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昔日眷爱之情──今生已矣,惟愿来世再为兄弟,以报陛下深恩!」
语罢,向着光武帝重重地磕了三下,额头见血,眼中垂泪。
他说得动情,光武帝听了也不禁心酸,眼睛闭了一闭,伸手挽起朱槿,道:「槿儿,你可知今日朕为
何要在这里召见你?因为这清宁馆最是幽僻不过,除了朝彦之外,你我兄弟二人的对话,决不会再有第四
个人知道──只不过......只不过......」
朱槿何等聪明,见他脸上神情,接下来的话也已经猜到了八九分,灿然一笑,道:「只不过槿儿罪责
滔天,实难容恕,所以皇上不得不处置臣弟,是么?」
「不错。」
光武帝放开朱槿,转过身去,狠下心说道:「本来该把你交大理寺议罪论处,但因此事牵涉隐秘,朕
不欲外人知晓,你且随江朝彦去,自即日起囚禁羊房夹道,等朕过了斋沐之期,再行处置!」
「羊房夹道」在金鳌桥以西,浣衣局以北,凡是年老有病或者犯下罪过的宫人都被发配该处,囚禁待
死而已。
朱槿看着光武帝的背影,充满孤凄决绝之意,心知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就再无转圜余地,于是折
腰拜了一拜,轻轻说道:「槿儿去了......来日方长,忧患正多,三哥,您要珍重!」
语毕亦不回头,拉开房门,走进外面的阳光之中。
朱棠听到他最后唤那一声「三哥」时,身子微微一晃,几乎站立不住,连忙伸手扶住了香案,一滴眼
泪悄悄滚了下来。
自从他登基以后,朱槿便不再如此相称,此刻骤然重温,朱棠彷佛回到了当年兄弟二人亲密无间、相
亲相爱的日子里。
──只可惜,这一声,却是永远的诀别了!
朱槿离开清宁馆,迎着秋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转脸看见江朝彦立在廊下,表情凝重,满脸严肃
之色,笑吟吟地迎上去问道:「江大人,你可是在等我吗?」
江朝彦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低眉答道:「是的。请殿下随我来。」
「羊房夹道嘛,我也知道该怎么走,不过还是你送我去更好一些,」朱槿笑道,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忍不住询问:「皇上的斋沐之期,是不是从今天开始?」
「是。」
江朝彦不愧是有名的惜字如金,除了回答是与否之外,再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朱槿轻松地笑了一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悠然说道:「皇兄他煞费苦心,不过是想让我多活几日
罢了──其实,这又是何必呢?」
他的目光掠过远山近水,楼阁殿宇,碧树?花,最后,落在江朝彦的眼睛里。朱槿定定地注视着他
瞳仁深处一点幽蓝之光,轻轻吟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其中
哪一样不是无可奈何?就算暂时拖延一时半刻,又岂能逃得了一生一世!」
江朝彦第一次发现,原来朱槿的眼神中,也会带有如此深意。他的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忍不住皱眉劝
道:「殿下,请恕朝彦无礼,多提醒您一句:眼下皇上正在气头上,发作几句也就罢了,其实未必真的想
治您死罪,也许过几天就放您出来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朱槿微微一笑,「圣意难测啊,江大人。你一直待在皇上身边,难道还不明
白他的脾气么?刚才我说过的话,只管如实回禀,无碍的──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你送我去了羊房夹道,
尽快回来,说不定皇上还有别的事情差遣你去做。」
这一年冬天,冷得特别早。
立冬过后第七日,便降下了当年第一场雪。太液湖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沿湖栽种的垂柳一夕之间
褪尽绿装;小太监们不得不顶着寒风,用竹竿结网捞起湖面上漂浮的残枝败叶,以免影响了观赏的景致。
光武帝仍是常住清宁馆。
按理说,夏天避暑,清宁馆三面临水,倒是一个绝佳的去处;但是冬天里可就大不一样了。太液湖水
面开阔,无遮无挡,寒风从对岸直吹过来,呼啸过庭,单是那声音就让人情不自禁地从骨头缝里往外发冷
。
住在清宁馆远远不如别的宫殿里舒服,然而光武帝似乎突然喜欢上了这里的清幽,庭院里落满了雪,
