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清摸著那张相片,低著头的他也漾起了辛酸的微笑。
「还有这个,这是我儿子一岁时候拍的,跟泽方很像吧!他们父子俩除了一个鼻子大、一个鼻子挺以外,小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的说。」阿茶很开心地说著,献宝似地将盒子里的东西一件接著一件拿出来。
日清则是不发一语地看著。
海渊提著一大包卤味回来,他边上楼梯边想著阿茶到底喜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豆浆、油条、咸粥、蒸鱼是阿茶的最爱,但现在都快十一点了,学校附近的摊贩该收的也都收光,他走了满远的路,只看到这家卤味店还开著。
阿茶应该会喜欢的吧,反正他从来就也没挑食过。
额头拆线以後的部位有点痒,海渊伸手抓了抓。他缓步从楼梯间走上二楼,却在路经日清房门口时,见到这阵子都关起来的房间亮起灯火。
那扇门只关了一半,小小的讲话声从里面传出来。
海渊停下脚步看了眼,然後他愣住了。日清的房里居然有一个他熟悉的身影,那是阿茶。
阿茶挂著笑容,从他向来宝贝得不得了,不许人碰触的铁制喜饼盒中,拿出珍藏的相片,一张一张地递给日清看。
看到阿茶无关紧要地朝著日清笑,听著他们两人若有似无的谈话声,海渊整个人就这么站在走廊上,双脚连动也不能动,只能看著他们。
「这个……」阿茶拿出他的宝贝,脸上有著羞涩的笑容。「很漂亮吧……」阿茶的声音小小的,隐隐约约地从门缝传出来。「她是我老婆喔……大美人一个……漂亮得不得了……」
「还有这个……」阿茶拿起了黑色的蝉蜕,日光灯照射下,大黑蝉的蝉蜕发出耀眼的折射光芒,阿茶把它轻轻放在日清的手掌心上,让日清拿起来仔细看。「这个本来是要给我老婆
看的,可是找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太迟。」日清问。
「唉……她就已经走了……」阿茶凝视着玉蝉的相片好一会儿,跟着日清将蝉蜕还给他时,他看着日清的脸,哀愁地对着日清笑了起来。
「我一直在找我老婆说。」阿茶对着日清说。「如果我真的能够找到她,那一定就是我为什么死掉又回来的原因。我是回来找她的……」
「是吗?」
阿茶看着日清,微笑着。
在门外的海渊牙咬得死紧,阿茶这模样分明是认定日清是他老婆玉蝉投胎转世的,这让他心里头百味杂陈,不是滋味。
他不喜欢看见阿茶对别人这么好,谁都不行。
当阿茶毫不吝啬地将笑容显露出来,对他以外的人讲话、微笑,海渊的心头就揪紧了起来。
尤其是阿茶找到了心爱的那个女人时,海渊觉得自己被阿茶狠狠地抛到脑后,再也不是阿茶所关注的对象,那简直让他快要受不了。
海渊阴沉地站在外头,已经许久,但阿茶眼里只有日清,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
拎着大老远买回来的卤味,海渊再也不想留下来看他们两人互相凝视的画面。他举起脚,狠狠地踹开日清房门,跟着将那包卤味扔到地板上,紧握着拳头离开当场,回到自己的寝室当中。
正和日清讲话的阿茶被门外的震动声响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刚好看见海渊的身影一闪而逝。
阿茶连忙站起来,将那些相片都收回铁盒里。他跟着对曰清抱歉地笑了笑,说:「小渊好象回来了,我先回去看看他。再见嘿!」
说完话,阿茶便离开日清房间,他跨出门时发现地上躺着一包塑胶袋破掉的卤味,里头的金针菇跟鸡翅膀还有卤蛋都跑了出来。
「唉呦,怎么这样,这个小渊到底在搞什么鬼,居然把吃的东西丢在这里,真的是有够浪费的。」阿茶跨过破得狼狈的卤味袋子,赶忙回到寝室里。
打开寝室的房门,阿茶见到海渊背对着他站在房间中央,肩膀起伏着,似乎正压抑着怒气。
