的名字，除非出现在这个房间里的皮夹是另外的陌生人的，他应该没那种恶质的兴趣、还去偷别人的东西吧？一入眼的照片，吸引了此刻他所有的目光。
缠绕在心里的感觉其实很难用确切的言语形容出来……遗忘的人，必须藉由这么的方式来得知自己的基本资料，明明使用了很久的称谓在黑色字体下却找不到丝毫的认同感，彷佛在看待别人的身分证件一样，他该把盈生的情绪称之为「矛盾」或「复杂」吗？
相片中的人有着一张对男子来说过于清秀的脸孔，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和红润的唇瓣搭上鹅蛋般小巧的脸型，以及不知是否经过修片效果、突显出白皙的肤色，即便没有笑容，也够让人倾倒了。这样的长相若在别的男士身上，定会被凌零穗毫不留情地评为「娘娘腔」，只是当下他没办法果断地下此一结论，因为这极可能是接下来他要使用的相貌──很奇怪的说法，然而谁叫他连自己都不记得，想不起外在的长相亦算正常了。
大不了等等去照镜子比对一番。他耸耸肩。☆油炸☆冰激凌☆整理☆
皮夹内除了身分证外，还有驾照、机车行照、一张某某银行的信用卡、一张邮局的芯片卡和一张其它银行的提款卡，除此之外就两百元的现金跟一些零钱。够他活过今明两天，在此之后呢？他靠什么收入、仰赖什么维生，当这些散钱用完后，一并被遗忘的提款卡密码……光有卡片救得了他吗？
自清醒以后，凌零穗第一次感觉到头顶上顿时笼罩在一片散不去的黑云之下。
切身的民生问题比记忆来得重要，就算他忘了今为何夕、无法准确推算自己的年龄，以及其它相关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至少……他醒了，即使他的记忆时间已经停在某个特定的点上，但现实生活里，仍得想法子活下去。
这是个虚伪的世界，有着疯狂的发展；道不出失忆的理由，它也不会提供明确的答案。遗落了记忆，时间却一样在运转，原来并非停止了前进──这么一来，他是不是该有些失望呢？
原先，他抱着某些期望吗？
放下皮夹，纯粹坐着，发呆，最后竟有股欲落泪的冲动。
回忆不起来，就不用尝伤悲？
第一章
干脆再躺回去睡上一觉，醒来后说不定会有不同的结果。也许他将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出廉价的闹剧，为了搏取愚昧的众人穿凿附会的一笑，他成了最佳的临时演员，没得选择地被拉进来强迫饰演此不怎么高明的角色、配合一个颇老套的剧情，又没拒绝的权利。
操控剧本的人是谁呢？假若他不愿意演出，能否在闹剧中脱身，情况的进展是不是依旧如此荒谬难料？这是他的希望吗……定格住的时间、遭封锁的记忆，再也回流不来的话，要这么过下去了？
他叫凌零穗，不清楚几岁、男性，工作职业不明，亲朋好友不明，针对昨天以前的记忆、不明，丧失记忆的理由，一样不明……显然他遗忘的东西跟记住的同样多嘛。
「三点十六分……」幸好老天没剥夺掉他原始的生活判断能力。找到房内唯一可以辨识时间的工具，瞧了眼摆在矮桌上的时钟，再把视线转至窗外，从外头艳阳高照的情形断论，现在应该是下午时分，一个对凌零穗而言、不够干脆的数字。
昨天的同样时候，他正做些什么呢？有没有预料到二十四小时过去之后，居然会连自己都想不起来──记不得自己切关的事情，并不是一件多愉悦的体验，凌零穗这下尝到了。
这是个用谎言堆砌出来的三度空间。尽管忘却了大部分、然而他仍犹记最先的念头──虚伪的世界，用所有让人迷惑、堕落的无声谎言，堆砌出一个金迷纸醉的浮华表象。他没能站于主导的地位，只有身陷其中随之浮沉，挣不脱束缚、摆不掉包袱，叫自己习惯在不切实际的幻墟里头。
说不出「再继续」的必要性，以致于凌零穗索性认为顺着情势发展下去亦无妨。
但……讲不来「我是谁」，剎那间侵袭的眩然令他扬起一股欲窒息的郁闷。
不想了解、却不能不了解的矛盾，足以逼疯一个拥有正常理智的人。
当下的他，算正常吗？凌零穗压根儿不敢肯定。他不见的唯有记忆罢了，不过一般人并不会失去这项与生俱来、自动将逝去的岁月储存于大脑深处的本能吧，所以，他不属于「正常」的范围啰？