却不准人去清扫,批阅奏章的间隙,也时常停了笔去看窗外。
小太监们来来往往,都是从回廊底下绕道而行,就连侍卫们走路也多添了三分小心,生怕一不留神便
踏坏了那雪景。
纷纷扬扬的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早上,终于雪止天晴。只是那太阳羞答答地藏在一层薄
云背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光线很淡,唯一的好处是──雪地看上去不那么刺眼。
朱棠退了朝,简单地用过早膳,回到清宁馆便开始批阅当天的奏折。
段侍尧事先挑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几份边境奏报放在御案正中,朱棠拿起来匆匆浏览一遍,无非是东
南交趾国家黎利珊称王不朝,侵吞边界,骚扰地方;西北阿鲁台屡次寻衅,双方发生小规模冲突,互有折
损;蒙古左贤王渥巴汗上表,言称今年水草不丰,牛羊病疫,请求免去朝贡,等等。
朱棠对此心知肚明,阿鲁台与渥巴汗已经结成攻守联盟,一东一西,互为犄角之势,西北边境局势一
触即发,此战必不可免。但是眼下粮草尚未充足,兵力调动也没有就绪,时机还不够成熟,若是轻易出兵
,只怕胜少败多......
他心中忧烦,放下边境急报,又从旁边一迭普通奏折上拿起一份,打开一看,原来是顺天府尹上报,
京城西郊被雪压倒了大片民房,请求下旨拨款赈灾。
朱棠看了这份奏折,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他这里有多少军国大事需要操心,堂堂一个顺天府尹,六品
京官,居然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敢拿主意;有写折子请旨的功夫,那民房早就重建起来了,简直是
一味的浪费时间!
朱棠提起毛笔,蘸了朱砂,待要好好地斥责几句,忽然又改了主意,停笔对侍立在旁的段侍尧说道:
「你去传旨,告诉顺天府尹,朕是要他当官做主,替百姓办事,不是要他学跑腿的传话,他要是不想当这
个官儿了,只管明说,朕立刻将他撤职查办!」
这道圣旨下得莫名其妙,而且又是一派闲话家常的语气措词,中间还夹杂着几分赌气的味道,段侍尧
有些犹豫迟疑,当了三年六宫总管大太监,他可是头一次弄不明白该怎么去传旨。
朱棠连续批完了三份奏章,抬眼发现段侍尧立在原地没有动弹,稍加思索已经明白过来,笑道:「怎
么还不去?没有听见朕的话么?就按照原样告诉他,传完了旨立刻回宫,一句废话也不用跟他多说!」
段侍尧扯着公鸭嗓子应了一声,飞也似地跑出去传旨了。
批完几十份奏折之后,朱棠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他放下笔走到窗前,一眼便看见江朝彦一身黑色铠甲
,笔直地站在滴水檐下。朱棠微微有些奇怪,忍不住踱出门外,两旁的侍卫躬身行礼。朱棠装作很随意的
样子,向江朝彦问道:「怎么今天又是你当值?姚采呢?左肃平呢?他们这两个副指挥使天天光拿俸禄不
当班么?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启禀皇上,左肃平跟着宁王殿下去了卢龙,是前天刚走的;姚采今天负责周边警戒,现在正守在太
极殿附近。还有......」江朝彦低了头,目光有意无意地躲闪着光武帝的注视,轻声说道:「您等的那
个人,他已经来了。」
「是──是吗?」
朱棠听了这个消息也觉得很意外,随即心头涌起一阵喜悦,像温热的泉水在身体中流淌,四肢百脉无
不舒畅,却没有注意到江朝彦小小的反常情绪。
一刹那间,朱棠似乎年轻了好几岁,他面带笑容地向侍卫太监们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也辛苦了
,都散了罢。嗯,朝彦也下去歇着吧,有什么事朕再叫你。」
「是。」
江朝彦躬身领旨,随即带着一班金吾卫退了出去。
朱棠重新回到书案前,把剩下的几份奏折批完。然后端起旁边的青花瓷杯──杯中的茶已经凉了,但
是朱棠并不在意,一口气全都喝了下去。
现在,整个清宁馆里只有他一个人,周围安静极了,安静到令人发慌,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脏正
在胸腔中怦怦跳动──为着即将到来的那个人......即使分别了这么多年,乍然听闻他到来的消息,仍
是忍不住激动与慌乱,喜悦中夹杂着紧张,期待中混合着焦躁......怎么竟然还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也吧!反正在他面前,我从来就没有半分骄傲可言......
