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碎——留架

他仅藉由传言来认识这个校园风云人物，其它的，再多就没有了，他无主动去结识他的欲望和动作。
他们该是像一对并行线的，因为某个两人都觉得是意外的契机，开始有了短暂的接触，从此线在遥远的地方产生交点──不再是擦身而过、但彼此依旧陌生的距离。
「医生不该抽烟。」不喜欢烟味的凌零穗，对烟的味道极为敏感，尤其原本以为不会有人占据的唯一清闲空间里居然早一步有人闯入，好似他的地盘被占去一样──然后，又充满了他排斥的烟味。
他率先发难。
「医生就该喝酒？」对方看来亦非省油的灯，瞄到凌零穗手中握着的啤酒罐子，证据确凿，想耍赖也没办法，他戏谑地响应。
「我还不是医生。」凌零穗反驳。
「彼此彼此。」莫浪澄轻松接招。
他已经很配合地在禁烟场所不抽烟了、虽然他所处的地方绝大多数均需要禁烟，其它时间之外，任何规定都不能束缚他，即使有个敏感的身分亦然。
他们的喜好看来都不被他们所走的道路允许。有意无意瞥向凌零穗手中的啤酒罐，莫浪澄轻轻笑了。
「但……」好刺目的笑容，他瞪了莫浪澄一眼，「相信教授们不会希望看到他们心目中的优等生驾轻就熟抽烟的模样。」
「不用担心，这点──」努努下巴、指向凌零穗打开瓶罐的动作，笑意瞬间蔓延，「我们一样彼此彼此。」他的话只会让外人觉得是半斤在笑八两。
「什么？」他皱了眉。莫浪澄……知道他？怎么可能。
「愈是不想引人注目的人，愈是展露头脸在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他吸了一口手上的烟，将云雾吐出：「你以为自己很低调，事实上不然。」凌零穗肯定不晓得校园内另一个为众人所知的传言主角，就是他这位未来的帅哥医生吧；他们两人就某方面来讲，其实很不相上下。
「如果可以，就别表现太出色在成绩上面，搭配你的外表，只会更惹人注意。」他给个不甚诚恳的忠告。
他在说自己吧！「那由不得我，成绩只是对自己负责的唯一方法……我不像某些人具备优渥的条件、不匮乏的资金赞助，完全没生活上的后顾之忧。」翻了个大白眼，他显然在指桑骂槐。
考上医学院没能让凌零穗高兴太久，接踵而至的现实问题便是如何筹凑学费。
因为家庭因素，他不像有些经济状况一样不良的同学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加上同他生活的亲戚也不乐见他一毕业立即背负巨额的负债、肩扛还款的压力，从以前求学过程中，他的学费均是辛辛苦苦每个月积存下来的。
而今，进大学后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多方照顾他的亲戚再为了昂贵的学费辛劳费心，他搬进学校宿舍，开始接打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每学期丰厚的奖学金是他的目标之一，提升成绩则是唯一的方法──莫浪澄这种富家子弟，或许穷极一辈子都无法体会追着钱跑的生活，有时是如何的提心吊胆。
「你这么说，我就没办法了。」虽然真正有钱的人不是他，但他是受惠者之一，莫浪澄无意否认。
凌零穗和他隔着一段距离，随意挑块空地坐下，他喝着啤酒，眼角余光在无聊之际、自然而然地朝侧方瞥去──看吧，有钱人抽的烟果然不一样，一包动辄六、七十元，够买上两瓶瓶酒了……他觉得老天爷有时候，真不是平等对待每一个人。
莫浪澄抽完一支烟后，顿了顿，接着又自上衣口袋中掏出新的一支、点燃，动作流畅且优雅。
有人说男人吸烟的模样很帅……即使凌零穗直觉对烟味皱眉，但不能否认的，莫浪澄现在的样子让他感觉很有味道。
他想起关于莫浪澄的各式传言。
他不喜欢所谓的有钱人，更排斥与他们有所接触，因此就算此刻他身处一个四周多半是有钱人的大本营里，他也下意识认为他和其它人不会有太深的接触。
