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宫吟 下————千离

颜清用右手的四指轻轻覆在太子妃的腕上，阖了眼眸，静心听脉音。眉头越锁越紧，颜清又换了左手诊脉，仍旧紧锁着眉头。
太子始终坐在床边，安静地等着。颜清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 122 章
没有对太子说什么，颜清起身走到门口，唤一位老太医进来。
丫鬟又给太子妃的腕上系上丝线，那太医隔着丝线诊了许久，也皱起眉头来，看着颜清。
太子侧过头看着他们，轻声问，“清？”颜清转头看着太医，道，“你先下去，同他们商议后马上去抓药吧。”那太医行了礼告退，屋里只剩三人。
太子妃仍旧昏迷，面色很憔悴。颜清转过头看太子，“娘娘这样的身体，本是不能生育的。”太子微愣，“可孩子已经七月了。”颜清点点头，“是，若是娘娘刚怀胎的两月诊出来，服了药把孩子打掉，也不至于如此。”太子看了看床上的人，不知该说什么。颜清垂下头，细细思索数月前第一次为太子妃诊出喜脉，那时只觉得脉象厚重，还以为必定是个健康的男孩，现在想来，竟是那病的前兆。
颜清眨了眨眼睛，声音很轻，“殿下，是清那时没有诊出来，再往后也疏忽了，忘了吩咐太医常为娘娘诊脉观察。全是清……”太子用手去抚他的背，“傻瓜颜清，不是每个大夫都能诊出来的。当年我娘喝了李妃的毒酒病入膏肓，要仙去的前两天那些太医还说只是偶感风寒。这些医术本就难学的，菡儿之后又不肯让太医再诊脉。清不必自责。”
颜清看着他，有些勉强地微笑起来，随后依旧忧心地看着床上的太子妃。太子也沉默，许久才问，“现在呢？两个都保不住了么。”颜清抬头，“殿下想的太糟了。如今幸好还有两个多月，慢慢调理，孩子大概能顺利生下。至于娘娘……只要这些天安心调养，心情舒顺，还有希望的。”
太子点头，“到底是什么病如此严重。”颜清轻声说，“似乎是生来就有的一股毒气。确有一些家族世代女子都不能顺利生育的，有些若是不注重调理，可能撑不过孩子出世，有些细心调理了，即使母子平安，往后往往也要落下病根，一辈子疾病所扰。”说罢顿了顿，“娘娘若是家族世代这样，应该是明白自己不能生育的啊……”
太子皱了皱眉头，也不能理解。颜清轻轻拉过他的手，道，“殿下，这两个月无论如何不要再去我那里了，娘娘要细心地调理才能安安稳稳地生下龙子。”太子看他，眼睛里有些微复杂的神色，握了他的手，垂下头轻声说一句，“清怎么就那么干净单纯。”
颜清笑起来，站起身，“我去药房看看他们用的药是不是要煎好了。殿下您陪着娘娘，也不要扰了娘娘休息。”说罢便离开，太子坐在床边看着他离去，心里泛起涟漪。永远都这么忍让的清。
目光转回床褥，太子微微有些出神。你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隐疾么，为什么还要把这个孩子留下来，为什么不让太医为你诊脉为你疗养。太多的疑问解不开，床上的女子仍旧睡着，面色苍白，双手仍旧交叠在腹部，做出保护的姿态。
一盏茶的功夫，颜清便已经回来。手上衬着干净的白色毛巾端了一锅汤药，汤药仍旧丝丝冒着热气。太子立刻便起身，小心地帮他接过，“怎么不让丫头端过来，这么烫的东西。”说罢把汤药放下，拉过颜清的手用冷毛巾擦了擦。
颜清笑，“药材这种东西，用对了能救人，若是有人心怀鬼胎，就成了害人的东西了。清看着他们煎的药，不会有差池。”太子微微愣住，轻声问，“你不怨她。”颜清笑起来，让太子坐下，自己拿了碗勺盛出一碗汤药，“有什么好怨的，娘娘从来也没有得罪清啊。”太子看着他，颜清继续说道，“本就是深宫里的人，就殿下一个夫君能够依靠，谁不希望争一点宠，得一点爱呢。”
