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他很快就会醒过来了,你不用担心──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死,不过是服了我的『归去来兮散』,呼
吸心跳都停止了,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他死了。」
朱槿远远地叹了口气,既像是说给龙千夷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蹊跷。从开
始我就怀疑阿汶是假死,因为他死得太突然了;而且你前一天晚上又回去过,同时谢不凋也被人劫走了─
─我不能不把这几件事情联想到一起,对于何夫子的高徒来说,这些把戏自然不算什么。我猜你一定是在
酒杯上面做了手脚,就像当初在船上给我下迷药那样。而且,天下除了你之外,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
够用这种办法,把阿汶从王府里顺顺当当地弄出来。」
龙千夷忽然转过身去,扬起脸看着朱槿,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但神情却是冷冰冰的,不复昔日亲密。
「不错,前天晚上,我的确去过你的王府,不过目的很简单,仅仅是为了找一样东西而已。」龙千夷
举起手中瓷瓶说道,「配制『归去来兮散』,需要用到苏磨耶花的根,这种花原产天竺,京城里种的不多
,我也懒得去别的地方寻找,直接就从你王府后花园里拔了几棵──那又怎样?还有,谢不凋是我从大理
寺刑狱劫走的,你是不是连我其余的罪名也一并追究?」
朱槿用很慢,但是很明显的动作摇了摇头。
奇怪的是,龙千夷第一次用这样生疏冷淡的语气跟他讲话,他居然并不感到如何伤心,因为他知道,
自己的心已经不在了。
脑海中,出奇清晰地浮现出他曾经宜笑宜嗔的模样。如浮光掠影,一闪即逝。
朱槿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龙千夷,低声吩咐道:「莫远,去把咱们的马车拉过来。」
莫远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然后过了不长时间,就听见车轮滚滚之声,一辆双辕车停在树林外的小路
上。
朱槿向旁边让开一步,对谢不凋说道:「你带着阿汶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不管是天涯海角,只要别
让其它人发现你们......马车里什么都有,衣服银两,清水食物,我已经提前给你们准备好了。」
谢不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朱槿,有些不能理解他的做法;然后又转向龙千夷,似乎在用目光向他询问
朱槿是否可靠。
但是龙千夷却抬头望着天空──头顶有茂密的树枝遮挡,所以只能从树叶的间隙中漏下几缕阳光,形
成一小块一小块奇形怪状的光斑──他既不看朱槿,也不看谢不凋,倒好像是突然对那些斑驳的亮点产生
了兴趣。
就在这个时候,朱汶轻轻地哼了一声,同时他的手指很明显地活动了一下,似乎马上就要从沉睡中醒
来。
朱槿挥了挥手,向谢不凋催促道:「你快走吧!事不宜迟,尽快带着他离开这里,最好不要让他知道
全部经过!」
──假如朱汶得知,然后再被人从黄土中挖掘出来,还不一定要吓成什么样子呢。他生性软弱柔懦,
再也禁不起任何折磨了。
这个理由朱槿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谢不凋马上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此刻不容犹豫,谢不凋当机立断,
抱起朱汶大步走出树林,上了马车。
经过朱槿身旁时,谢不凋没有忘记低声对他说上一句:「多谢了......但愿我们后会无期。」
车轮后面卷起一阵沙尘,飞扬着,旋舞着,浮起来,又轻轻地落下去。
一切,重新恢复了平静。
第十一章 我意为君君不信 一生颜色付西风
相见不相亲,不如不相见。
──这两句诗正是朱槿此刻心情的写照。
送走了朱汶和谢不凋,空归等人也相继告辞离去,龙千夷在树林中把空空如也的棺材恢复原样,挖开
坟土重新掩埋好,用脚踩踏得结实了,从外表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来,然后才放了心。
朱槿只远远地站着,看他一个人忙碌,也不上前去帮忙。他知道龙千夷不会要他帮忙的──相别不到
一个月,在朱槿来说,倒好像经历了几生几世,他们之间竟然生疏得形同陌路。