莫浪澄有着有钱人的毛病，他骄傲、任性、自负、为所欲为，缺乏金钱的概念；他明白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有利条件，因此他擅于活用；他聪明、才华洋溢，习惯处于镁光灯之下──这样的他，活在谣言中时，本来凌零穗是不具特殊感觉的，因为他们不会产生交集。
如今，刻板印象的高墙似乎慢慢在崩解。
莫浪澄的言谈很直接，豪不避讳，就像他抽烟时的样子──单纯在享受目前的快乐。凌零穗不确定他是否因此快乐，但他绝对懂得享受，就像他不浪费身边既有的资源一样。
「你对自己负责的东西，只有成绩吗？」剩下一半长度的烟，莫浪澄似是开始觉得无趣，他将烟头对准地面捻熄，接着转过头询问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的凌零穗。
「什么？」他微僵，瞇起的眼不着痕地筑起防备。
莫浪澄第一次体验什么是真正想笑的感觉，他惯性扬起唇、却有别于以往的风情，彷佛多添了些因子，看起来很耀眼。「我若不抽，你就别喝了，是吧。」很公平。
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准备离开。在此之前、经过凌零穗身旁的时候，莫浪澄夺过他手中还剩下一半液体的啤酒罐子。
从头到尾，凌零穗不发一言地任凭他动作，或者说他着实愣住了。
初次的交锋，莫浪澄霸道地拿走他喝到一半的啤酒，而后再也没归还过。
「他……」凌零穗好半晌才回过神，「可恶，他想喝不会自己去买吗……」便利商店又不会太远，他不缺那些钱吧。
即使问题的症结其实不在这里。凌零穗很清楚。
第八章
他跟莫浪澄称不上友谊的关系从初次照面后，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在校园中巧遇时尚不及热络寒喧的地步，但至少开始了眼神的交会示意，然后进展到一般关于课业上的心得交换等的闲谈，即使偶尔的话题很匆促、短暂结束，甚至言不及义，不过明显的交流已经起始了。
很多时候，凌零穗觉得跟他说话、比起其它的同学，来得轻松自在。
另一方面来讲，莫浪澄的敏锐也让他泛起危机意识──他早知道他不同于普通富家子弟的地方，在于他的天赋资质绝非浪得虚名，这点除了充分表现在繁重的课业成绩上，亦展露于他擅长窥透人心的机敏中。
加上，莫浪澄对他毫不掩饰、语出惊人，几乎到直来直往的境界，凌零穗有种他们彷佛认识很久的错觉。
因为他总无法反驳莫浪澄常常一针见血、正中要害的精锐言词，正因它们何等正确，不仅准确事情的八、九分，也每次都牵扯了他亟欲隐藏、蓄意遗忘的伤口。
「没想到你会来这种场合。」在颇为高级的餐厅里，莫浪澄无视于主办人故意安排的、男女交错的座位，一把拉出凌零穗旁相邻的座椅，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他们被邀请来参加这场摆明是联谊的餐会。他以为凌零穗压根儿对这类阵仗没兴趣，听闻主办人有意邀他一同前往，他直觉不看好他的使命──摊明来说，不管是凌零穗还是莫浪澄，都像是吸引票房的保证而已，据说他们若肯点头参加联谊或单纯露个面，那么女孩们愿意前来的指数亦会相对的增加不少，品质也是。
好象待估价的商品。莫浪澄本来是嗤之以鼻的，然而没想到凌零穗点头了……他居然有股被背叛的感觉，即使他们没有任何相关的约定什么的，且他没忘记：他们不熟。
心中那抹异样很难形容，不过确实存在。
「是啊，」凌零穗点点头，「资料所需，来找个感觉。」他无意隐瞒，接着他笑睇着莫浪澄：「你不也是，就我所知，你不用藉由这样的方式来认识对象吧。」
莫浪澄轻哼一声，「你也差不多吧，老实说，如果不是知道你要来，我可半点兴致都没有。」他讨厌女孩子们露骨的眼光和有所冀求的眼神。
这样的场合与气氛，还有目的，他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真不晓得怎么会有人乐此不疲地尽是搞些这类的活动。