太子愣住，从颜清的手上接过药碗，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的颜请，傻瓜颜清。
颜清在太子身边拉了个椅子坐下，安安静静地等，“不用很久了，一会便会醒了吧。”颜清说。两人就这样等着，装汤药的小碗仍旧一丝丝冒着热气。
一直到天将近要黑，太子妃才幽幽地转醒过来。朦胧间睁开眼，声音很轻，“凝翠，拿一点茶过来，渴。”颜清站起身，拿起桌子上的茶壶茶杯倒了茶，递到床边。
太子妃侧过头看床边坐着的人，眨了眨眼睛，才慢慢看了清楚，“殿下……”目光触到拿着茶杯的人，她微微愣了一下，随后轻声道，“颜清公子。”颜清点点头，“娘娘先喝一口茶水吧。”太子扶了她坐起身来，在她身后垫一个软的垫子。
太子妃接过杯子轻声道了谢，将杯子放在唇边慢慢喝了几口。目光移到手上，上面仍系着那条诊脉用的丝线，太子妃一愣，轻声问，“颜清公子，你诊过脉了么？”
颜清点点头。又递上一杯茶水。
太子妃看着他的神色，许久，才浅浅笑起来。看着两人，轻声说，“你们都知道了。”颜清抬头，眼睛里有浓浓的疑惑，“娘娘自己也知道身体不好么，那为何……”
太子妃微笑起来，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她缓缓开口，“嫁到这里来，得不到殿下的心，我……便想要留着这个孩子。”颜清皱了眉头，“娘娘，这样很危险呢。”
太子妃点头，“我何尝不知道。我娘在我出生后两月，便走了。”看着两个男子，太子妃微笑，“你们的好，要好过所有的地老天荒的。我何尝没有想过要让殿下给我一点点的心，一点就已足够。只是颜清公子你离开的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殿下的心中再没有留给别人的位置。”
颜清微微垂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太子妃的手轻轻拽了褥子护好腹部，“我本就是该离开的那个。还有两月孩子就要出世了，若是我能够，恩，能够活下来。”女子顿了顿，看着太子，“那么殿下就让人送我回衡国吧。国都边的翠沣山上有个莲花庵，里面的老尼是我认的干娘呢。在那里青灯古佛，必是最能调养人心的吧。”
颜清愣住，抬起头看面前的女子。从进宫来便一直都这样安静典雅的女子。
太子妃笑，“不必让我父皇知道，宫里还有三个姊妹和好多兄弟，我不过是……很普通的一个。”女子的话语里有淡淡的心酸，颜清第一次听她讲那么多话，鼻尖也有些微的发酸，太子始终沉默地听着，偶尔点头。“其实我有时候好嫉妒姊妹们呢。若是殿下没有选我，我仍在那里做我的公主。”
颜清想到那一日太子选亲时说的话，“她只是个小国的公主，这样就不会阻挠我们。”，有些羞愧，有些歉意。太子妃看着颜清，也微笑，“颜清公子，从进宫来就时常找你聊天，之前会嫉妒你们的好，再往后才知道公子是那样清高却又淡然的一个人。这个孩子是殿下的，我便也把他留下来，给你们。”说罢又轻声补充一句，“颜清公子，你若是不怨我，便请好好待他。”
颜清怔了怔，有些木然地点头。孩子。她是说，她要把孩子留给我们么。
抿了抿嘴唇，颜清一时头脑空白，只想到那个让他打心底柔软的字眼，孩子。
第 123 章
颜清站在药房里面，亲自取药称药，又亲自看着下人把药闷进药罐开始煎。抬头看看外面的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
