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宫吟 下————千离

一间间屋子看过去。爹娘的屋子，爹的书房，几个哥哥姊姊的屋子，还有专门让自己和哥哥们读书的屋子。姆妈的屋不大，却有儿时自己最最依赖的香味。
四处都有新来的下人，看见自己便恭敬地行礼，唤老爷。
离只觉得孤单，便想起，这幢自己的宅子，没有自己的家人。仰起头，鼻尖微微有些酸楚。笙儿，你在哪里。你过来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家人，好不好？
夜幕降临。颜清如期出现在府邸门口。不等下人通报，便走进来，让离去庆贺。离虽是没有心情，却也不好拒绝。颜清笑，“离，升官是大事。殿下好不容易放我晚上出来，你不可以扫兴。”离也笑，便不再拒绝。换了轻便的衣裳，随颜清出门。
京城的夜晚是很繁华的。灯红酒绿，处处笙歌。不是小小的白鹤镇可以比拟。“颜清，我们去哪里？”离轻声问。颜清走着，一边说，“我知道有处酒坊酒很好喝，那儿的伶人唱歌也不错，我们去那儿吧？”离点点头。他自己也不知京城有什么地方可以玩乐，便只跟着颜清走。
拐进小小的巷子，离看着一间间的歌妓舞姬坊罗列，脂粉味，调笑声，一切都那么熟悉。
颜清微微皱了眉头，他向来是不喜欢这样的地方的。巷子深处的酒坊清净，酒也香，伶人唱歌的声音又不会扰人。那才是玩乐的好去处。
原本不停地往里走，无视门口那些施了浓浓粉墨的女子。离却忽然停下脚步。颜清回过头，有些诧异。离抿了唇，便说，“我们到这里吧。”颜清愣了愣，便答应下来。心中却不由得奇怪。
离转过头看他，微笑起来，“没什么，只是这间店……感觉有些像媚南宫。”或许是门面，或许是里面巧笑着的男孩和女孩，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楚。
自己……曾经也这样笑着，被客人像物件一样评判挑选。
两人进了门，浓浓的香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歌舞升平，醉人心。
第 79 章
颜清虽是不喜欢如此繁杂的地方，但毕竟今天是陪离出来散心，也便跟着离走了进去。老鸨一如既往地挂着笑容，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拽过怯生生的新人推销。离看着满场的客人，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离转过头看那女人，便说：“找两个会唱曲子的来陪。”颜清笑，一边从衣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老鸨的手中。那女人便眉开眼笑，一边殷勤地招呼两个女子过来。“哎呀两位爷，您看她们怎么样？不仅歌儿唱的好听，那功夫，也是咱这整条巷子里数一数二的呢！”一边说便一边掩了唇咯咯地笑起来。
离微微皱眉头，侧过头去撇开那浓浓的香粉的味道。颜清看着他，便说，“找两个清倌儿来就好了。”离点点头。到厅堂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离坐在那里，看着满桌的酒菜发愣。颜清轻轻扶住他的胳膊，“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来。”离微笑，伸手拿了酒杯往里面倒酒，“只是想要知道，那些天天上我榻上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说着便哈哈笑起来，一边把酒一下子倒进口中，却又被那烈酒呛得咳嗽起来。
颜清有些担忧，放低了声音，“离，你现在是朝廷的二品官员了，有些东西……还是不要说出来。”离看着他，笑问道：“颜清，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颜清叹了口气，声音依旧很低，“离，别乱想了。恩？本来今天出来就是为了高兴的。”离点头，便不再问，自顾自喝着一杯杯呛人的烈酒。
