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瞎子转着无仁的眼睛颤巍巍摸着他的手靠近他耳朵道:“这位小哥儿便是——”
说得一阵,王弗居便连连点头:“说得极是。”这就满脸笑容塞了一锭银子给他,“多谢先生。”
那瞎子摸摸银子便放入袖中,喊着“摸骨算命”便又走远,王弗居就又在门外立了一阵,也不见甚么人这便抬头四下打量。
却见对街是个两进的小宅子,按说当属礼部的别院。上头假山顶上有个小亭子,里头坐着两个官差模样的正喝茶对弈。下头儿似乎有人叫唤,一个匆匆起身跑了,却又跑回来指着棋盘说些甚么,另一个笑嘻嘻直摆手,表示绝不动手。那个方转身去了,另一个果是老老实实坐着喝茶,并不动棋子。
王弗居再四下望望,不见甚么人来,亦不见甚么人往,这便转身取了灯笼,折身回去了。
诸位看官,预知这哈乞萨与王太师见着没有,这赵壑又是有何要事,咱们下回“贵人街头遇贵人 贫贱朝夕愈贫贱”再说!
第十九回
诸位看官,上回书咱们说到那赵壑借口有事儿离了驿馆,这就径直往贵人街来了。
贵人街此刻笼罩在夕照之下,淡淡明黄,暖心暖手。夏日和风,淡淡香甜。谁家在做莲子粥,抑或是蜂蜜糕?
赵壑淡淡一笑,马车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往前行。此景此地并非头一次来,但却无比陌生。只因为这座侍郎府统共自个儿也没住几回。回来家,倒像是去了客人家。家中奴仆的样子都记不住,反倒不如宫里的人认识得多。便是家中器物所在,亦是昏昏然不得解。唯一带在身边久些的便是小春儿了,可惜他是皇上的耳目,亦是不能久随,有了皇上之前所言,此刻多半不晓得还有命没有。
命,便是自个儿都命悬一线,又怎能替古人担忧?也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赵壑淡淡想着,便又拿出袖中那粉紫晶的瓶子慢慢把玩,慢慢叹了口气。
马车突地一晃停了一下,赵壑的腿撞到了一旁小几,这便一痛。来不及说甚么,便见一只手伸进来掀开了帘子。
赵壑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皇上倒是好兴致,今儿特地微服出宫探查民情的么?”
面前这人气宇轩昂,不是皇上齐微生便又是谁?只见他眉头紧皱,拉开帘子便跳上马车:“闲话少说,这便跟朕走。”
赵壑一笑:“走?私奔?皇上可别忘了,这天下是您赤手空拳打下来的,您当真舍得?”
齐微生定定看他一眼,突然轻声道:“便是朕不在了,你也会替朕守着的,可是?如同父皇不在了,你不一样替他看着?”
赵壑一愣,转头不理睬他。齐微生拍拍窗棂,马车即刻转了方向前行。
赵壑紧闭嘴唇,一言不发。齐微生默默不语,似乎想着甚么。突然间,两人同时抬头道:“你……”
赵壑一笑:“皇上请说。”
这皇上齐微生咳嗽一声方道:“三郎,咱们先去看个人。”
赵壑一挑眉头:“美人?”