已有一个月过去了吧。时间已是初夏。再有一个半月……颜清不愿再去想。微微有些愣神，这一个月过得恍恍惚惚。不再让殿下回自己的屋里，遣人把他的东西送回了正殿。太子也不说什么，只是每每看见颜清总叫他不要太劳累。
倚在药柜旁等着下人把药煎好，颜清随手从药柜里捻了一朵甘菊塞进嘴里，细细地咀嚼，微苦后是清新的甜香。这已经是多年学医的习惯，每一种无毒的草药都要细细地品尝一番，尝尽所有的苦辣酸甜。曾经对药草并不熟悉，甚至偷偷从老太医的药橱里偷了毒草来尝，幸是尝得不多，但也上吐下泻折腾了一番。从此那太医便手把手教他医术，告诉他什么能救人，什么能害人。那老人，或许是最先教导自己认知这人世的吧。
“清，这药苦。但治咳喘是最好不过的了，良药苦口么。”“清，这药味道香甜，但有剧毒，除非已经并入膏肓，否则不可轻易用的。你若要学医，我只愿你一辈子也不要用这药。”“清，你胳膊上的剑伤自己用这个药敷了。会疼，但是若连这样的疼都忍受不住，不要说做大夫，你一生都经不起风浪，只是个废人。”
那位第一次教给自己所有的人世哲理的老太医，或许是颜清一辈子最崇敬的人。三年前病逝之前，他拉着颜清到太医府，颜清便成了这宫中，虽没有头衔，却又有真才实学的医师。
药已经煎好，丫头拿干净的湿毛巾衬了，端给颜清。
颜清接了，独自往太子府走去。丫鬟打起门帘，这些天太子已经吩咐下人让颜清随意进出太子府寝宫，亲自为太子妃调养。太子妃坐在榻上，一边喝了刚凉的银耳燕窝。颜清走过去，放下药盅，在桌旁坐下，细细询问太子妃这两日的身体感受。
太子妃一一答了，颜清又让丫鬟把药盛出来，慢慢服下。
药苦。太子妃微微皱眉，却仍是把整碗药喝下去，丫头递上一颗人参糖，她含入口中，微微点头。
颜清看着太子妃仍旧憔悴的脸色，有些担忧。“娘娘这几日服了药，身子感觉如何呢。”太子妃微笑，“感觉好一些了，不再那么容易头疼晕眩。”颜清点点头，“若是药吃了有什么反应，请一定要及时告诉颜清。”太子妃点点头，“这些天真是劳烦公子了。”声音有些歉意。颜清摇摇头，“怎么会呢，娘娘太客气。”
太子妃轻声问，“那座山……你们有打听到么？我干娘必定知道我要去的。”颜清点点头，“是，已经派人去同那老尼说过，她说请娘娘随时可以去呢。”太子妃笑起来，“那就很好了。”
思忖片刻，太子妃轻声说，“我这些天想了想，我走之后，不如就让殿下对外称我已经逝去。这样，对我本国的国人，也好交代。”颜清点点头，良久才说，“娘娘。真的很谢谢你。”
太子妃笑，“谢我什么。这些东西本就是你的，我若是强硬夺去了，才真是我的不道。”颜清垂下眼睑，不说什么。其实清从来没有想过要争，因为清没有去争夺的资本。
太子妃轻声对身旁的丫鬟说，“你去把橱子开了，拿最下面的那个小箱子来。”那丫头应了，一会便取了一只不大但挺厚重的箱子，箱子是檀木制的，雕有龙凤的图案。太子妃拿一把小银钥匙开了，轻轻打开箱子。
里面竟全是一些制作精细的小东西。太子妃笑，轻轻拿出一对银镯子，“这个是前些天让他们去打的，若是个女孩儿，你就代我把这个给她。”说罢又取出一个银质的长命锁，上面有精细的花纹，“若是男孩儿，就把这个给他戴上吧。”
颜清接过，一边用手轻轻抚摸那些打制精细的银器，一边应了。真的很美呢，里面有一个母亲全部的心意。
“这个是我自己绣的丝袋子，给孩子装平安符的。”说罢把那个小小的袋子递给颜清。箱子的下面全是一些做工很精美的小衣服，每样的布料都做了两套，一套男孩的打扮，一套女孩的衣裙。
太子妃把整个箱子交给颜清，微笑起来，“我给孩子的东西，就是这些了。”颜清点点头，一边看着，一边觉得太子妃真是一个细致周到的母亲。良久，太子妃轻声说，“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很不好了，尽管这个月你们这样费心地帮我调养，孩子出生后即使能保住性命，我日后恐怕也会落下病根的。拜托了你了，请你一定对孩子好。”
