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弓第一章1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
几百营帐错落地分布在空地上,面对着黑漆漆的森林。营地中摆放着燃烧得正旺的火盆,高热的树枝爆裂开来,溅起红亮的火星,就像陨落的星辰,在人的视野里划出一道道暗赤色的痕迹。
飞弓悄悄从一顶小得局促的帐子里转出来,他小心地掖好帐子,四处望了望:远远的,有缓慢移动的火点,四五点凑在一起,那是守更的士兵。整个营地非常安静,除了火堆哔啵,和秋虫呢喃。
飞弓又仔细地向帐子里倾听了一会儿,这才踏着轻盈的步子,朝弯月的方向去了。穿过一顶顶透出深沉呼吸的营帐,飞弓朝茂密的森林里走去。他急急地走着,衣料被冷风吹得飒飒作响。
一条小河,不对——或许将它命名为溪更为准确——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溪横在他面前,让他终于停了下来。他东张西望地寻找了起来,一只手放在一棵细瘦的小树上,心不在焉地剥着它的树皮。
他盯着前面,看了很久,直到左边草丛里站起来一个高挑而匀称的身影,轻唤了一声:“飞弓!”
飞弓笑了,但又马上皱起了眉:“……风月,为什么刚才不叫我?……”脚却径直向人影走过去。
风月也笑了,他伸出手,用浑厚的声音说:“……在看你哪……”他把飞弓让到自己刚才坐着的地方,两个人并肩坐下,然后用斗篷包住了他:“怎么不记得添件衣服?你的手又凉地像块冰了!……”
飞弓淡淡地回答:“我不冷。”
飞弓仰起头来看月亮:“……离乌城还有三天的路……”
“嗯。”
“……听说敌方兵力比我们多出三千……乌城就快守不住了……”
“……”
“……若是乌城在我们抵达之前被攻破,我们就必须在旷野里交战了……没有防御工事,仗会打得更加艰难………”
“……希望乌城的严大人能支持住……”
“……危险……毕竟兵力差距悬殊……如果不算上我们,乌城的兵力就比对方少了四千五……我猜想,对方必会加强攻势,力争在我方的援军到达之前取下乌城……严大人虽有一腔报效之情,但可惜他本是文官出身,令他守城确是太勉强了……”
“何况来犯的又是丹地有名的常胜将军--丹翼……严大人能守致今日已是难为他了……”风月盯着水中的一瓣碎月。
“……风月……”,飞弓慢慢把头转向风月,“……兵部可有拨军队增援?”
风月的神色一僵,嘴唇抽动了一下,生硬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粮草呢?”
“……可以支持一个月……”
飞弓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了。虽然自古兵家都把以计致胜视为上,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呢?古往今来,沙场上的赢家靠的是兵力和士气。如今,他们的部队被草草召集,去救乌城之险,士气本就低落,再加上兵力输人一等,面对的敌人又是一员猛将,如果粮草不足,不仅士气会直线下滑,更恐怕会有大量的逃兵出现!!
“这不是派我们去送死吗?!”
“……飞弓……”风月似乎想安慰他,却又停住了,只是忧郁地看着飞弓。飞弓的眼因为愤怒而在黑暗里灼灼发亮,漂亮的眉毛都绞在了一起。飞弓穿得太少了,下巴流畅的曲线一直延伸到开得很低的领口里面。他多美,他多想保护他。他怀念起他胸口滑腻的触感,那种感觉在他手心、他心口燃烧出暖暖的、酸楚的情愫。
“……飞弓……”,风月终于艰难地开口,“我不会让你死的。”
“……啊啊……不是的……”,飞弓用轻似叹息的声音回答。他把头埋入自己曲起的膝盖,下巴蹭着膝上绑着的毛皮护带,“……不是的……我并不怕死……”他的声音一阵轻似一阵,就像是被越来越急的夜风吹散了。
他转过有来,安静地看着风月,看了很久,忽然起身蹭到他怀里,紧紧抱住了风月。“……不是的…风月……”,飞弓的声音从风月的胸膛里发出来,听上去低沉了许多,“……我只是觉得没有意义………还有……我舍不得你……”
风月无言地抚摸着飞弓的一头秀发。他说不出口,今夜的海誓山盟,就像深夜积聚的露珠,甚至见不到明日的朝阳;他区区一个军曹,又有何能力在千军万马之中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如此的誓言,如此的约定,叫他怎么忍心说出口?!
