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碎——留架

音乐声音通讯顺利连接而停止，随后话筒里传来莫浪澄沉着磁性的嗓音：『零穗，醒了吗？』他算好时间差不多了才敢拨电话过来。
这支手机里头也只记着仅有的一组电话号码。『醒了一段时间了……没看到你。』他缓缓道。
闻言，莫浪澄忍俊不住一笑：『怎么，怕我效法你的不告而别？』顿了顿，他解释：『早上你还没醒的时候我被家书召回，现在人在医院，跟我父亲聊完后就回去找你，你可以再睡一下，等我。』他知道凌零穗一定很累，于是体贴建议。
凌零穗万般不能否认……在听到他的声音后的剎那，他感觉到稍早前紧绷的神绪顺放松了下来，慢慢让一种安心取代──莫名的安心，却很舒服。
彷佛那就是……「相信」的情感。
挂掉电话后，凌零穗突然顿悟了些东西，好象……「相信」并没有想象里的困难。
是不是要遗忘过后，才能再重新学习一些当初陌生领域的事物，让它们在脑中进驻一席之地？
凌零穗起身坐在床上、对着手几发呆一阵子，而后默默下了决定。
他不要被动地等莫浪澄回来。凌零穗暗忖。动了此念头后他于是下床整理梳洗，在影山皆实来探望自己之前已然打理好门面、准备朝某个目的地出发。
「咦，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影山皆实手中端呈着中式粥点等简单的早餐，敲了敲门后径自开门进入，显然没料到床上的人儿早就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注视着自己入屋，「吃点东西吧，NAMI等一下就回来了。」他将餐盘放在凌零穗左侧方的床旁桌上。
「他刚才有打手机过来。」凌零穗摇摇头，「影山，谢谢你，但我不很饿。辜负了你的好意……不过我想先去医院一趟找浪澄。」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先去完成。
「你要去医院？」影山皆实意外。
「是啊。」他露出秀丽的笑颜，「你不觉得我该去一趟？」灵动的双瞳眨了眨。
「是该去，不过……」怎么这样突然……他纳闷地望向凌零穗，不解地盯着他如沐春风般徐合的笑容。
凌零穗耸耸肩。
看他一连串就绪得差不多的样子，影山皆实这才全然反应过来，「你知道路吗，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我想我自己可以去，如果真的不行再回来求救好了。」他委婉拒绝。
「那好吧。」只可惜了这顿早午餐。遗憾的目光瞄向床旁桌上的餐点，影山皆实唇旁却扬起和遗憾摸不着边的浅浅笑意。
第二十章
凌零穗独自搭乘出租车独闯医院，在没有事先告知莫浪澄的情况下。
下了车后、站在医院门口，眼睛扫过人来人往的大厅一眼──曾经，他也每天从这里出入的吧？要遗忘一些东西似乎不若想象中来得困难。低下头，凌零穗笑着摇摇头。
在门口伫立了半晌，他举步踏进医院内部，然后又禁不住左右观望了里头偌大的建筑物一会儿。莫浪澄会在哪里……他犹豫要不要找人问问看。
「凌医师，你病好了吗？」当凌零穗正迟疑的时候，大厅服务台的其中一位志工发现了他、遂而热心向前问候，「要销假回来上班了？好久不见，总觉得医院因为你而少了一点生气呢！」他漾着朗爽的笑容、直拍凌零穗肩头，彷佛在和多年不见的朋友打招呼。
显然对方似乎认识他……凌零穗沉吟了片刻。「还在修养中。」他不晓得莫浪澄用什么理由替他请长假，于是响应了略带保留的答案。
「这样啊……真是不妙，自己当医生的、身体要顾好啦。」这位率性随和的志工忍不住摇头叹道：「你们总是都这样，光会看别人的疾病，每次都忽略掉自己的病。」
