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人顿时浑身湿透,一群来不及驱赶入圈的绵羊,被那冰粒砸得「咩咩」哀叫,整个渡口乱作一
团。
龙千夷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温柔之地,从未经历过这般风雨突变,雨雹交加,起先觉得惊心动魄,
想不到风雷之威竟至于斯;他胸中忧愁烦闷郁积已久,被这天地造化激荡感慨,突然哈哈大笑,纵身跃入
暴雨之中,任凭那冰凉的雨水冲刷全身──几个月来,第一次感到心情放松,就连呼吸也畅快了许多。
他站在客栈之外,透过时浓时淡的雨雾,远远望见几个人飞奔而来,看他们脚下速度,似乎身手不弱
。龙千夷虽然在南方八省颇有势力,仅凭「镜湖青龙」四个字就可以畅行无阻,但是眼下他不愿意跟这些
江湖人物打交道,于是悄悄闪在了一边,让他们冲进客栈去了。
最后一人擦肩而过时,龙千夷忽然感觉此人有些面熟,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仔细回忆了片刻,
印象中却又一片模糊。最后终究是年少好奇之心占了上风,他悄悄绕到客栈另一侧,从屋檐下挂着的几顶
斗笠中摘了一顶,戴在头上,拉低帽沿遮住面孔,然后不声不响地走进客栈,装作是刚刚从外面进来避雨
的样子。
客栈里人很多,嘈杂喧闹,多数都在谈笑吃喝,谁也未曾留意,刚才跑出去的少年又回来了。
龙千夷一眼就看到,刚才进来的几个人坐在角落里一张桌子旁,交头接耳,窃窃私议,显然是不想让
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他贴着墙壁,从人群里挤过去,隔着两张桌子找了个空座。龙千夷曾经苦练过听风辨音,那些人的谈
话虽然压得很低,但是一字一句,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只是其中几个人带有浓重的漠北口音,他听不懂
在说什么──其中倒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胖老头,他讲一口地道苏杭官话,夹杂在人群中特别明显,龙千夷
越听越是起疑:这声音,分明就是在沐园被他识破身份而逃走的那个空归!
他跑到黄河渡口来干什么?
只听空归小声说道:「此番我们去京城,那是非比寻常,诸位都要格外谨慎些才好──否则一旦事情
败露,我们几个的性命赔进去还不要紧,将军可是再无生还之望了。」
其余几个人纷纷点头称是。显然空归便是这一伙人的头目。
龙千夷听到他提起「将军」二字,心中已经料定八成说的就是谢不凋,更加留神细听,想要知道空归
到底在策划什么行动。
空归又道:「不说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你们在座的诸位,哪一个不是他从刀口下救出来的?古人云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知道诸位都是热血男儿汉,断不能地眼睁睁看着将军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
「半点不错!就是这句话!」
坐在西北角上一个大汉神情激动,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引来周围几道好奇的目光。空归拉了一下那人
的衣襟,做了个眼色,那大汉自知失言,连忙捂住嘴巴,一声也不吭了。
空归道:「过去一个多月,我已经打探清楚,大理寺并没有公开审理此案,看来朝廷是想把这件事悄
悄地压下去──不管他们给将军定个什么罪名,那也要等到秋后才能处决,所以我们几个不妨先扮作贩运
牛马的客商,分头潜入京师,在南门外老纪号车马店会合,然后再去大理寺刑狱周围打探消息,踩踏地形
,寻找机会下手──此行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
龙千夷听了这几句话,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竟是要到京城去援救谢不凋,将他从牢狱里劫持出来。