老鸨领了两个男孩过来，施了妆，眉目并不惊艳但还算清秀。离指了指身边的座位，那两个孩子便听话地坐下来。一张圆桌，四个人，却很安静。
坐在离身旁的男孩从一开始便盯着离看，抿着唇，大大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离端着酒杯，转过头浅笑，一边轻薄地用手去挑那男孩子的下巴，“没有人告诉你这样看客人是很不礼貌的么？”那孩子便吃了一惊，慌忙低下头去。
另一个孩子小心地开口，“爷要听曲子么？”颜清笑，问他：“你会唱什么？”那孩子便放松了一些，轻声说：“小的这里有刚填了词的玉庭春，爷想听么？”离看他，随后道，“这样的曲子不唱也罢。”
颜清看他，觉得今天的离变得有些烦躁。想来，也是那个孩子惹得祸吧。
爱得深了，却成了祸。
一天天看着他憔悴下去，却无能为力。颜清微微叹了一口气，看着离。那个连梦呓都喊着笙儿的男子。手中握着酒杯，一杯又一杯灌下去，仿佛没有知觉。
那两个倌儿似乎也觉察到客人不好伺候，便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再乱说什么。
厅堂突然变得嘈杂，有男人带有醉意的声音和老鸨陪着笑说着什么。很多人往声音发出的地方望去，看好戏的笑声和嘘声四起。离皱起眉头，去拉颜清的胳膊，轻声说：“走吧。”
颜清便点头，随他站起来。这样的地方，呆久了果然很不舒服。
两人从角落往门口走，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男人似乎愤怒得厉害。有人三三两两地围着观看，不是还发出笑声。隐约听到有啜泣的声音，离摇摇头，只想快些离开。
越是走近门口，两人的声音越是清楚。“哎呀爷，您看……这真是新来的，不懂事。一会儿我来好好教训他。爷您先坐，我再给您找个懂事的，好不好？”那男人似乎怒气未消，又往地上踹了一脚。“连叫都不会叫，这种货色你拿的出来！”
“哎呀爷真是对不住了，我马上再找一个给您！”老鸨尖声尖气地安抚那男人，一边招呼一个倌人过来陪那男人。
离觉得无趣。这样的事在媚南宫不知每天有多少，总是被衣断圆滑地处理，丝毫不伤和气。准备离开，颜清却轻轻拽住他的衣袖。离转过头看他，颜清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人儿。
身上有暗色的血迹，衣衫凌乱，瘦弱的身子蜷在其上，却没有人理睬。离看着他，瞬间停了呼吸。
他分明看到那样一条红色的丝绳。和自己腕上一模一样的，红色丝绳。
不知是怎么推开那一堆围观的人，离冲进去，双手撑在那孩子的发丝旁。
仔细地看了又看，霎时间没有了言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话还未说出来，泪就已经顺着脸颊流下。那样的眉眼，那样的嘴唇，那样小小的软软的身子，不就是日日出现在梦中的人儿么！
离看着，嘴唇抖得厉害，什么都说不出。
那孩子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了过去。脸上的污迹和伤痕让人心疼。颜清也拨开人群来到离身边，轻声问：“离，是他么？”
离拼命点着头，伸手去拽颜清的衣袖。却语无伦次说不出来。
颜清轻轻拍离的肩，“你快带他回去，这边我帮你处理。”离点着头，俯下身，用袖子擦去子笙唇边的血迹。声音很轻很轻。“笙儿，少爷带你回家。”
脱下外衣包裹着那个全身是伤的孩子，离抱起他，不顾旁人的指指点点，一路往巷子外面走去。
天很冷，小家伙在自己的怀里打了一个寒颤，离便帮他把外套掖紧，走出巷子，府上的马车仍等在那里。车夫帮离掀开帘子，离弯了腰进去，怀里紧抱着那个孩子。
车夫架起车，轻轻吆喝，马儿便小跑着回府。离垂下头，看着怀里紧闭着双眼的人儿，泪又止不住地滑落。
第 80 章