哀莫大于心死。
龙千夷收拾完坟土,消灭掉树林中纷乱的足迹,也不理会呆呆站在一旁的朱槿,转身就要离去,朱槿
却在这个时候出声叫住了他──
「千夷,你等一等。」
龙千夷背对着他,反问道:「这个名字也是你叫的吗?你又算老几?」
朱槿淡淡一笑,无奈地说道:「仔细探究起来,我和你毕竟有些同门之谊,所以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如果你回江南去,千万不要走水路──因为江朝彦已经派人在运河上布下了几十道关卡,专门为了拦截你
南下的。」
「你以为我会怕他吗?区区一个江朝彦,也能挡得住镜湖青龙?」龙千夷满不在乎地嗤笑道,「我看
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说不定那个混蛋皇帝在你府里也安插了眼线,等你一回去他就要找你的麻烦了。」
虽然他的语气好像是在开玩笑,但是在朱槿听来,宛如晴天霹雳,心中陡然一寒。
光武帝一向对大臣们的行踪了如指掌,金吾卫又是无孔不入,虽然关系到朱汶的事情,朱槿总是小心
了再小心,却也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假如龙千夷所说的一切竟然变成了事实,那么他的下场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深深吸了口气,朱槿看着龙千夷的背影,低声问道:「千夷,假如我不要做什么襄平王,只想跟你一
起回青龙岛去,每日里泛舟湖上,采菱钓鱼,你──你还要不要我?」
龙千夷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神色之间似乎有些小小的犹豫,但是随即横下心,摇了摇头,很慢很慢
地说道:「就算你愿意,你那个皇帝哥哥也不会准的......你生来就是那样的富贵命,而我不过是被师
傅捡回来的孤儿──就好比天上的飞鸟跟水中的游鱼,就算他们再怎么互相喜欢对方,也是不可能在一起
的。所以......」他眼睛里泛起了薄薄的水气,像是一块黑宝石外面裹了一层透明的水晶。皱了皱小鼻
子,强忍着把话说完:「......所以还是不要强求的好。我走了,你不用再想我,以后......以后我
也不会想你的。」
朱槿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他,然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决绝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他心底凉凉
的,连最后一点点希望之火也熄灭了。
莫远从树林外走近,轻声问道:「殿下?您没事吧......」
朱槿疲倦地摆了摆手,吩咐道:「我们回去罢。」
他的神态,彷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
然而朱槿并没有回到王府。他们刚一入城就遇上了江朝彦,带着一小队全副武装的金吾卫,传光武帝
的旨意,急召襄平王进宫面圣。
以往都是由宫中太监传旨,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的,莫远看了那一队金吾卫,暗中替朱槿捏着一
把汗,生怕是光武帝知道了有关朱汶的消息,来找他要人了。
朱槿反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轻松态度,甚至还跟江朝彦寒暄了几句──既然龙千夷离开了,朱汶也离开
了,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他忧虑和牵挂的呢?
他对莫远和丹若笑了笑,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跟着江朝彦进宫去了。
但是这一次,光武帝并不在勤政殿。
朱槿对宫中道路熟悉无比,发觉脚下之路并不是寻常所走,不由感到微微诧异,忍不住问道:「江大
人,你要带本王去哪里?」
江朝彦脚下不停,依旧前行带路,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地解释道:「皇上今日斋沐,所以正在清宁馆
等待殿下。」
清宁馆?
朱槿知道那是宫中极为偏僻的一个别院,建在一处三面环水的小岛上,周围环境清幽宁静。弘武帝晚
年痴迷长生成仙之道,时常在那里召见方外高人,或者是一些炼丹术士。朱棠登基后,立刻下旨驱逐宫中
所有妖僧邪道,清宁馆也因此而废弃不用──为什么今天偏偏是在清宁馆里召见自己呢?