朱棠在心中暗地自嘲。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难捱。
从巳时到午时,从午时到未时,从未时到申时,从申时到酉时,从酉时到戌时,从戌时到亥时──直
到子时,那个人仍然没有出现。
朱棠满怀希望一点点的消沉下去,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心情也从最初的兴奋变做了惴惴不安。
那个人......他真的会来么?在离别了十五年之后,他真的会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朱棠不由得开始怀疑起江朝彦的情报是否属实了。但是他很快就挥去了这个念头......假如连江朝
彦都不堪信任,那么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性命相托了。
朝彦......他是我从雪地里捡来的。
那天的雪,比现在还要大,还要冷。那时他还不到七岁,身子也单薄,又瘦又小,几乎被大雪整个儿
掩埋了,差一点被我的玉花骢踩到......
朱棠出神地望着一盏宫灯,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嘴角边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漏短更长。
段侍尧从顺天府传了旨,马不停蹄回到清宁馆,又服侍光武帝用过了午膳和晚膳,见他一直在灯影里
来回踱步,看起来今天是没有宣召任何一位宫妃娘娘侍寝的意思了。段侍尧忍不住上前劝道:「皇上,时
辰不早了,该安寝了吧?」
「哦?现在是什么时辰?」朱棠不以为意地随口问道。
「子时三刻。」
「时间还早得很,无妨。」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段侍尧听呢,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朱棠摆了摆手,略带几分倦意地吩咐道:「你只管歇着去,今晚月色好,朕要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一走
。」
「这......那就请皇上加一件外衣吧,夜间风寒,免得着凉。」
段侍尧拿了一件明?里子的纯黑貂裘,小心翼翼地披在光武帝身上,不敢再多嘴,悄无声息地退了
出去。
深院静,小庭空,月华如霜人不寐。
朱棠披了貂裘,在清宁馆的庭院中走了两趟,时而停下来,看看自己身后踏出的一行行脚印──每一
步都深深地印在白璧无瑕的雪地中,只是他却始终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究竟能有多深?
万籁俱静中,朱棠想起了以前在文渊阁读书时,曾经临过一篇字帖,被夫子加了几个红圈,赞他笔力
遒劲,大气恢弘。当然那字帖早已寻不见了,但是内容却还隐约记得些。
他仰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轻轻吟道:「西风起于昨,煮酒燃红叶......」
忽然身后有人接口道:「霜冷眉深锁,问君所忆何?」
朱棠心中猛然一颤!
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是他的......是他!是他!绝不会有错!
然而狂喜的激情稍纵即逝。
在经历了如此漫长,如此辛苦,如此绝望,甚至几乎耗尽所有希望的等待之后,朱棠实在不敢相信,
他要等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他生怕那是一个幻影,一场残梦,一片海市蜃楼;只要他一转过身去,就会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身后那人低声轻叹:「相别日久,朱棠,你竟然不肯见我?」
除了他以外,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当面直呼他的名。
朱棠缓缓地转过身去,终于看见了......