马车一路走得急速而安静，夜已深，京城也只有烟柳之地仍然热闹。人家大多熄了灯睡了，繁星洒满一地。
离怀抱这怀里的孩子，千万遍看着，轻抚着，怎么也不愿松开。笙儿，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少爷经不起再一次的离别。行至有些崎岖的路时马车颠簸起来。怀里的人儿微微蹙了眉头，苍白的手下意识地抓紧身旁唯一的依靠。
离搂紧他，心中泛起酸楚。莫名地想到这孩子刚来的第一天夜里，在梦里哭喊着，自已抱着他哄着。他也是如此，轻轻拽住自己的衣服，舍不得放开。
他看着怀里的孩子，抿了唇。笙儿，我再也不会让你放开。
依旧是相同的马车，依旧走相同的路。但离的心却溢满了温暖。自己正抱着那个最最重要的人，回家。
尉迟府。
主子深夜回来，下人们都还未休息。离看着满屋子等着自己归来才能休息的仆人，微微有些歉意。吩咐他们下去休息，只留了自己房里的两个下人帮忙打理。
铺好了被褥，点上了熏香，离抱着子笙，小心翼翼地放上床，掖好被褥。愣愣地看着床上的孩子，离的眼睛止不住酸了起来。有人敲门，离应了声，进来的却是颜清。
离有些吃惊，本以为颜清会直接回宫。颜清走进来，看着离，从衣袖中掏出一页纸。“这个是卖身契。给你。”离看了一眼，上面有血红的指印。心中一阵疼痛，狠狠地把纸揉成团，扔进屋中取暖的火盆里。
颜清看着他，开口，“离，有些东西，要说给你听。”离点点头，一边伸手去拉好子笙的被子，一边转过头看颜清。颜清有些艰难地开口，“这个孩子，是老鸨从李家捡回来的。”
离怔住，一会便垂下头。轻声问，“李旭戎斩了么。”颜清道：“还没有，全家都还关在天牢。”离看着他，“能不能让殿下先留下他。”颜清看着离，明白他的打算，便轻轻点了头。
颜清抿了抿唇，终于开口，“离。那老鸨说，这孩子是个哑巴。”
丝毫不意外地看到面前的男子猛地抬头，满脸是不可置信的神色。颜清伸手去稳住他，“离，不要着急，说不定……是误会呢？”离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颜清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明知道这话告诉离他肯定无法接受，却又明白，若是等这孩子醒来才让离知道，他必定会更痛苦。离看着颜清，眼中有说不出的颜色。
颜清站起身，轻声说，“离，我给他看看吧。”
离木然地站起身立到一边，让颜清在床边的凳上坐下。颜清轻轻抬起子笙的手，撩起衣袖，苍白的臂上青紫色的伤痕触目惊心。离抿了唇，手指攥在一起，指节发白。
颜清又微微拉下褥子，便看到那孩子颈上的伤。转过头看着离，颜清开口，“离，过来帮我脱去他的衣物。”离有些出神，随后才慌忙走到床边坐下。
伸手小心地抱起那个软软的身子，离让子笙的上身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双手搂着他，手指触碰到那孩子瘦骨嶙峋的身子，心狠狠地疼。颜清小心地剥下已经有破损的衣服，微微皱了眉头。
暗色和明艳的红色交织在一起，那孩子真的伤得厉害。轻轻扶着那瘦弱的身子躺下，颜清拉过褥子给他盖上。轻声说，“我明日遣人给你送来药方和伤药。若有时间，便再出宫来给他看看。”伸手把手上破旧的衣服递给离，“这个要扔掉么。”离接过要扔到一边，手却顿住。
“里面有东西。”微微皱了眉头，离的声音很轻。把衣服翻过来，才发现那块硬物被缝在了衣中。离的双手拉紧两边，用了力道撕扯。布料发出呲的响声，一分为二。
晶莹的绿色玉石掉在床上，离看了很久，眼睛有些酸痛。傻瓜……这么护着这石头，都不知道要护着自己……
离垂下头，手指轻轻抚过子笙的面颊，愣愣地看了很久。
颜清微微咳嗽，离便抬起头看他。颜清开口：“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去了。”离点点头，轻声说：“颜清。明天的早朝……”颜清微笑，“我会跟殿下说，让他帮你告假。”离便点头。