颜清点点头，轻声说，“清会的。”
往外看看，已是中午的日头。颜清起身，小心地收好箱子告退。太子妃看着颜清离去，轻轻抿起嘴唇。颜清公子，孩子真的要拜托给你了。这样复杂的深宫里，请你一定要带好他。
第 124 章
颜清立在门外，倚着墙，微微皱起眉头看屋檐上的蓝天。
屋内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仍旧没有停止。太子妃从清晨不适时便已经进了产室，下人早已安排妥当了一切，接生的嬷嬷也等候在里面，只是大半日过去了，仍旧只能听到里面嘈杂的喊声。
殿下从清晨进去就一直没有出来，娘娘不会有事的吧。虽是焦急，却明白自己不可能进去探看。女子完全没有了往日温婉的形象，有些嘶哑的声音仍旧持续着。颜清看着丫头忙忙碌碌地端了一盆又一盆清水进去，又把一盆盆浑浊的水端出来，所有的太医都侯在厅堂处，整个太子府忙做一团。
原来，每个孩子来到人世，做娘的都要如此辛苦么。颜清轻轻眨了眨眼睛，依稀还记得自己娘亲的模样。
一直到夕阳将要落下，产室中传来一阵清亮的啼哭声。颜清蓦地睁开眼睛，认真地倾听屋内的动静。嬷嬷的声音里全是喜庆，“是个小皇孙啊！！真是恭喜殿下，恭喜娘娘了。”门外守候着的太医一齐跪下，口中齐声呼唤，“恭喜殿下，恭喜太子妃娘娘。”
颜清轻轻呼出一口气，一直担忧的心渐渐放下来。
产房中不再有太大的动静，只有产婆轻轻地哄孩子的声音和孩子偶尔的啼哭声。太医又恭贺了一番，随后告退。颜清立在门外，不好进去，却又不想离开。产室里太子的声音很温和，也有淡淡的疲惫，“还好么。”女子没有答话，大概是累极了吧。
随后太子似乎又伸手向产婆要孩子来抱，产婆一边哄着襁褓里的孩子，一边轻声说，“恩，殿下，就是这样抱，恩，小心一些……”孩子又小声地啼哭起来，一会便又安静。太子轻声笑了，颜清听到那温和的笑声，心终于放下。
“殿下。”颜清小声唤。屋内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随后门帘被丫鬟打起，太子小心地抱着怀里的孩子走出来，一边把襁褓给颜清看，一边笑得很开心，“清你看，好漂亮的孩子呢。”颜清第一次看到刚刚出世的婴孩，全身湿漉漉的，被大红的襁褓包裹着，躺在他父亲的怀里沉沉地睡着。
颜清微笑起来，轻声问，“娘娘身子如何呢。”太子轻声道，“累极了，已经睡过去了。”颜清点点头，“我吩咐厨房炖了些补血的药膳，一会娘娘醒了便端来给娘娘用。”太子微笑着点头，目光仍旧看着孩子，仿佛总也看不厌。颜清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包裹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长命锁。“这是娘娘吩咐颜清收着的。说是男孩就戴这个。”说罢把银制的细细的链子展开，想要套到孩子头上，却看着那软软的身子又不敢下手。
“殿下，孩子我来抱，你给他戴上吧。”颜清一边要把长命锁递给他。太子皱了皱眉头，也看着那软软的小脖子，不敢下手。那孩子太娇嫩，仿佛轻轻一碰便会向豆腐一样碎掉。
一直站在旁边的姆妈开口，“殿下，不如先把孩子放到床上，要戴什么穿什么也方便些啊。”太子听了，点点头，将孩子递给姆妈。颜清把银色的长命锁递给太子，轻声说，“我去灶房看看他们炖好药膳了没有，殿下您好好陪着娘娘还有孩子啊。”太子微笑着点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