飞弓突然抓住风月的一只手,放到唇边吻了吻,然后慢慢地拉着那手滑到自己的腰间,解开腰带:“……风月…抱我…抱我……我们………只有今晚了………”飞弓哀求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他的唇覆上了他的。风月尝到了咸味,那是飞弓脸上的泪;他尝到了苦味,那是风月心里翻滚着的痛…………
飞弓第一章 2
一点,一点,一点,又一点……光点越聚越多,在他们躺着的那片草坡上方织成一条美丽的光带。然后光带移动了,向着小溪的方向,缓慢地移动了。但过不久,那片织锦就逐渐地变得稀疏,变得黯淡,而相对的,溪水里却出现了一些稀落分布的光点。光点被溪水越冲越远,慢慢地变暗,变少,消失…………
“……那是萤火虫……”风月抚弄着飞弓光滑的头发,一手把飞弓汗湿的身体又搂得紧了一些。
“……萤是喜暖的生物……到了秋天就会死去……所以它们飞聚起来……成群的移动……当飞过江河小溪的时候……上升的寒气会把它们的翅膀冻僵……它们掉入水中…就会被冻死……”风月有一句没一句地解释着。
“…在我的家乡……叫做‘萤葬’……”……
“…啊…”,一直沉默地看着天空的飞弓忽然低低地叹了口气,几乎把风月吓了一跳,“……那么小的小虫也会选择死亡的方式呢……”
“…我却不可以……”飞弓对着自己挤出一个苦笑。
“……别胡说了……”,风月轻轻地斥责,“……好好地活着……我们总会有见面的一天……答应我…好吗?”
“……我们以一年为期……一年后的今天…不管是受伤、残疾……只要活着……我们就在这里见面………”
“……乌城之战…凶多吉少……若是大势已去,你就逃吧……没有人会看不起你的……弓箭队一般都列在阵后,逃脱的机会是很大的……”
“…那么你呢?”飞弓紧张地握了握风月的手。
“……我会跟着将军………将军武艺高强……身边又有卫队跟着……就算仗是打输了……将军和我们也一定会安然突围……你就不用担心了……”风月温和地对飞弓笑了笑。
飞弓犹豫地看着他,像下定了决心似的:“……那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
“……答应什么?……”
“……决不可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死掉……”飞弓一翻身跪坐在风月的腿上,用力捏着风月的手。
“……嗯…我答应……”风月笑着重新把飞弓拉到身边,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战场。
月白色镶黑边的旌旗在敌阵的上方飒飒地飞舞着。飞弓从没见过如此多的旗帜。他觉得头有点晕,似乎是看见了一团压似一团的白云,云层的后面是墨染似的天空,预兆着血腥杀戮的大地。
乌城果然是没守住。当他们前进到距乌城两天路程的地方时,探子来报:乌城失守,敌将丹翼下令屠城,全城上下男女老少,没留一个活口。
飞弓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扔进了碎冰里:冷得使他发抖,碎冰的棱角又在他身上划开数不清的口子,每道伤口都在流血,无止尽地流血。一条性命就是一道伤口,飞弓数啊数啊,默默加入了自己和所有战友的生命。
现在,他就站在敌阵的前方。敌将丹翼的军旗莫名其妙地选择了白底黑边,黑压压地铺开,直至天边。
微不足道,实在是微不足道。飞弓的额头上冷汗直流,他有不好的预感,非常不好的预感。他依赖性地去找那个熟悉的影子,那人影端端正正地骑在马上,侍立在将军旁边。
他再转过头直视前方。那个红衣红甲的人就是敌将丹翼了吧!即使相隔这么远,飞弓也能看出他是个异常魁梧剽悍的男人,又骑着一匹异常高大的枣红马,在一片黑甲白旗中分外惹眼。
飞弓正盘算着他的箭射过去对丹翼会有多大的杀伤力,对面那个红色的人影已经策马大呼起来,立刻所有丹人都冲杀过来,顿时,战场上杀声震天!
长久以来的训练促使飞弓马上单膝跪地,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箭,冷静地一支支射出去。一支飞箭就是一个滚下马的敌人,飞弓的箭囊很快便空了一小半。
第十支箭,飞弓拉满了弓正要射出去,忽然瞄到红色的身影正朝这里笔直地冲来。飞弓马上把箭转向那匹红马。他的心意很简单:擒贼先擒王,掳人先射马——至少要给丹人一个下马威才好。
可惜箭并未听懂他的心愿,射出去的箭不是偏了,就是被周围丹人胡乱挥动的兵器给拨开了。飞弓并未气馁,他一支连着一支地射,目标只有一个:丹翼!!