“的确是美人。”皇上说完这话,便不再言语了。
赵壑看他侧脸,也看不出甚么端倪来,这便作罢,索性歪着头靠在垫子上假寐,也免得两人无话浑是尴尬。
皇上久之不闻他言语,这便悄悄用眼角一望,才见他睡着了。便好气又好笑,心道,这个壑三郎,也当真放肆了。堂堂天子在他身侧,居然说睡就睡了。却又忍不住细细打量他,心里幽幽叹息。
大半年不见,他真是瘦多了。抱着他的时候儿,仿佛力气大一些,就要把他折断了似的。但齐微生心里也明白,便是放火烧过去,只怕明年春天这厮还是会再长出新芽来的。原以为野草似的人只得他一个,却没想到,神仙人物似的赵壑也是同类。
还记得那年头一次见他的时候,自个儿叫人打倒在地,周围人人鄙夷,分明是看不上他的。这个从墙角转出来的小子却是满脸如常,仿佛一切事儿都与他无关似的。待得进了书房,自个儿那时候儿又累又饿,分明是想睡觉的,这小子却又指手画脚的,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便是故意捡了几本书来垫在脑袋下。这小家伙居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瞅着自个儿。待他转过身去,自个儿偏又睡不着了,抬头定定看着他的背脊,只觉得甚是安稳的样子。
也不知为甚么,便是坐不住了。故此偷偷溜出来,横竖陆先生也不管他的。但出了书房躺在草地上,心里却是这个淡淡的背影,说甚么也赶不走,更是忘不了的了。
皇上轻轻叹口气,回过神来看着睡熟的赵壑。只见他双目紧闭,嘴角轻抿,脸颊上淡淡两抹红晕。真如海棠睡去荷花摇波,这便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
赵壑梦中微微动弹一下,皇上忙的缩手,见他没醒,这就放下心来。却又怕马车颠簸伤了他,这就过去将他抱起来搂在怀里。
赵壑微微转了一下身子,将头埋在他胸前,手不觉伸出来揪住他的袖子。皇上心头又悲又喜,便是只得睡梦时,壑三郎才能与自个儿这般亲近么?
论起来,他们也算表兄弟,再年幼些时也曾相亲相爱相互扶持,何时变成这个模样的?皇上抬头看着车窗外的阳光洒下,心里淡淡一笑,是的,一切便是起于那年春天。
赵壑得胜还朝,一战成名的他却谦谦有礼,上表只言将士英勇,于己一字也无。父皇更加高兴,直赞赵家后继有人。赵壑那时便才真心展颜一笑。齐微生当时只觉着,赵壑平日如何淡漠,心底终究是介怀父亲兵败一事。如今扬眉吐气,心底里也当真替他高兴。北戎上表请谈,父皇心里高兴大宴群臣,不免喝多了几杯,满脸红晕,但却较之平日更加不苟言。众人都不敢过去打扰,壑三郎却不以为意,只叫福公公拿了解救的汤要来替父皇服下,又叫请皇上龙辇来回龙栖宫。
他一个人扶不动父皇,福公公又招呼着车驾,齐微生便上前帮了一把手。两人扶着父皇一同上了车,赵壑坚持臣子不可与皇上同座,这便下来跟在后头儿。齐微生彼时不过一个小小王子,这就跟他在后头儿走着。
到了隆栖宫,便又是他们二人将高祖皇帝送至龙榻上安寝。福公公打了水,赵壑卷了袖子便替父皇洁面,记得自个儿还笑话他,说他只怕比父皇的儿子更像儿子些。
赵壑听着却没说甚么俏皮话儿,只是淡淡一挑眉头:“便是要我做皇上的儿子,我也不愿。”
语多惆怅,当时只叫齐微生一愣,赵壑却又笑了:“看我糊涂了,我哪儿有这福气来的?不过,能伺候皇上,便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这就转身拧着巾子。
齐微生转头看着榻上熟睡的父皇,这便耸耸肩:“也差不多了,宫禁时辰快到了,咱们便走了吧。”
赵壑点点头,腿脚往外走,口里却交代着福公公一些事体。齐微生听来,也不过是交代他们仔细皇上晚上醒来或会口渴头疼,叫先备下清水漱口以及香茶点心等物,还叫备下头疼的汤药。齐微生只觉着好笑,这便先出门去候着了。过得一阵福公公他们都出来准备去了,却还不见赵壑出来,这便忍不住轻轻进去打算叫他。这一看不打紧,却见赵壑伏在父皇胸前,伸手抚摸他的眉毛。
该如何详述呢?