「......单凭他们几个的身手,只怕还闯不过虎贲卫那一关,更不要说进大理寺刑狱救人了。」龙
千夷暗中思忖,「可是看这些人的神情,个个勇往无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空归这个家伙,虽然以
前做事不大地道,可是他这份侠肝义胆却也难得。要不要帮他一把呢?」
转念一想,眼下谢不凋已经不是大将军了,就算他离开牢狱,也不会再掀起多大风浪,既然如此,何
不帮助空归救他出来,也算是替朱汶了却一点心愿。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朱汶一直为谢不凋的生死担忧。虽然朱槿想方设法对他封锁消息,告诉他谢不凋
的性命暂时无虑,但朱汶毕竟是做过皇帝的人,对帝王之术多少也有些了解,而且他又深知光武帝为人阴
狠刻毒的一面,内心里总觉得谢不凋一定会被秘密处死。朱汶很容易相信身边的人,这些心事也不瞒着龙
千夷,一五一时地向他和盘托出。
但在那时,龙千夷的身边还有朱槿。他无忧无虑,虽然也从内心里同情朱汶,但是他却体会不到一个
人为另一个人日夜担忧的滋味──而现在,境况轮替,身不由己,他深深地明白了,原来那种担忧可以把
人折磨到想要大哭大喊,濒临疯狂的边缘。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始终忘不了京城里还有一个人,同样令他
牵肠挂肚,放不下,抛不开,难以割舍。
那暴雨来得猛去得也快,过了半个时辰,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到半夜就完全止住了。
第二天,云散日出,晴空万里。
空归等人一早动身赶路,龙千夷从客栈伙计那里买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在他们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
。走了将近三十里,空归终于发现异常,吩咐几个兄弟停下来等在路边,要看看是什么人竟敢盯他们的梢
。
龙千夷肚中好笑,却仍是慢悠悠地向前走去,到了近前,突然掀开斗笠,冲着空归笑道:「你好呀,
空归大师!好久不见,你这顶新的假发套可没有原先那个漂亮。」
空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碰到他,脸上的神情,又尴尬又吃惊,龙千夷却伸手拍了拍空归
的肩膀,一派轻松地说道:「别紧张,昨晚你们在狼儿滩的密谋我可是一字不漏都听到了,正好我也要去
京城办事,大家顺路而已──放心!本来我也是个江洋大盗,绝不会坏了道上的规矩,到官府去告发你们
。」
刚才龙千夷去拍空归,出于练武者的本能,他以为龙千夷想动手,臂上关节「咔嚓」一响就要反击,
但是龙千夷的手法比他快多了,五指在他肩上一拂,随即收回,空归甚至还没来得及摆出姿势──这一下
高低立判,空归明白自己远远不是人家的对手,假如龙千夷有心暗算他,那么现在一只胳膊早就不是自己
的了。可是眼前这少年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光景,就算他从娘胎里开始习武,也不会有这般非凡的造诣
啊,难道说,世上真有人是天生武学奇才......
龙千夷眼见空归的手臂重新垂了下去,知道他戒心已去,于是笑嘻嘻地问道:「空归大师,你要办的
那件事非同小可,需不需要我帮忙?大家同为武林一脉,若有用的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空归闻言,心中大喜。本来他对援救谢不凋的计划并无十分把握,假如「镜湖青龙」肯出手相助,那
自然是大大的不同了。龙千夷在秀水县劫走朝廷十万两黄金,不仅做得干净利落,而且还留下记号「水上
浮萍」,这件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早已轰动大江南北十五省,绿林中人提起「镜湖青龙」四个字,对
他只有竖大拇指佩服的份。
最初的惊喜过后,一丝疑虑又浮上空虚心头:谢不凋就是栽在龙千夷等人手中,他为什么现在又要反
过来帮助自己去劫牢呢?这其中不会有什么圈套吧?