遗忘，是否也为一种潜意识的天赋和神奇呢？
或许他有比去睡回笼觉更重要的工作。再次环视了整间套房一圈，凌零穗脑中盘算着如何获悉一些他该知晓的讯息。
用最原始的方法得知了基本资料……那诸如职业、工作，家人和朋友呢？即使缺乏后两者，总有前面的吧？除非天上自动掉下钱来养活他。谎言的世界，唯有残酷的生存法则不是谎言，他仍懂得这点道理。
挺直背膀、俐落地使身子转个方向，坐定后他抬头，让视线内布了满满的书籍──矮桌后方、床铺的旁边即是一个看似定制的双层书柜，说是双层，因为它极像坊间租书店特有的那种、推拉式的柜子，足以让藏书的收存量加倍，不占空间且方便，放眼一望，剩下的空白不多，几乎所有位置均让琳琅满目、中英文夹杂书册摆满，按照类别一一归放，整理得整齐有秩，不难看出「前主人」的用心。
他是爱阅读的人？仔细观察藏书者的品味，便可发现当中涉猎了多种领域，包括纯粹文学的作品、旅游书籍、侦探类别的故事和语言学习相关的指导书，除此之外，耗去最大空间的是医疗的专业书目，举凡内外科、妇儿科、解剖病理学、生理学、药学、法医学……等等，甚至更细的分科、应有尽有，齐全的程度令凌零穗不禁怀疑：他若非对医学很有兴趣，另一可能即是学医的。
种类众多的医疗书籍、不管原文与否，精装版的封面让它们慎重得同教科书一个样，「份量」亦不容忽视。他随手抽下一本，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眼里闪过一条条用来划记重点的红线，其中几页还夹杂了画有人体器官的缩图、俨然是笔记内容的纸张，看着上头注记的英文字体，凌零穗脑中自动地将之翻译──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不晓得自己英文程度的好坏，至少他认得那些异国文字的意思，彷佛已经深深刻画于大脑底处、化生为脑回的结构，成了身体的一份子，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该是花费很多心思记下的，以致于到现在熟悉非常……相较之下，他所遗忘的记忆显得微不足道许多，因为不如这些英文字母、已经刻印于脑子的那般难忘。
如果，他的职业真的有关医疗，那么针对自己有无伤口疼痛来判断是不是因为外力造就失忆的原因，其实算本能啰？
这么一来，缺乏外伤，就是心理因素的影响了？他曾经遭遇什么困难、导致逃避的行为出现吗？
如若真要逃避了，岂会轻而易举地想起来？凌零穗勾起淡淡的笑容。难怪他不紧张……原来这才是他希望的结果吧。
阖上厚重的书本，他摇摇头，将它归回原本的位置。
忘却的下场，使他无从得知逃离的理由。
他还要找寻什么呢？追根究柢一个自己本来亟欲拋弃的东西，似乎本末倒置了。
轻叹口气，他再转过身，重新面向矮桌。方才没注意到，桌面上其实有着很多足够泄密的信息──「他的」手机、Call机，甚或皮夹、随手置放的记事本等，毫无防备地摊放于桌面，相信当中一定加减记载了有关此刻自己想寻回的失落的东西，只不过最后他已经不敢妄加断言了。
也许他真的想找回记忆吧……但凌零穗说不准是因为现实因素必须如此，亦或他内心的不排斥；换句话说，他认为自己根本仍屈服在残酷的环境下，遗忘某些不该忘的，将造成未来的日子里、他种种的麻烦及困扰。这才是凌零穗在意的事项。
意会到这个认知，他原本伸出去要拿起手机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后无息地缩回来。
拋弃旧有亦非一件容易万分的事情。之前的他，八成不以为自己还会有所犹豫吧。
微偏着头思索片刻后，凌零穗放弃了原初准备采取的行动。
其实每个人类均是拥有一对折翼翅膀的天使，欲振翅，却始终无法飞离。
先梳洗好了……去除掉一身的污秽，看能否令诡谲的情况照进些微曙光，就是俗称的「转机」吧，虽然他不抱太大的希望。