「咦？」凌零穗有些受宠若惊，「那真是我的荣幸，只可惜其它的女孩子要失望了，我还不想被这么多双怨对的眼神杀死呢。」他笑道，装出一个害怕的表情。
「少啰唆。」白了他一眼，在莫浪澄决定暂且忽略四周陆陆续续的关注视线后、视若无睹地享受一顿美食的前提下，他不希望凌零穗再触及太煞风景的话题。「你需要什么资料？」还得到这种地方搜集？这里根本不像可以念书的场所，他也太不挑了吧。
看出他的疑惑，凌零穗忍俊不住、噗哧笑出：「不是功课上的资料啦，是题材的收集……嗯，怎么说呢，」他偏过头思索片刻，才像下定决心般缓缓说明：「关于我在进行中的小说，不瞒你说，课余跟打工时间的空档我会写一些小说。」
小说？他全然陌生的领域。莫浪澄挑挑眉。姑且不论内容的好坏，这个人专长的事情会不会太多了一点？还有空写些有的没的……
「老实说要我来这种高级餐厅或参加联谊，一开始还有点不愿意，因为听说主办人有打算邀请你，我才来碰碰运气的。」他俨然松了口气。
莫浪澄在他眼中看到放心的眼神……像极了一种莫名的信任──这人想的事情跟他一样！他没来由感到高兴、一扫最初的怀疑及阴霾，两极化的心情让精明的他……对这份异样起了疑心。
太过相符的想法、太常的不约而同。莫浪澄半瞇起眼，「那我们算心有灵犀？」
「不点就通。」凌零穗咯咯笑接。
两人融洽的气氛无形中感染了四周喧闹的人群，不堪难得两位气质迥异、却同样突出的男士尽自沉浸于隔离的欢乐圈子里，众人于是有默契地起哄、将焦点带往他们身上。
没得安宁，莫浪澄和凌零穗有志一同地结束了原先的话题。
「下次你还要找什么题材，跟我说就好。」少来这种没什么营养的场合。若要比今天更大的阵仗，他参加过不下数百次了──只要凌零穗开口，他绝对有办法让他亲身体验更棒的架阵。
「欸？」尝试性地啜了一小口平时少有机会品尝的调酒，莫浪澄抓准时机、趁众人注意力稍稍移转的空档，压低声音对他这么说着，低沉的嗓音、自信中有一番醉人的音韵，凌零穗转过头，淡淡地笑看向他：「你要赔偿我那罐啤酒吗？」他仍记着呢，从不晓得自己是如此小气的人，他以为即使爱钱、但他并不吝啬，毫无道理的、这类的小事情却始终令他难忘，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动作而已说。
「你来，想怎么喝都没问题。」哪怕是一小罐啤酒。☆油炸☆冰激凌☆整理☆
真搞不懂他怎么会有兴趣喝那样的东西……莫浪澄生平只喝过一次，在和凌零穗初次见面以后，唯一的一次。
那时他夺去他的啤酒，连自己也解释不来如此莽撞的举动，当下完全是起于一股强烈的冲动──他不想看到凌零穗喝酒时那副彷佛背负了很多心事的神情、一瞬间炸开的模样！他状似平静无波的面容，在那刻染上了一丝泫然欲泣的哀愁……恐怕连本人都不知道。莫浪澄于是下意识认为：别再让他接触此类迷惑人的液体、追求短暂麻木的晕眩，事实上对现实环境任何帮助也没有，无关乎健康与否。
他自己抽烟，或许同样在逃避，但他从未放弃在残酷的现实中挣取一份不算太难堪的虚伪；而凌零穗的逃避，是别于他的、一种会让他心惊的，几近沉溺般的逃避、堕落且消极的自我放逐。
他冷静清淡的眸子，没有太多欲望与冀求，像是对什么都无所谓、都不关切，说好听点是清心寡欲，明着来讲，则是对世界放弃了希望，包括物质的或……生存的。
凌零穗不快乐，他看得出来；他愤世嫉俗，莫浪澄也知道；他强颜欢笑，他后来明白了；他撑着在渡日子，莫浪澄亦清楚不过──即使凌零穗从不对他透露只字词组，而他周遭的朋友同样不了解他。
尽管他顶着医学院高材生的光环，最终仅落得在无人的教学大楼顶楼喝着闷酒的下场──如果他们没相遇，他还会这么下去？在此之前，他多少次独自一人熬了过来啊？
这酒……有什么好喝的？莫浪澄举高手中褪了冰的罐子，轻轻摇晃了下。「苦得要命。」如果喝下去的人的表情也非得像哭了的一样，倒不如别喝来得痛快。
「自找罪受……」他呛了下，不习惯酿在口中的苦味，莫浪澄后悔自己因一时的好奇、喝下这种莫名其妙的液体，简直玷污了他的口腔味觉细胞。