凌零穗干笑。「对了，请问，你知道浪澄在哪里吗？」他逮着机会插入对方恰似准备长篇大论的余隙，连忙问出自己较为关切的疑惑。
「说到他、莫先生也是！前阵子你生病了，没能参加他的婚礼，不过也好，他应该不希望你看到那样混乱的场面吧──虽然是他主动取消的，但多少会难过才是，唉呀、你是要问他在哪里嘛，我还说了这么多，凌医师你和莫先生很要好，他八成已经跟你说这些事情了啦！」他哈哈笑道：「莫先生现在应该还在院长室，你可以直接去找他吧。」看似毫无心机的志工径自劈哩啪啦说着，最后才忆起人家询问的重点。
凌零穗不好再追问下去：院长室往哪个方向走？他匆匆向对方道别，打算靠自己去寻找路线。
虽然不擅长应付人家的热情、也尚未找到掩藏记忆丧失的方法，不过他倒挺感谢这位热心的志工人员提供他一个消息。
看来他遗漏掉很多前一段时间所发生的关键事情的讯息……莫浪澄应该很乐于解释吧？
循着医院走道上方的告示牌，凌零穗搭乘电梯直接到了主栋十三楼，这层楼几乎被拿来作为各种办公室的场地，诸如会议室、视听室或各个主管的办公室均统一设置在这儿，当中包括了高高在上的院长所在地。
他找到与眼睛视线同高的小小烫金牌子上写着「院长室」的那善门，杵于门旁、抬起手正欲敲下──忽而闻及从里头传出的一阵……高昂的「讨论」声音。
「你存心跟我作对？」首先入耳的声音凌零穗有些陌生，虽然在记忆中未曾驻留，可是从前后对话内容判断，这位声音的主人八九不离十是医院的最高管理人、另一身分则为莫浪澄的父亲。
「我才没那种闲功夫。」后来出现的这个嗓音他很熟悉，前不久的夜晚、他方在自己耳旁轻声低语。比较不一样的是此刻的莫浪澄语气里头没有当时的温柔蜜意，低沉的语调甚至压抑了些许若有似无的怒气，「当初是你说只要医学院毕业、接管医院，以后就『随便我』的。」「随便」的定义理当包括他的婚姻大事和人选吧！任何人都没权力插手。
「现在医学院也念完了、医院管理我也接手了，要不然你还要我怎么样？」无视于对方是自己的长辈，莫浪澄质询的语气充分显示出他的不满。
那时候放任父亲决定他的婚事、基于这点，他已经很不高兴了。
「但，再怎么说那也是门当户对的对象，」感觉上此方的气势在听了莫浪澄的反问后似乎稍微削弱了一些、却也仍是坚持自己的立场：「两个男人……太不合常理了！」
凌零穗隐约可以想象这人皱着眉头、说出此些话语的模样。
「奇怪，是你要结婚、还是我要结婚，」莫浪澄讽道：「再说，要比不合常理，跟好几个女人搞过的你也没资格说我吧。」别以为他不晓得他在外面的「丰功伟业」，不说不代表全然的无知──会把医院交手给众多孩子中的他，是因为他最像他。
「至少……她们是女的……」音量顿时减弱了一半。
「所以没关系？」莫浪澄不吃这一套。「老爸，跟你比几来，至少我只有凌零穗一个男人。」
「而你──」他眸光霎时转为犀利，「别妄想对他不利，否则，我会把医院给败光！在巅峰之后。」他会让他尝尝毕生心血被搞垮的滋味、体验从天堂跌下来的感觉。
「你！」莫院长差点没脑溢血，「反了，我怎么会教育出你这种儿子！」
「这叫『青出于蓝』。」胜于蓝。莫浪澄沉着的笑声溢出门外，「你该感到荣幸。」他挥挥手，大摇大摆地步出院长室，视若无睹父亲在后面气得直跳脚的模样。
凌零穗将背轻倚在门边的墙壁上、头朝后微微仰高，双手交叉环在胸前，以一副好整以暇的闲适样子迎接莫浪澄的到来，顺便欣赏他在无防备中、难得流露出的万般诧异的脸孔──在无预期内见到他的来访之后。
「零穗？」他怎么会在这里！莫浪澄脸上写满了惊讶。☆油炸☆冰激凌☆整理☆
「我插不入你们的对话，」凌零穗徐徐解释：「总觉得中间闯入有点不太礼貌，况且……很精采，让人不忍打断。」他浅笑出声。
「院长一定很后悔生了你这个儿子。」戏谑的眼光邪勾着扫过莫浪澄不明显微红的俊颜。