齐微生只记得那时屋里点了几盏灯,蜡烛都是吹熄了的。只见得淡淡影子投在赵壑脸上,一张脸晶莹如玉一般,两只眼睛便似珍珠玛瑙一般的闪闪发亮。那光柔和清甜,便似春日朝辉一般沁人心脾。但那光却是对着自个儿的父皇而发。齐微生只觉着心里说不出的怪异,竟是愣在那里出不的声儿。
赵壑似乎并未发觉有人进来,只见他小心翼翼屏气凝神,只顾伸手慢慢抚过高祖皇帝的眉间,落在唇间这便罢了手,替他拉起锦被来。皇上早被福公公他们这些内侍伺候着换过衣裳,赵壑却是眼光斜视,似乎不敢看似的。颤巍巍替他盖好了被子,方才幽幽叹了口气。
齐微生终其一生都没听过这般销魂的叹气声。如泣如诉,哀婉缠绵,便如十里渡头折柳相送时眼波里荡漾桥下的那一湾碧水,又如天寒地冻踏雪寻梅山巅那一支红梅摇落的残雪。平日里赵壑分明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此刻却是小心翼翼如待奇珍异宝一般。
齐微生说不出甚么来,只觉着头一次心底里有甚么又暖又酸,因想若是有个人这般对待自个儿,便是死了也甘愿的。
转过头去,不知甚么时候儿又悄悄出了门,只立在风中,望着满天星斗,头一次觉着心内荒凉。便是再少不更事,也该懂得赵壑那眼光中满含的情意。原先以为赵壑对父皇只是亲而敬之,却不想,他存着这么一副心思。难怪他刀山火海都敢去,难怪他上天下地也要行……
齐微生低下头来看着自个儿的手,突然觉得第一次如此孤单。
随即有人出得门来,惊讶道:“微生,你还没走?”
齐微生记得自个儿镇定下来,转头笑道:“可不是,等得我脖子都酸了,你要再不出来,我便进去找你。看把父皇吵起来,不打你个屁股开花!”
若是平日,赵壑定然反唇相讥,此刻却突然面上一红,只是一点头:“行了,走吧。”
齐微生便又是一愣,也许先前那面上的一红,不过是廊下烛火之光,又或是酒喝多了。不错,便是酒喝多了,自个儿也眼花了。
不过今日……齐微生已是皇上,赵壑自他登基那日起,再没叫过他微生,便是二人私下相处之时,亦是皇上长皇上短的。若要听他换个称呼,只得一个法子。
便是将他紧紧的绑起来,他也有法子用牙咬断了绳子逃跑的吧。
只是现下他还是回来了,不为其他,只为这江山社稷都是先帝留下的。看着这大好河山,不知壑三郎心中想的又是甚么呢。
若是自个儿也死了,三郎你再看这万里江山可会想到朕呢?
齐微生淡淡一笑,伸出手来将壑三郎拥在怀里,便如抱着天下最稀罕的珍宝一般舍不得放手。三郎尚在梦中,不知想到甚么,只是将身子紧了紧,靠在他胸前缓缓呼吸。
齐微生低下头来,伸出手来缓缓抚摸他额前黑发,如当年他抚摸父皇一般慢慢往下。停在唇间时,忍不住附身想要一亲,却又停住。苦笑一声,抬起头来,幽幽叹口气。
马车摇摇晃晃,直往前去。那吱吱呀呀之声,便是如泣如诉的了。
诸位看官,预知这皇上要将壑三郎带去见甚么人,之后又如何,咱们下回“碌碌马车玄武门 幽幽庙堂访故人”再说!
第二十回
词曰:
案台香阶思华年,一寸相思寸心连。红蕊化作白灰去,漫天扬尘泪满面。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这壑三郎与皇上同乘一架马车便往前去。赵壑这几日很是辛劳,在马上又一言不发,这便松懈下来,竟自睡去了。梦中只觉着有甚么温暖的靠过来,便不由靠近了些。梦中尽是斑斓五色,须臾片片白光,这便惊醒过来。
一睁眼,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不由唬了一跳,这便扬手要打。却叫人紧紧按住自个儿的手,不意间碰到昨儿的伤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方才想到这车上只得自个儿与皇上两个人。便即发觉自个儿是叫皇上紧紧搂在怀里,这就浑身的觉着不自在。
皇上松了手却不放开,只管拉下他袖子来看,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赵壑闻言冷笑一声:“皇上当真是贵人多忘事,自个儿做过甚么便可翻脸不认。难怪人人都想当皇上。”
诸位看官,若是寻常人说这话,便是大逆不道,有不臣之心。皇上听了却不发怒,只是幽幽叹口气:“便只有这时候儿,你会叫朕的名字。”
赵壑一挑眉头收回手来:“皇上言重了,这普天之下,谁敢叫您的名讳?便是给了圣旨免得一死,还是不成的。”
皇上看着他的脸:“你恨朕么?”