千岁收了收课本,与阿茶擦肩而过,脸上带着害怕钓神情,不敢多说什么,连忙跑到其他同学的房间里避难去。
「啊现在是安怎?」阿茶搞不清楚状况。
房间里低压弥漫,但他不懂海渊是为什么生气。
阿茶抱着铁盒快步走到海渊身后,霹哩啪啦地就说:「啊你嘛说一下话?你刚刚为什么把卤味丢在地上,还乱踢房间的门?我真的被你吓了很大一跳溜,走出来还差点踩到那包卤味。那个不是钱买的吗?不可以乱丢啦!」
阿茶的观念里,觉得食物是用来吃,而且得满怀感恩来吃的,绝对不行这样浪费。海渊有时候真的太超过了,不念念他不行。小时候养成坏习惯,长大就很难再把他教好了。
「下用你管。」海渊背对着阿茶大吼着,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十分的气愤。 「什么不用我管,我不管你的话,还有谁管你。」阿茶也吼了回去。
「你去管那个关日清就好了,还回来做什么。」海渊转过身来,脸上满满都是怒意。「那么喜欢他,就搬回去跟他一起住啊,睡我这里真是勉强你了。」
「说什么啦,我都听没有懂。」海渊的火气那么大,被轰得莫名其妙的阿茶也连带生气
「还带相片过去给他看,你都忘了他之前怎么对你,差点害死你的吗?」海渊不停说着:「为什么你老是学不会教训,谁稍微对你好你就靠过去,一点戒心都没有。你到底有没有脑袋!」
一句到底有没有脑袋,让阿茶气得不得了。
他走到海渊面前,眼睛都要冒出火,直勾勾地瞪着海渊。他论体格也没输这小子过,打起架也不怕。
「我哪有办法啊,你也知道我一直在找我老婆的,我看到那条红线把我跟他绑在一起,一想到他有可能是玉蝉回来的,我要怎么对他坏,怎么放着不理他啊!」阿茶理直气壮地说着。
海渊听见阿茶的回答,怒火又升了起来。那铁盒子里的东西除了他以外,阿茶从来没给别人看过,阿茶说那些都是宝物,不随便给人看的。现在他全都拿出来给日清看了,海渊觉得日清在阿茶心目中的地位当下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他,心里头醋海翻腾,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虽然他没说出来,但阿茶应该知道他不是随便就会对人好的。
他都已经对阿茶这么好了,但阿茶现在却要到日清那里去。
「他怎么可能会是你老婆转世回来,你别傻了!」海渊吼着。「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轮回转世这种东西,人死了就死了,全都没了,你别妄想她还会回来找你,根本就不可能的!」
当海渊见阿茶怀里抱着那个铁盒子子,伸手将铁盒夺了过来,用力打开,让里头的东西哗啦啦地掉到地板上。
「留着这些有什么用?只会想过去的事情,等死掉的人回来,你根本就只是活在过去,从来没有往前看过。像你这样的人,活着究竟干嘛,为什么不跟那些人一起死就好,还要留在这里碍手碍脚惹人厌!」海渊不留情地说着,丝毫没有顾虑到阿茶的心情。
那些相片,阿茶视如珍宝的宝物掉落地上,阿茶的心突然地揪了一下,低声地叫了出来。
他不明白海渊为何会有如此举动。
泽方换牙时脱落的乳牙叩叩叩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阿茶脑海里浮现泽方小时候满嘴蛀牙朝着他笑的情景。他弯下了腰赶忙想将乳牙捡起来,但那颗牙滚到床铺底下,他怎么捞也捞不到的阴暗角落。
海渊踏过那些泛黄的照片,每张都是阿茶思念亲人时会拿起来抚摸观看的宝贝,虽然那些人都不在了,但他们留下的照片却每天都陪着他,那让阿茶感觉大家好象都还在他身边一样,他们从来没走过。
海渊踏过了那颗黑色的蝉蜕,蝉蜕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在海渊的脚底下散成了细细的黑色虫壳。