「他只会以我为荣！」他讪然道：「别提他了，你为什么会来？」不是要他在PUB里、他的小房间等自己回来吗？莫浪澄拉住凌零穗环于胸前的手腕，轻轻将他带离原先的位置。
「我来寻求一个该属于我的拥抱。」他意有所指地暗示，「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说明一些事情。」
莫浪澄停下脚步，不解地望向他。轮廓深刻的脸蛋上镶了猜疑与一丝不敢相信的异样光芒。
「怎么不告诉我，后来你并没有结婚？」他该不会在婚礼上搞破坏吧？
「这很重要吗？」他耸肩。
「我以为那是一辈子的诺言。」难不成可以给得轻率？
「诺言不一定要付诸形式，你也没有问我──根本没留机会让我开口。」他皱眉指责。
真会记恨……凌零穗苦笑。「我很抱歉，浪澄，或许问题真的是出在于我不够信任。」他以为两人之间存在着某些程度上的不了解，说穿了只是没有付出对等的信赖；他们均太小看了这种举足轻重的感觉。
「我不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能不能学得会……」看了他一眼，凌零穗轻敛下眼帘，「即便是以后都必须维持这样的状态──没了过往的回忆，也不保证能恢复。」
「回忆可以再制造。」过去那些对他而言不甚愉快的鬼记忆扔了都不值得惋惜。
「说不定哪天真的恢复了记忆，我会忘掉现在的一切。」医学上似乎不乏类似的个案。
「我会慢慢告诉你。」像他带领他回忆一样。不管是凌零穗的记忆或所有关于他自身的事情，莫浪澄有些甚至比本人还要清楚，他有的是时间好好说明。
凌零穗只要明白自己不会永远被悲伤围绕即可。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习惯，」他仍有些在意这点，「这种感情甚至不算……爱。我不爱你，但我离不开你。」
「那正好，你坚持你的没有爱信仰，我继续我的没有爱理论，然后你将发现──负负得正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在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相当中，它就是唯一的真实。
「如果我现在投入你的怀抱，会不会对不起先前的自己？」他歪着头，很认真地思考。
「我只知道──你再继续犹豫不决，有个人会很想揍你。」莫浪澄翻着白眼。
凌零穗缓缓扬起唇角。
※
接到莫浪澄电话的那一瞬间，不讳言地、他很感动，激近一种欲落泪的边缘状态，他忽然可以理解文字中里头的那段、为什么区区一个简单的拥抱，会让那时候的自己无法自拔地流下已然快被遗忘的泪水。
很多盲点其实只差别在念头的转换。先前的他让忧郁所苦，因为自小家庭环境的影响加上本身较为压抑的性格，变得很习惯将自己隐藏、封闭在一个小圈圈内，不对外开放潜在的内心世界。
他不相信别人，亦不相信自己，很多情绪上的起伏似乎跟他绝了缘，曾经他已经准备这么过一辈子了──漫长的一辈子，他怨叹为什么人的寿命竟长达数十年，生命的无常怎么不曾降临在自己身上。
他悲观且愤世嫉俗，多少个独自钻牛角尖的夜晚，最终获得莫浪澄不离的陪伴；对凌零穗来说，是一个犹如恩舍般的救赎。
他们彼此互补互长，看似截然不同、却又异常契合。
就算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早已厘不清横亘他们之间的情感原貌，但俨然让最原始的「习惯」保留了感情的味道……如果双方都不执意改变，正如同莫浪澄说的，是一辈子的事情。
从那通电话里头，他彷佛亲眼看到了「一辈子」的雏型。
不管是不是背叛了以往的自己，也不论往后的风险和外界的眼光，当下他唯一的念头、一股强烈的冲动，他要先捉住那抹差点毁在自己手中的契机。