龙千夷察言观色,猜到了他的想法,淡淡地解释道:「空归大师,你不用怀疑我的诚意。常言道,此
一时,彼一时,现在我跟朝廷里的人没有半分瓜葛,我要帮你那是为了另外一个人。而且......而且最
近那个混蛋皇帝又惹我不高兴了,我这个人一向是睚眦必报,所以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也让他心里不舒
服些!」
长乐三年九月初九。
这一天正是重阳佳节,朱槿本来和朱汶提前约好了要出门登高赏菊,但是一大清早,他被一道临时旨
意紧急召进宫去了。
光武帝在勤政殿上来回踱步,看见朱槿进来,也只是像平常一样点了点头,等他行礼之后,开门见山
地说道:「槿儿,急着召你来不为别的,昨晚大理寺刑狱出事了,朕想你也应该知道一下。」随即一挥手
,道:「朝彦,你来跟襄平王说!」
朱槿这才发觉,原来金吾卫指挥使江朝彦也在场。他仍旧是戎装佩剑,背光站在一排长窗之前,从外
面透进来的阳光勾勒出他端整的轮廓,孤峭俊拔的身影让朱槿心中微微一动,假如......假如把他的头
发染成银白色,岂不是跟那个人太像太像了么?只不过,应该是他二十年前的样子了......
江朝彦当然不知道此刻朱槿正在想什么,他向朱槿施了一个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
里面倒出一样轻软的东西,递到朱槿面前,请他过目。
那是一小枝青翠碧绿的浮萍,上面有两片叶子还很新鲜,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天然灵秀之气。
朱槿忍不住呼吸急促起来,一把握住江朝彦的手腕,想要仔细看一看那枝翠绿的浮萍。
「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光武帝识时地咳嗽一声,朱槿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开江朝彦,重新平静下来,但是眼睛仍
然牢牢盯着那一小枝浮萍。
「昨晚大理寺刑狱的全部守卫都昏迷了半个时辰,无一例外。」江朝彦说道,「等他们醒来以后,却
发现关押的重犯少了一名,在现场留下了这个东西。」
「有人劫狱?」
朱槿第一个念头就是龙千夷又出手了,但是......他明明已经走了,只留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
了,难道这些日子以来,他竟然还留在京城里吗?朱槿实在不敢往这个方向推测,可是眼前的事实又明摆
着,不容他置疑。
「不错,确是有人劫狱。至于这件案子是谁做下的,我想大概襄平王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吧?」江朝彦
的口吻很客气,但是眼睛牢牢锁住朱槿,那里有一抹了然于胸的神色。
朱槿忽然发现,原来江朝彦的眼珠竟然和那个人一样,黑色瞳仁深处隐隐泛出湛蓝之波──这个发现
令他心中更是大为惊讶,脸上自然而然带出了几分迷惑不解。
江朝彦?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枝浮萍的主人,襄平王好像很熟悉?」
朱槿暗自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不去想杂七杂八的念头,转而从江朝彦手上捻起那枝浮萍,细细看了一
会儿,然后问道:「被劫走的重犯是哪一个?」
「前虎贲大将军,武英殿尚书谢不凋。」
江朝彦这句话无异于在朱槿耳边炸响一个闷雷,他怎么也想不到,龙千夷出手的对象竟然会是谢不凋
!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朱槿一万个想不通。
私闯刑狱,劫走牢囚......不过是谁做了这件事,都构得上死罪。当然朱槿也知道,龙千夷一向不
怎么把律令法规放在眼里,他无拘无束惯了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拿朝廷当回事。可是
......可是这一次毕竟不同寻常,谢不凋明明是乱臣贼子,龙千夷为什么甘冒大险去救他?
朱槿将手上那枝浮萍还给了江朝彦,坦然直视他的目光,说道:「或许此事与他有关,但是我并不清
楚他的下落。一个多月前,他已经离开王府,我以为他早就不在京城了。」
江朝彦收起浮萍,对朱槿点了点头,说道:「当然也不排除有人冒名顶替,朝彦不过是例行公事,请
襄平王不要见怪。假如您有了那个人的消息,请尽快通知金吾卫。」
朱槿故作轻松地笑道:「那是自然。」
其实现在朱槿最担心龙千夷是否安全。大理寺刑狱出了这样的事情,刑部玩忽职守,难辞其咎,等于
是在皇上面前栽了一个大跟头;何况被劫走的还是通敌叛国的重犯,接下来一定全城大索,挨户搜查,如
果龙千夷没有赶在天亮之前出城,恐怕现在就很难找到藏身之处了......