颜清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儿，“离，他要尽快好起来。”看着离，颜清微微抿住唇，“我害怕，他昏过去太久，会醒不来……”
离看着床上的孩子，竟浅浅地笑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他。”
颜清还想说什么，离已经开口，“快回去吧。殿下会着急。”颜清微微叹气，转身离开。夜色清冷，天寒。
离弯下腰，轻轻握住笙的手，微笑。“笙儿，不管怎样，少爷都陪着你。你若是说不出话，少爷便养着你，你若是醒不过来，少爷便去陪你。不管怎样，我不会再放开。”
第 81 章
夜已深。尉迟府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主屋仍旧灯火摇曳。离坐在床前，屋里只留了两个丫头侍候。
一遍遍看着床上的人儿，手很小心地抚摸，生怕碰碎了那个脆弱的瓷人儿。离微笑着，温暖的手久久在子笙的身上停留。接过湿热的毛巾，离轻轻擦拭子笙的身子。许是有一阵子没有清洗过了，笙的身上满是青紫。心疼地蹙了眉，离的手很慢很慢地移动，小心地洗净笙的身体。
感受到了身上的温暖，小东西轻轻动了动身子，浅色的嘴唇微微抿了抿，把头侧向离这一边，又睡去。离微笑，看着那孩子沉沉的睡颜。心里泛起温暖和感动，还有踏实的安稳。
轻轻握住他的手，离把那苍白的手放在唇边。笙儿，你知道我们分开多久了么。笙儿，两个月又八天。笙儿，少爷这样辛苦，你不可以自己离开，知道么？
打更人敲响了三更的鼓，一直沉默这立在门边的丫鬟轻声开口，“大人，已经很晚了，您早些歇着吧。”离转头，轻声对她们说，“你们下去休息吧。”那两个丫鬟便行了礼退下。
离看着子笙，轻声说，“笙儿，少爷和你一起睡，好不好？”温暖的手中那只苍白的小手没有温度。离站起身，脱了外衫和亵衣，只穿了雪白的亵裤，轻轻拉开褥子一角，躺进去。
伸手灭了床头的那一点灯，离躺下，侧过身子。熟悉的感觉，小小的身子在自己的身旁躺着，睡得安稳。朝思暮想了几千回，如今这孩子竟这样真切的躺在自己身边，离感动的想哭。
小心地伸出手，把那瘦弱的身子搂到自己怀里。赤裸的身体，冰凉的手脚。离抱着他，把他揽在自己的胸口，传递温暖。
很想听小家伙轻声的呓语，可那孩子却虚弱地靠在自己的怀里，丝毫没有生气。离恍然想起颜清的话，那老鸨说，这孩子是个哑巴。心猛地缩起来，却仍旧有着希望。说不定，他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好呢……
离的手轻轻抚摸子笙的头发，软软的青丝散在手里，上面还有天生的香味。离想，这样的孩子，即使是在那样肮脏的地方，也能够像芬芳的茉莉一样，安静地美好。
把他揽得更近一些的时候，小东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离的心便倏地疼了。这个从小受尽凌辱的孩子，和自己在一起的那些时间里，终于渐渐变得开朗，不再怯懦。可是两个月的时间，却足以让他再变回原样。
微微靠近，离轻声说，“笙儿，是少爷哦~好笙儿。”不知那孩子是否听到，离更靠近了一些，“笙儿~真的是少爷呢。少爷抱着笙儿好好睡一觉，好不好？”
再靠近，把那瘦小的身子搂到怀里，小东西没有再往后退缩。
离微微笑了，抱紧他，把脸放在笙的脸旁，吻了吻那苍白的脸。沉沉睡去。
一觉睡到天亮。离睁开眼，满目明媚的阳光。
老宅子的采光很好，冬日有温暖的光线照到房间内，夏日却阴凉。离微微侧过头，看身旁的人儿，唇边便染上微笑。轻轻在笙的嘴唇上印上淡淡的吻，那孩子的睫毛再脸上投下阴影，依旧睡得很沉。
起身，丫鬟服侍着洗漱了，离坐起来，吩咐下人把早膳端到房里。一边往嘴里送着清淡的饭菜，眼睛却一边盯着床上的人儿。生怕目光一离开，便会错过了他醒来的瞬间。只是他一直沉睡着，没有醒来的迹象。
有些闷闷不乐地吃过了早膳，离在床边坐下，注视着那个孩子。笙儿，醒过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