无奈地抓抓头发，凌零穗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将目标转往套房里附设的另一个小隔间，浴室。打开灯、让昏暗的室内浸浴在白色日光灯的洗礼下，他像打量着什么似的，细细审视这个小小的空间。
酿着熟悉与陌生的两面冲击感觉霎时从脚底向上窜升、直达脑门──凌零穗眨了眨眼，半晌后才觉得神识逐渐回笼、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浴室坪数即使不大，该具备的一项都没少，凌零穗视线扫过可以容纳一个人泡澡的浴缸、洗手台、坐式冲水马桶，绕个圈后再转回墙壁上悬吊着的毛巾、地上篮子里装放的未洗衣服，和摆放在浴缸尾部靠墙的空位上头一瓶瓶的洗发、沐浴乳，最后停止于洗手台上方的盥洗用具上。
跨越过个人份的牙刷、牙膏，甚或刮胡刀等民生用品……他的目光直接伫留于它们后方的镜子上头。
此时的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不敢去面对镜子里反射出来的人影。
迟疑的时间与毫不犹豫向前迈进的时间耗费了同等秒数，他跨出步伐，近乎心无杂念地走至镜子前，而后仰起头，直到瞳孔中注入一个面无表情的影像。
和证件上的人并无两异……果然，那个本来将被他评为「太过女性化」的脸孔，真的是自己的长相，凌零穗自睡醒后第一次有肯定不过的认同──他以前八成也不会多赞赏这副皮相。
镜子中的人挑高了眉头、扬起一边的嘴角，带着不引以为然的眼神望着凌零穗，末的扯出一抹笑容。他不清楚那抹微笑下的涵义，亦解释不出来一瞬间充斥于内心的感受──仅觉得之前出现过的晕眩又再次侵袭而来，依稀挟带了什么、却逝去了更多难以辨明的讯号。
无意留连镜中之像，轻敛起眉、低垂下眼帘，凌零穗侧过半边脸，让视网膜内不再继续接收镜子里清秀的男子影像，不多加思索、他用极快的速度完成梳洗动作，接着举步离开浴室。
徘徊于人间，天使流下了数滴不明原因的眼泪。
好象不小心占用了别人的身体一样……虽然如此，某些特定的警讯依旧格外真实，比如说：疲倦、饥饿的感觉，此外，胸口尚充盈了阵阵的空虚……抓不住的虚浮感让他始终无法忽视这份异样，是他自清醒以来，没有显露于外表的慌乱。
综合了苦与累、「不想」和「不能不去」之间的冲突，总合即为「狼狈」。正如同他现在不上不下的状况。
第二章
他突然可以理解渴望振翅而飞的心情。
拚命鼓动翅膀，用尽了所有力气，最终仍不能浮离于地面一丝一毫，所有的努力付诸于流水，突显了徒劳无功的愚蠢──他是不是一直也都在做这样的蠢事……凌零穗开始怀疑起来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要先填饱肚子、还是继续寻找失落的记忆？考虑了片刻后，不消多久便有个决定以压倒性的气势胜过其它提议，获得他的青睐。
再想下去、短时间内八成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突破，为了储存接下来大脑的战力，他选择出门去补充葡萄糖。
在此之前，凌零穗曾走到冰箱旁、蹲下身，打开它，发现里头除了几罐矿泉水瓶子装的冰开水外……什么都没有，还真贫瘠，「以前」的他不用吃饭吗？照这情形判断，他不是那种勤于下厨的人、三餐多半仰赖外食吧，方才似乎也没看见屋子里有类似厨具之类的用品。既然如此，他的厨艺不至于因为失忆而倏地突飞猛进才是，与其勉强虐待自己的胃，还是去觅食比较实在。
凌零穗从衣柜中挑出一件薄外套穿在身上，自矮桌上方找着了出门不可缺少的东西，以防万一、他还先试用了手边唯一的钥匙确认适合于大门，免得落到有家归不得的窘境。这样的非常时期，他肯定自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锁匠等多一个人关怀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