他打定主意替凌零穗倒掉它。
「这是邀约吗？」他漾出灿烂的笑容。
「你要怎么说都可以。」莫浪澄撇过脸，「但只能在我面前喝那种东西。」有附加的条件，当然不能太便宜对方。
凌零穗望向他。「要不然你就四处去宣扬我的秘密吗？」别忘记他一样握有把柄呢。
「省了，我才没那么无聊。」莫浪澄送他一记白眼。
原以为乏味的联谊，因为身旁的人，让时间变得不如预期里的难熬，尽管他们也也因此没能认识半个女孩子，使旁人直呼可惜和满脸的不敢置信。
主办人不死心地扬言下回绝对要再找他们参加、且将他们成功「推销」出去──唯独莫浪澄和凌零穗听闻他的狂语后，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笑，深深明白没有这个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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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他，是不是顺着「感觉」走就好？
即使他压根无法厘清悬浮于内心的那份感觉──好象……沉甸甸的，并不因为忘掉往既往的一切、或许不愉快的往事而轻松；相反的，他觉得记忆少了一片，心似乎跟着空虚了一部分，怎么填都补不满。
有人认为遗忘该会快活自在了，殊不知真的等到什么再也想不起来的那一剎那，紧伴随的是ㄧ波波简直要把一个人侵蚀的恐惧，如影随形，无论如何均摆脱不掉。
那是一股浓浓的绝望，让他不自主地以为一辈子即将如此行尸走肉地活下去……直到此刻，他才体会「记忆」的重要性，就算平日厌恶至极、弃之微恐不及，却已经犹如腐蚀骨髓里的癌细胞，与正常的生命体共生共存、不能驱离了。
这么一来，莫非显得「记忆」较「感觉」来得重要许多？
而没了记忆，却并非一并逝去了感觉──因为凌零穗当下、正活生生地感受着。
感受着那份彷佛没有尽头的空虚，和可以蚕食殆尽的一个人的……失落，与寂寞。
他记得该如何吃饭、睡觉，刷牙洗脸等等的琐碎小事，他知道买东西要付钱、出门要带钥匙这类的常识，他甚至细心地记下住家地址、和请莫浪澄帮忙找到机车，他懂得运用小聪明来达到目的──他没傻，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就像对着镜子，他没有镜子里面的人是自己的倒影的实感。
当记忆和感觉冲突之后，凌零穗更混乱了，唯一确定的是：他依旧讲不出答案。
他觉得目前的自己有些可悲，不是可怜，是可悲。
感觉这种虚幻的东西……然而，记忆又有多少真实性？
第九章
莫浪澄高聎挺拔的身影在校园中穿梭，当了近满两年这间学校的学生，早已摸透各个院区内大大小小的信道，随时能在最短的时间抵达预定的目的地，不浪费体力在走冤枉路上。
今天他的目标是中心教学大楼的楼顶，那个他跟凌零穗第一次有谈话性接触的地方。
一路上心不在焉地同撞面的、或熟或不熟的人打招呼，然后匆匆告别，无视于有些人讶异不解的神情，他一心只惦挂着尽快前往唯一的目标地。
依他的脚程，徒步大约十分钟的路途；和预估里差异不远的时间内，他即到达了大楼最高的地点──打开铁门，迎面拂来一阵挟带热气的夏风。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理当见到了另一头的人儿、背对着莫浪澄，屈膝坐在地上，手中拿着白色的粉笔、有一下没一下的朝地面上画点着，手边的图案均是没有意义的几何图形。
值得一提的是：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幅跟真人身高差不多的人体骨头模型，用粉笔描出来的，在泥灰色的楼面显得耀眼突出，仔细的笔工让人不禁赞叹画者的好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