光武帝坐在御案前埋头批阅奏褶,似乎对朱槿和江朝彦的谈话充耳不闻。
朱槿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光武帝跪下,说道:「皇上恕罪,臣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
光武帝停下朱笔,正要去拿另一份奏折的手也悬在半空,抬眼望着朱槿,「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不
妨事。」
朱槿磕了一个头,身子伏得更低,轻声说道:「臣弟请皇上收回成命,免去授予臣的一切职位差事,
只求在江南有一块小小的封邑,日后终老是乡,此生再无他愿。」
光武帝听完以后愣了一下,怎么也想不到朱槿会提出这种要求。他看了一眼默然侍立的江朝彦,忽然
心中若有所悟,微微提高了声音,扬眉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想甩手不干了,把这么大一个摊子
全都丢给朕一个人,自己却跑到江南去享清福?──槿儿,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几句话,虽然光武帝是用玩笑的口吻慢慢说来,但是语气中,已经流露出相当不悦。
朱槿硬着头皮,答道:「皇上,臣弟生性疏懒,才干不足,忝列职事,尸位素餐,夙夜自省,深感惭
愧......」
「哼。」
光武帝冷笑一声,将手中朱笔「啪」的一下拍在御案上,从笔尖处落下一滴殷红的朱砂,渐渐晕了开
去,如同一小块未干的血渍。
「槿儿,你也不用摆出朝堂奏对的格局,这些个借口未免太牵强了。你想要封邑,朕可以给你,但是
──为什么一定要在江南?难道江南的景致人物,就那么让你留恋吗?还有,你刚才说日后打算终老于斯
,是不是连这个襄平王都不想做了?嗯!?」
最后一个字尾音扬起,显然光武帝心中已经动了怒气。
但是朱槿?也明白,假如今日不能将身上的差使全部辞掉,那么以后也许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唯有伏在金砖上连连顿首,声音里带了几分哀婉乞怜之意:「求皇上恩准!」
朱棠皱着眉头看了他半晌,然后从御案后边走了出来,伸手扶起朱槿,淡淡地说道:「先起来罢。谁
都知道,在这些个兄弟里边,朕最宠你,有话好好说,不必如此。」
朱槿抬起头来,眼睛里已是泪水涟涟。站在一旁的江朝彦看了,也不禁为他感到酸楚。
朱棠背着手,在大殿中来回走了两趟,又停下来看着长窗之外,一只飞鸟的影子快速掠过碧空。
他叹了口气,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倘若人也能够像鸟儿一般自由自在,那该有多好。
朱槿心中惴惴不安,偷眼观察朱棠的表情,见他面色如常,未显怒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槿儿,你跟朕说一句实话,是不是因为那个龙千夷,才突然提出这些要求的?」朱棠的声音很平静
,但是在朱槿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他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光武帝,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想在江南得到封邑,是不是为了跟他一起回去隐居?」
「臣弟绝无此意!」朱槿总算缓过了气,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只是......只是槿儿一向闲
散惯了,实在不愿意卷入朝廷纷争,求皇上法外开恩,准许臣弟的不情之请!」
朱槿说完,又跪了下去,向光武帝顿首不止。
「看不出来,你倒是个痴情种子!」朱棠冷笑道,「那个龙千夷是谁?他不过是个江洋大盗,值得你
为他如此倾心,连我们的兄弟情谊,还有富贵爵禄统统都不要了么?你怎可因儿女情长而放弃王位!?」
「皇上!」
朱槿长跪不起,却不再辩解。
「哼,也罢了......你先回府去,这件事,不妨等拿到谢不凋以后再议。」
光武帝挥了挥手,示意朱槿退下。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愠怒之意,朱槿心知,今天要想让光武帝答应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