朱槿心中存了一个老大的疑惑,但是细察江朝彦的举止,却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只好
跟着他闷声不响地向前行去。
到了清宁馆,江朝彦抢上一步,替朱槿开门,然后将手一摆,请他入内,自己却停在门坎之外,无意
进入。朱槿看了他一眼,心中更添疑惑,同时又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沉重之感。
......正殿中央供奉着一尊白玉元始天尊,手持混元珠,宝相端严,衣纹流畅,神采如生。小金香
炉中三缕清烟袅袅上升,光武帝盘膝坐在香案前的一个明黄色蒲团上,垂目敛眉,双掌相合,似在默默祝
祷。
朱槿不敢上前打扰,轻悄悄地挪步过去,在光武帝身后的一个蒲团上跪了,静等他做完功课。
窗外正是秋水长天,碧空无垠。
九月金风拂过屋檐下悬挂的铜铃,发出轻微细碎的叮咚之响,更添三分清幽寂静,令人不觉心宁神安
,如明镜止水。
过了好一歇,光武帝缓缓放下双掌,亦不回头,抚膝问道:「槿儿,这些日子以来,你过得可好么?
」
没头没脑的,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朱槿心中犯起了嘀咕,但是他却不敢失了仪礼,跪直身体,恭
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的话,臣弟一向甚好,倒是皇兄时常惦记,令臣弟心中感动莫名,五内俱热。」
朱棠的嘴角微微一动,露出一抹几乎看不见的笑容,随即很快地敛了下去。
「你当这是朝堂奏对么?现在整个清宁馆里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何必拽那些文绉绉的话,也不怕咬了
舌头?」
朱槿仍然不敢放肆,一本正经地回道:「皇兄说得是。不知您今日召槿儿入宫,所为何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突然想你了,所以就让朝彦去召你来叙一叙家常。」朱棠的语气淡淡的,朱
槿越听越是惊疑不定,「不过朕听说──你府里死了一只画眉鸟,今天一大早就急着出城去安葬了,这事
可是真的?」
朱槿脸上肌肉一僵,背上冷汗涔涔而出;但是他知道此时决不能稍显犹豫,立即接口答道:「一点儿
也不错,想不到连这些琐碎细事都瞒不过皇上,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他一连说了两个「这可真是」,却到底也没有说出真是什么来。平日里的伶俐机灵劲儿,在这位不怒
自威的光武帝面前,好像全部失了效。不管你是吹捧还是赞扬,他始终拿个后背对着你,那自然是摆明了
一概不收,朱槿自知无趣,也就讪讪的闭了嘴。
朱棠耐心等了片刻,见朱槿竟然没了下文,忍不住笑了笑,温言问道:「槿儿,你想说什么?怎地又
不说了?」
「皇上不仅日理万机,而且对天下之事无所不知,巨靡无遗,臣弟除了敬佩且感畏之外,实在是找不
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朱槿小心地答道,「所以......臣弟自知愚鲁,请皇上见谅。」
「朕早就说过了,你一点都不笨。」光武帝轻声道,「而且,所谓的琐碎细事,或许其中关系重大,
朕怎能不格外加以关注──」说到这里,朱棠话锋突然一转,冷冷地质问道:「朕也很想知道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小清河畔的风水如何,能配得上前朝文德帝么?」
朱槿听到最后几个字,如雷霆万钧,轰然巨响,震得耳中嗡嗡乱鸣,他早知道此事终究瞒不过光武帝
,却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得知其中详情了。
光武帝呵呵冷笑,出语如冰:「槿儿,你一直瞒得朕好!」
朱槿脸上的血色迅速消退,一刹那变得惨白如纸。但是长久以来,在险恶环境中所养成的坚强性格让
他还能够保持镇定,冷静地答道:「既然皇上什么都知晓了,那臣弟也无话可说。不错,朱汶的确是我从
江南带回来的。这三年来,他一直四处躲避追杀,度日如年;我见他孤苦伶仃,又无依无靠,心中不忍,
就把他藏在自己府中。说到底,这件事的责任全在臣弟身上,一切责罚自然应该由我一个人来承当,相信
皇上也不会因此而牵连他人。」
「哦?看来你是想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在自己身上?试问──你担当得起吗!?」