阿茶回过头来,看到这幕的刹那,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个大黑蝉换壳时留下来的蝉蜕,是他在山里找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他曾经答应过玉晖,要送给她的。
但海渊却一下就把他小心翼翼保护了好几十年的蝉壳给跺碎了。
寝室的门「砰--」地一声被用力关上。
海渊那关门时毫不留情的的狠劲,就仿佛直接撞击到阿茶的心坎一样,让他痛得整个人站也站不稳,紧抓着胸口的汗衫,整个人就要软倒下去。
海渊离开了,留下散落一地的相片。
喜饼盒被扔得开口都扭曲变形,阿茶慢慢地将铁盒拿回来,蹲在地上,一张一张相片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脚印,缓慢而轻轻地将东西再放进里头。
动作的轻柔,仿佛担心自己的力道会再多伤害这些宝贝回忆一次般,连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阿茶吸了吸鼻涕,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变得有些热。 他努力捡着,擦干净相片上头的灰尘,希望它们能够恢复之前的完好。
泪水一滴又一滴,在无预警状况下落进铁盒里,滴到相片上。
阿茶赶紧将相片擦干,不想把它们给弄湿了。
最后他到柜子里头,拿了一叠卫生纸出来,慢慢地将碎在地上的黑色蝉蜕捏起来,放到卫生纸上面去。
阿茶捡了好久,泪水不停地滴落,但他只是拼命地吸鼻涕,反复着机械性的动作。
他没有忘记这是要给老婆玉蝉的,他始终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
就在终于将所有的东西都放回盒子里以后,阿茶拿着破旧的喜饼铁盖,要将盒子再度盖起来。
但海渊早已经将铁盒摔得完全变形,无论阿茶再怎么努力,盒盖还是无法与铁盒完全吻合。
盒子里的宝物,阿茶也收不起来。只能任它们暴露在空气中。
阿茶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伤,他松掉了拿着盒盖的手,抱着那些相片哭了起来。
如果可以,他也想跟着儿子老婆走的啊!
但是偏偏只有他一个人被留了下来。
每天每天,只能靠着看这些东西,去回想自己和亲人曾经度过的日子。
他也想什么也不顾,干脆死一死算了的啊!
他也是有想过的啊……
有想过的啊……
但他就是走不掉有什么办法?
他始终都是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啊……
有什么办法……
阿茶拼了命地哭着,放声大哭。
自从泽方死后,遇上了海渊,他原本以为悲伤已经被快乐替换了,但没想到它们其实还存在。
而且只要一个不小心,便会加倍狂涌回来。
他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眼泪收回去。
他的心被海渊狠狠地撞出了一个大洞,痛得不得了,无论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叫泪水停下来。
第八章
为期三天的期中考开始了,阿茶一大早顶着一双浮肿的眼睛到学校去,把书拿出来仔细地读。
昨夜哭了一整晚,也没有复习到考试的属性,阿茶模模糊糊地视线不清楚,双眼也干涩
红肿,痛得不得了。
现在的情况就有点像他以前老花眼的时候,看东西十分的吃力。他烦恼着待会儿考试要怎么办,如果考零分就很糟糕了。
隔壁的位置空空的,直到早自习的铃声打完,同学们都进教室读书准备待会儿的考试了,还是不见海渊的身影。
海渊昨天整晚都没回来,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今天该不会也没有要来考试吧?还是,他在外面睡过了头没人把他叫起来,所以他没赶上考试的时间?