只有莫浪澄才会替他的名字批注成「不用为了穗收而烦恼」、才会在学校的顶楼替他补上那根蓄意被遗漏的肋骨、才有办法忍受这么一个拥有古怪脾气的自己，也才会有惊人的耐力如此紧握不舍。
即使既往的回忆暂时仅能从文字记载中捕捉丝毫片段──虚伪又何妨……他宁愿沉浮在这样的谎言流河之下。
※
「你先放开我吧。」把话说开来后，短时间内要他面对莫浪澄实在是叫人不太好意思，尤其出了电梯后即将到达人群往来的大厅，他理所当然地牵着自己的手、无畏一般大众的眼光，凌零穗当下只想劝他打消「手牵手」的念头。
好歹看看场合、亦得考虑他们的性别吧，这种年纪的男人已该脱离牵手并行的阶段了。
莫浪澄的反骨是偏爱反其道而行。「零穗，你怕吗？」他脑中闪过一个主意，「如果我们的关系曝光后，众人看你的眼光。」电梯门到达一楼，尽责地开启。
凌零穗仍被牵着手走出电梯，却暂时不再前进，双双停住于电梯门外。「老实说……好象也不算怕，」他思考了片刻，「或许是很自然吧。」相对的失去了怕的感觉。
他实在想不起来所有自己曾经在意与惧怕过的事物了。
「很自然，所以你根本不用在意，对吧？」莫浪澄扬起一个堪称神秘的笑容，而后引着他走向人潮较多的大厅、接近服务柜台的地方。
沿途他有时候甚至是挑衅地迎上一些人讶异惊愕的目光，视线焦点均落于两人交握的手掌上。
「你想说什么？」凌零穗皱皱眉头。他怎么觉得他彷佛话中有话似的。
站在距离服务台不到一公尺的地方，凌零穗眼角还瞥到方才来搭话的志工人员同他挥手致意，而他的正前方则是莫浪澄过着一张颇为邪佞笑容的灿颜。
他有股毛骨悚然的错觉。
「零穗，其实破除谣言或者猜疑的绝佳方法就是提供最正确的事实──这点我们将会面临到，所以不妨在这里先『展现事实』给他们知道。」语毕，不等凌零穗消化完他话中的讯息，他单手轻轻托起凌零穗的下颔、在众目睽睽下，精准地吻上对方红润的唇瓣。
同一秒钟、以及接下来的数秒内，将可体验一间规模可比拟教学医院的院所大厅内，不管是挂号柜台、领药部门或批价的地方，顿时鸦雀无声的景样。
安静过后，莫浪澄则是生平初次品尝拳头的滋味──颊旁的伤痕足足一个星期方才复原。
【谎实之间】
莫浪澄是天之骄子，与生俱来的优异条件令他傲视人群、自恋、自负，却也让他雅痞的气质中带了一丝颓废和毁灭气息。
『莫浪澄从不看他的小说，所以他无法深刻去了解凌零穗……长久下来，他们当中就始终存在着某种跨越不过去的隔阂与鸿沟。
莫浪澄不介意这样的隔阂；而凌零穗，他则是享受着它。
直到后来，他反倒希望莫浪澄别改变自己的做法。
莫浪澄的吻就像他的人……霸道、狂野、炽热，且唯我独尊，但他欣赏。
唯有莫浪澄才会让凌零穗觉得──自己的心脏仍规则地在跳动，帮浦打出的血液灌注到全身每一条动静脉与微血管，支持成功输送氧气的功能；只有他能让凌零穗惊觉：原来自己还活着。』
第一次提议分开的那个晚上他们疯狂做爱，隔天他无视莫浪澄的劝，执意到医院上班。却在上午时分即因过度劳累、体力不支加上未进食早餐而昏倒于病房，住院了三天。
后来他在莫浪澄来不及知道的情况下擅自办理离院手续回家静养，地点不是在他或莫浪澄的公寓，凌零穗特地回了亲戚家－－一个莫浪澄只曾经听他提过、却始终不晓得正确位置的地方。
这段期间他清醒与昏迷的状态轮回交替，近乎一星期后才勉强康复。稍微恢复体力时他去找魏医师，他的心理医生，向他说明大概的情况。
这位沉稳聪明的医师点出自己的不安与所逃避的盲点。是的，他在害怕、却又不愿意承认──如今也没必要了。
他觉得自己的世界似乎一夕间突而崩溃，损坏得支离破碎，再也没办法拼凑回原先美好的假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