“恨?”赵壑淡淡一笑,“不恨,为何要恨?您是皇上,要做甚么都可以。”
“那,你自然也是不爱朕的吧。”皇上满脸落寞。
赵壑看他一眼:“皇上深知臣心。”
“那你倒是说说,怎能不爱又不恨呢?”皇上看着门前帘子上的绣纹,蟠龙伸出爪子,栩栩如生,“朕若是能学得一分半点,便也是受用无穷。”
赵壑垂下头来轻声道:“皇上,有的事儿多说无益。便以那盛唐而言,文治武功,无不鼎盛辉煌。美人、才女、英雄、豪杰、侠士、枭雄……统统如这五色织锦一般交汇,西北臣服,南蛮来朝,东瀛渴慕。便是那盛唐衣冠,亦是潇洒大气无拘无束。可叹有那贞观之治震古烁今,便可叫人忘了这一切的缔造者还有那玄武门么?”
皇上手上一抖放开他来:“三郎,仔细你的言语!”
“仔细?”赵壑哈哈一笑,慢慢转着手腕,“便是为尊者讳不是?史官曲笔,终有马脚。待得层层迷雾拨尽,方才晓得那盛世是以兄弟骨血浇筑,是以威逼生父退位换来的!”
皇上瞪起眼来:“赵壑,住口!”
赵壑直视着他:“皇上,可又怎样,玄武门便是玄武门,贞观之治便是贞观之治,只不过,是同一人所为罢了,有何好稀罕。”
皇上面色惊疑不定,半晌方道:“你也是亲历了当日情景,不为人杀便要杀人,朕也是无可奈何而为之……”
“好个无可奈!便是如此君臣之道,微臣不敢苟同。”赵壑转过头去,“自古君臣多分别。有的君臣水乳交融,出双入对,如同密友,便似那刘先主与诸葛孔明;次一等的,便如兄弟姊妹,情深意重,秉公直言,便如那魏征与太宗;第三等的,便是君为君,臣作臣。拒绝深交,免得太累。如此则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你想说甚么?”
“皇上还请体谅。”赵壑垂目拱手道,“每日一朝,同一大殿,同一政务,商量议论,只为推展国政。时候儿差不多了,便君回后宫,臣归内宅,各行各路。不一定非得朝夕相对日夜不分,同游共息,起清字容。”
“你想离开朕?”皇上苦笑。
“不,皇上,不过是臣想说明,臣是君的臣,君是臣的君。靠得那么拢,一不小心逼成怨怼,何苦来哉?不过是共为江山社稷,无须用情过度,不能自拔。”
“你倒说得轻巧,你又做到了?”皇上如芒刺在背,却又忍不住刺一下赵壑。
赵壑闻言苦笑:“便是臣尝过这滋味,方劝皇上的。”
“你们这班臣子,其心可诛!”
“皇上便又错了。”赵壑摇首道,“臣年纪虽不大,却也是在这官场上打滚了大半辈子。遇着的少同僚,有的可为知己,或可作友达,有的便是仇雠。但仇雠亦可同朝为官,并无不妥。就这么简单。皇上天资敏慧,不难推断。”
“赵壑,朕就不信,你不想——”却又咽了后半句。
赵壑看他一眼,淡淡一笑:“想,我自然想。便说先帝时,我自然想早日长成,替他敉平宇内、征讨四方;待天下定了,再为他治理天下,体己百姓。我也想做黄忠,老将心不死,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更想做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