一整个早自习阿茶都东想西想的,书也没看进去眼睛里,海渊一直都没有出现,这让阿茶有些担心。
「早知道昨天就不要跟他吵架了。」阿茶低声念着。「要吵也等考完试再来吵。现在人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这个孩子真是的,也不想想期中考很重要,居然没有来上学。」
阿茶忧心地等着,直到升旗完了以后,大家都回到教室里,考试钟声也响起,监考老师拿着牛皮纸袋装的考试卷走进教室里来,过了好几分钟,海渊才从后门走进来,书包扔着,笔拿出来就开始写考卷。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阿茶松了口气。
海渊只是「思」了声,没有讲话,埋首在试题当中。
阿茶又看了海渊一眼,瞧他也没像昨天那样生气了,本来还想跟他讲几句话,但是讲台上的老师朝着他们走过来,微笑地看了阿茶一下,说:
「同学,考试期间不可以交谈喔!」
「啊,拍写。」阿茶立刻把自己的视线从海渊身上收回来,努力填写考卷。
第一堂课考的是国文。
当阿茶慢条斯理地把考卷写上泽方的名字,然后仔细地回想这几天背书的属性时,居然发现上面的题目千岁都有在他的课本里面画出来过。
阿茶又吃惊又开心,把考卷拿了起来就要跟海渊讲这些他都有认识,但是讲台上的老师见到他的举动,便用力咳了一声。
阿茶回过神来,连忙把考卷放回桌子上,努力地写起考卷来。
写啊写地,他把有记住的国字都填上去了,选择题也都写好,但最后一题却让阿茶愣一下。
「作--文--」阿茶小小声地念着,这两个字海渊有教过,他也有懂,但后来的那些他就看妹有了。「鸟?」
什么鸟题目?
这要怎么写?
他不会啦!
就当全班的人都振笔急书刷刷刷地乱掰作文时,阿茶自己一个人呆呆地咬起原子笔杆,无聊地发起愣来。
他看着讲台上的监考老师,监考老师也看着他。
他朝着监考老师笑了一下,监考老师也笑了一下。
「同学,不要看着我,写你的考卷。」老师跟着这么说。
海渊把考卷写好以后,看了表发觉时间还没到,打了个呵欠便趴在桌子上闭起眼睛睡大觉。
阿茶觉得考试的时间过得真慢,于是又低头回去重新检查一次考卷。他有记起来的题目都写好了,但是考试卷上面还是有些地方空空的,那些有的是千岁没画到的重点,有的是字太多太难,他没背起来的地方。
三天的考试期间,海渊都没有回来宿舍睡觉。
阿茶最后一天的数学很凄惨,因为没人教,所以他把只好把选择题随便猜一猜,填充题每个答案都写一,计算题部分把九九乘法表默背起来写上去,然后就交卷了。
他和海渊有点像在冷战,三天里面两个人没说过话。阿茶偶尔会找海渊讲个话,但海渊总是思了声就不再回答。
连吃饭的时间也是一样。他们本来每天三餐都一起在学生餐厅吃的,但海渊现在只要一下课就不见人,谁都找不到他。
这天中午,期中考考完了。
阿茶背着书包慢慢地穿越操场,孤伶伶地自己一个人回到宿舍里来。
他换回便服以后把制服拿去洗手台慢慢手动洗干净,跟着请别间寝室的同学帮他用洗衣机脱水,然后拿着衣服回去寝室晾起来。
海渊不在,千岁也不在。
寝室里头安静得有种荒凉的感觉。
他拿出了泡茶的工具,在茶壶里加一点点的玫瑰花,一点点的高山茶,然后慢慢地泡茶喝起来。
小猫打了个呵欠,窝在桌子上晒太阳。
窗外有暖暖的风吹过来,树林里偶尔传出蝉鸣,一声两声,走廊上考完度的学生喧哗着,跑过来又跑过去,相约待会儿要去哪里打电玩,跳跳舞机。
明明四周就是那么吵闹,但却怎么也无法把笼罩在阿茶身边的寂寞给打散。
于是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坐到天都黑了,默默地暍着茶。
走廊上的公共电话铃声响起来,电话旁边寝室的同学打开门出去接,跟着对方扯开了喉咙大喊:"夏泽方,电话!"
阿茶回过神来,喊了声:「来了。」他接着把瓦斯炉的火关掉,穿好拖鞋就跑出去接电话。
「喂!」阿茶拿起话筒。
『泽方啊,我惠美阿姨。』电话那头传来惠美的声音,旁边还有小婴儿呀呀地嚷着的细碎声响。
「啊,对吼,我最近都没有过去给你看,啊你在坐月子中心有没有过得很好?」
一来宿舍就忙得不得了,要看着海渊,还要防着那个日清,又要读书写功课,还要考试。阿茶一个头两个大,虽然有想起惠美,但是实在没有时间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