光武帝猛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朱槿,声音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你
不仅窝藏前朝罪人,还勾结江洋大盗,劫走朝廷重犯,放虎归山,遗患无穷!无论上面哪一条罪名,都能
定你个凌迟处死!试问你担当得起吗?」
朱槿恬然一笑,仰起脸来看着光武帝,双瞳明澈如水晶,纯净无垢,彷佛他只是在讲一个很有趣的笑
话,非关生死大事:「只可惜,槿儿也姓朱,就算是再大的罪行,皇上也不能夷我九族──不是吗?皇上
要杀要剐,只管动手,臣弟绝无半句怨言!」
光武帝被他的眼神狠狠地刺了一下,脑海中忽然闪过朱槿九岁那年,寒冬腊月里被人故意推下水去,
他发起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朱棠守在床边。
那时朱槿的眼神也是这般纯净,与世无争,拉着自己的手,柔声细气地道谢。朱棠替他感到愤愤不平
,一心想要找出凶手加以严惩,但是朱槿却反过来劝说他不必因此招惹是非,不过是一场小风寒,休养几
天也就好了,万一惊动了弘武帝,大家都没有好日子过......
朱棠回忆起那些往事,在房间中不停地走来走去,心中更加烦乱纷扰。最后,他在香案前立定了脚跟
,仰起头来吐了口气,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槿儿,你扪心自问,朕可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你?你这般欺瞒于朕,可对得起朕的苦心栽培,一片信
任吗?」
朱棠的语调微微颤抖,带着一丝金石之音,情怀激荡之余,难以遮掩。
朱槿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神情里惟有诚挚恳切,轻声说道:「皇上待我亲如兄弟,情同手足,要说槿
儿心怀故意,欺瞒皇上,那是绝不可能。只不过──」他神色黯然,幽幽一叹,「只不过阿汶他已经去国
离都,将大位拱手相让,皇上又何必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他......他毕竟也是龙族一脉,血肉相连──
他是您的亲侄儿啊!小时候您也抱过他,也亲过他,也曾经对他好过,他全都记得!纵然您那般威逼胁迫
,可是阿汶他却从未对您有过半分怨恨之心。」
「哼!你倒要来教训朕吗?」朱棠眉峰剔起,语气重新变得严厉起来:「朱汶昏聩失德,庸碌无能,
他不配坐那九五之尊的宝座,朕取而代之,有何不可?天下惟能者居之!──倘若今日形势逆转,朕『靖
难』失败,你以为他就不会杀朕吗?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朱汶懦弱无能,不肯杀了朕这个亲叔叔,朝中那班大臣们呢?他们个个都是墙
头草,惯于落井下石的家伙,又岂会轻易放过朕?最后朱汶被他们撺掇不过,早晚有一天还是会杀了朕的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槿儿,你可曾经考虑过这些?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那便是后患无穷!」
朱槿听了这几句话,心中陡然一寒,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颤。
以前他只觉得光武帝对待朱汶过于刻毒,心中存有不满,但是确实没有想过光武帝所说的情势逆转又
会是什么状况。朱汶当然不会诛杀自己的亲叔叔,但是朝中众臣一定会对朱棠群起而攻之,朱汶耳根子软
,最是容易轻信别人,三人成虎,未必到头来就不会......
他越想越是心惊胆寒,这宫廷内外,朝堂上下,虽然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明争暗斗,遍布血淋淋的
厮杀。
朱槿从未觉得如此疲倦过,彷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刚才与光武帝锋芒相对的勇气一下子消失得
无影无踪。他垂了头,声音喑哑地说道:「皇上教训得是。然而此事已经无可挽回,槿儿甘愿一死,以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