丹翼率着丹人越驰越近,飞弓的箭却还没有一支见效,他焦躁地抽出箭囊里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拉满,祈祷。丹翼的马距飞弓只不过十五步之遥,飞弓早就感觉到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不见了,但他不在乎,他要赌一赌。飞弓似乎已经看到了丹翼的表情:惊奇,慌张,绝望,他恶毒地瞪了他最后一眼,然后丑陋不堪地跌进尘土之中。
飞弓几乎是微笑着松开拉着弓弦的手指,满意地看着箭飞速向丹翼奔去。他现在是什么也不在乎了,用尽了箭的弓手就像是初生的婴儿般软弱,毫无自卫能力。他随时等待着足以把自己剁成肉泥的刀箭朝他身上落下。
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柔…………
风月,风月,你在那里呢?……原谅我,我无法遵守和你的约定了……原谅我……风月…………
飞弓第一章 3
“…哧…”,一截断箭插入他面前的土地。飞弓惊骇至极!!他立刻抬头,枣红马上的人影正咧着嘴朝他笑,露出的牙齿白得闪着光,他手里握着一把刀,弯刀!
他竟然、竟然能把速度这么快的箭截下!!
绝望,他丢开手里最心爱的弓,站了起来。他逃不掉了,他知道。可是风月在哪儿?他想见他最后一面。
没时间了,丹翼和他的枣红马已到了面前,手里的弯刀高高扬起。他已没有机会了,在下一瞬间,他将失去一切:胜利、爱情和生命;当那些要消失的时候,他居然还想与它们一一告别!飞弓呆呆地望着马上的汉子,干涩的眼里忽然流出一串泪。
闭上眼,感觉一股夹着尘土和汗味的风迎面扑来,然后有什么狠狠地撞了他一下,他顿时痛得倒了下去。
飞弓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
他没死。因为被战马撞倒而昏了过去,又很侥幸地没被任何什么碾过,反而捡回了一条小命。
战势已成定局。飞弓看着战场上大片大片躺着的自己熟悉的脸孔,难过得转过了头去。他捂着受伤的肋部,艰难地徘徊在尸横遍野的天地间,祈祷着其中不要有风月。
远处还有大堆的丹兵,围攻着什么,争抢着什么。飞弓顿时忘记了一切,拖着步子走了过去:啊,那是将军的卫队!还有风月!!他平安无事!他还活着!活着!!
然而情况对于风月他们非常不利:丹人的数目比他们要多出好几倍,而且风月他们多少都挂了彩。飞弓的心沉得比刚才更低了。
忽然,一个红色的身影驱马闯入了队阵的中心。他咧着嘴,露出乐在其中似的笑容,轻松地与风月对打起来。已受了伤的风月又怎么会是丹翼的对手?看着风月每一次吃力地格开丹翼的刀,飞弓的心就一寸一寸地向下降。
丹翼又咧开嘴笑了笑,他舞动着刀,只一刀,顿时一道血箭从风月的喉咙处喷了出来。
绝望,飞弓从风月的眼里和自己的心中看见了绝望,风月的身体歪向了一边,慢慢从马上坠了下去。…………
丹翼已经催马退开了,他叫喊了一句什么,围在四周的丹兵就像一群等待一久的饿狗,疯狂地挥着兵器冲了上去…………
飞弓的喉咙倒像是噎住了。他反复地看见那片血雾从风月的脖子里喷了出来;他看见风月的身体丑陋地跌进尘土中;他看见风月被千奇百怪的兵器分割得支离破碎,尽管他还在呼吸………………剧烈的疼痛缓慢地从丹田升了起来,直至咽喉,他才歇斯底里的叫了出来:“————风月—————”
他跪在地上哭着,抱着自己的脑袋,呜咽着风月的名字,直到他痛得倒进吮吸了风月鲜血的大地。
…………………………
他作了梦,很长的梦。
他梦见那片红似鲜血的杜鹃花。那是风月第一次吻了飞弓的地方。风月的吻技很差,甚至还把飞弓压倒在地上亲吻,一吻结束,飞弓的背也因为硌着小石子而疼痛不堪了。
他们双双跌进杜鹃花海,忽然杜鹃花变成了冰冷刺骨的溪水。溪水冻僵了飞弓的翅膀,飞弓只能看着自己身上的亮光越来越暗。他知道,当亮光完全消失的时候他就会死,他尖叫着:“…风月,救救我……”风月微笑的脸浮现在离飞弓仅仅几寸的地方,飞弓欣喜地去抓他,但风月消失了。他在消失之前对飞弓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飞弓绝望地越沉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