月光之下,他苦苦等候的人就立在十步以外,长衫拂地,银丝映雪;眼瞳深处,隐隐泛出一点幽蓝之
芒──如寒星,如宝石,如他当年初次相见便沉溺其中
无法自拔的那湾清泉。
「今非!」
「原来你还记得我。朱棠,虽然多年不见,你却并没有改变多少,仍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何今非远远地望着朱棠,并没有其它的动作,只是嘴角含笑,流露出一丝久别重逢的惊喜与欣慰。朱
棠刚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忽然全身发烫,热血上涌,在那一瞬间,所有的等待与期盼,所有的思念与渴望
,全都有了回报,全都变成了更多的欢欣与喜悦。
他强抑住满怀激动,勉强问道:「今非,你......你可好么?」
何今非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在庭园中来回走了几步,踩得那片雪地「咯吱咯吱」作响。以他的武功
造诣,要想做到踏雪无痕,那自然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然而──
「今非,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踩雪。」朱棠看了他的举动,忍不住笑道,「所以我吩咐他们不准
清扫,特意留给你来踩的。」
「啊,你还记得我有这个喜好吗?真是不容易。」何今非也笑了,眼神悠然,「可惜,凤凰山从来不
下雪,每年冬天,我总是特别怀念北方的雪景。」
他平常是很少笑的,可是一旦笑起来,就像一阵温暖的和风拂过原野,令人情不自禁联想到繁花似锦
的春天。
朱棠痴痴地望着他的笑容,只希望这一刻能够无限延长下去,永远停留。
永远停留。
何今非渐渐敛去笑容,平静地说道:「朱棠,还记得当年你起兵靖难之时,曾经亲口答应过我,倘若
有朝一日大权在握,十年之内绝不妄动刀兵,与民休养生息──你昔日许下的誓言,难道全都忘记了吗?
」
朱棠背对着月光,他的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楚是个什么表情。但是他显然没有料到何今非会
有此一问,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答道:「今非,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来没有一
时半刻忘记过。」
「那你为什么在边境囤粮,又暗中调遣军队,难道不是打算与阿鲁台开战?」何今非提高了声音反问
道:「三年『靖难』之战,神州生灵涂炭,大江南北十一省,多少人战死沙场,多少家妻离子散!朱棠,
今日你所坐的龙椅,是累累白骨堆积而成;你身上所穿的龙袍,也是层层鲜血浸染而就!──我没有说错
吧?朱棠,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朱棠默然不语,立在雪地中一动也不动。从太液湖上吹来的风很冷,穿透了轻暖的貂裘,春天,似乎
已经离他远去。
何今非继续说道:「朱棠,昔日我答应暗中助你登基,内心里实是希望你能够做一个千古明君,我一
向认为你比朱汶适合当此重任,我也相信,你绝不会辜负我的期望,一定能够做到富国强民,让天下百姓
都安居乐业......」他的声音逐渐变得严厉起来,质问道:「现在国家元气未复,百业待兴,可是你偏
偏选择了这个时候厉兵秣马,打算在边境重燃战火──朱棠,你还要我怎么再相信你的话!?」
「......我不犯人,人却犯我。与阿鲁台的这一场战争,迟早都要打,无非是个时间上的早晚而已
。」
朱棠转过脸去,冷静地说道:「今非,我与你分别十几年,朝夕思念,不想一见了面就为这些事情争
吵不休──难道你从凤凰山那么远的地方特意赶来见我,只是为了像当年那样训斥我一顿吗?」
「你不想听?好罢,我不说就是了。」何今非扬起脸来,冷冷笑道,「我倒是忘了,此一时,彼一时
,今非昔比了。眼下你已经是九五之尊的身分,君临天下,威仪赫赫,我一个闲云野鹤、江湖散人,自然
是不配来教训你──既然如此,我亦无话可说,朱棠,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