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一代一代撑下去,在你前头儿的熬死了,你早晚能立在离皇上最近的地方,可是?”
“自然是,幼有所养老有所终,既然我赵壑一辈子是离不开这朝堂了,为何不往好的一头儿想呢。”赵壑淡淡一笑。
“故此,王太师百般挑衅,你皆不动声色照单全收。”皇上叹息,“赵壑,朕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愚蠢?你便不怕未到那个位子前,已是明枪暗箭将你扎成个刺猬?”
赵壑幽幽一笑:“壑三郎从不觉自个儿聪明,况且纵是聪明,亦比智慧低一级。先帝才是大智慧,三郎自叹弗如。便是放眼天下,也无人可及。”
“爱他你自然这般说!”皇上握紧双拳冲口而出,“朕便是哪里比不上他一个糟老头子?你却看都不看朕一眼?!”
赵壑看他一眼,突然伸出手来摸摸他的脸:“皇上,便以带兵打仗而论,先帝大约与您在伯仲之间;以治国理政而言,您却差他远了。”
“甚么?”
“便是这驾驭人心,您就远不及他。哪里有皇帝巴巴的跟大臣说这些个的?”赵壑掩口一笑,“若是先帝,对仰慕己者,便是亲而用之,绝不狎玩;对自个儿倾心者,更是敬而尊之。您差先帝,还真是远呢。”
皇上垂首不语,便轻声道:“你便晓得的这般清楚,为何还执迷不悟?”
“这便是先帝的高明之处。”赵壑叹笑道,“微臣始终不知先帝是否知晓,只为先帝在时只字不提。我便是他的好外甥,便是他的好将军,便是他的好——罢了,先帝并不好男色,你我皆知,又何必坏了他帝王名声。”
“赵壑,朕不明白,若是真爱他,为何你肯忍着不说……”
“皇上啊,所以臣才说,臣想,但不贪。”赵壑扬手一笑,“微臣能在先帝一朝宠冠群臣,便是这个道理。先帝看得比你明白,你不如他。”
皇上低头思索半晌方道:“若是朕超过了他呢?”
“那便恭喜皇上。”
“就如此?”
“皇上还想如何?”赵壑袖手一笑,“臣的忠心是给朝廷了,臣的身子是给了您了,便是每一分每一刻臣想甚么都要了么?”
皇上上前扼住他的咽喉:“朕有时候儿恨不能杀了你!”
赵壑只觉着呼吸困难,眼前渐渐模糊,这便挤出几个字来:“谢……皇上……恩典!”
皇上猛地一震,这便松了手,皱眉不语。赵壑趴在一边,咳嗽不止。
马车一顿,这便停了下来。外头儿福公公轻声道:“皇上,到了。”
皇上这便拉开帘子下了车去,赵壑挣扎着跟下来,福公公亲手扶了他下车,见他脖子上红红掐痕,忍不住道:“赵大人,何苦非要和皇上过不去呢?”
“公公,几多人都这般与我说,但我便是如此,改不了了。”赵壑脸色还是煞白的,但勉强笑道,“公公是善心人,专心伺候着皇上吧。他为人刚猛有余,却不够细致。您是看着他长大的,我便是将皇上的命交到您手里了。”
“老奴怎敢。”福公公不知怎的,眼中氤氲,喉间哽咽,“老奴打小伺候着两位,早晓得是非对错不可一言以蔽……但老奴真盼着有那么一日,赵大人能和皇上似小时候儿一般……”
“福公公,这便是成事在天了。”赵壑淡淡一笑,慢慢站定,“可惜,天睡着了。你我能如何?”
福公公正要说话,前头儿皇上却喝道:“怎么,赵大人好大架子,还要朕候着你不成?!”
赵壑这便努努嘴,挤挤眼睛。福公公心里又酸又苦,还是叫他逗笑了,又忙的垂首肃立。
赵壑只觉着周围凉风刺骨,倒是比皇宫各处都要冷些,不由拉拉领子,方看清是到了太庙。
长明灯高悬,白烛轻燃。黑漆柱子,暗黄地板。神台灵牌,个个都是来头不小。若非皇室嫡亲,怎可乱入?终日里不闻人声倒也是清闲,活着的时候儿听够了人声鼎沸,看够了尔虞我诈,见识过唇亡齿寒,听说过忠诚不二,这便已经足够了的。又何必身后再受折磨?故此该处是整个皇宫最静之所在。除却春秋两祭,除却偶尔佳节,谁会来此。
笑看不肖子孙,笑看喃喃自赎,笑看求诚问政。只是笑看,一言不发,如此方是皇家气派,天威难测。也许他们想的便是,总有一日轮到你。
皇上看着宫人推开太庙之门,里头儿立时卷来一阵阴风,直吹得壑三郎衣袂飘飘。但他一言不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便咳嗽一声往里去。
赵壑望着烛火微微摇曳,心里淡淡一笑,舅舅,侄儿来看你了。
跪在牌位面前,接过福公公拿来的香,赵壑闭紧双目,高举过头三次,交还福公公后方才跪下,连磕三记响头。这要自个儿亲自上香。
皇上就这么看着,过得一阵就听赵壑转头道:“美人呢?”
皇上哼一声:“到这里说美人,也不怕先祖劈了你!”
赵壑却一笑,转头道:“先帝风流潇洒,甚么美人没见过。便是我……也曾亲替他迎过西狄的公主入宫。”
“可惜西狄公主一子未诞下,而西狄终是并入我朝版图。”
“总是如此,战事连绵,死的是将士,哭的是妇孺,留名儿的,都是帝王。”
“赵壑,真想不到你会说这话。不要忘了,你是领兵元帅!”皇上哼了一声。
赵壑转过头来:“皇上,还是说美人吧。”
皇上哼了一声,上前不顾他挣扎,拉着他到了一个牌位前。
赵壑定睛一看,上书“端贤文惠庄悯圣皇后”,这便大吃一惊:“皇后她……”
皇上淡淡道:“昔日美人,今日骷髅。朕亲手扼死她。”
赵壑转过头去,皇上看着他,一字一顿:“为你,朕杀了她。”
赵壑不由身子一抖,退了一步,打翻了长明灯,袖中的紫晶瓶子便从袖口落泪下来。皇上一言不发,只是定定望着他。
诸位看官,预知这又是怎样一段过往,咱们下回“惊情起他年旧梦 难忘怀痴心不改”再说。
第二十一回
词曰:
千秋楚将乌江横,虞姬挥剑碧血冷。至今后人尤顿足,痴绝笑煞儒道僧。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到赵壑随了皇上到太庙,不想见着皇后的牌位,竟惊得连连后退。
皇上过了一阵方道:“三郎,你便以为朕是心狠手辣毫不容情对吧……这倒也不假,朕的眼中除了江山社稷,便是只得你了。”
赵壑背过身去:“皇后便是千般不好,终究是你儿子的母亲,你也下得去手?”
“朕娶她,不过是因着你想娶她。”
“我从未想过要娶谁。皇上,那个时侯你还只是个不得志的王子,若不是结交上肖家,你的王位便也不是那么稳的。”赵壑哼了一声,“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可不合皇上的身份啊。”
皇帝微微一笑:“朕早就说了,江山社稷才是第一,三郎不是连这个醋都要吃吧?”
赵壑淡淡一笑:“皇上多虑了,我心里眼里并无其他,甚么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还是免了吧。”
“你生气了。”
“不。”
“分明就是。”
赵壑转过头来看住他:“皇上说是,就是。”
“那你告诉朕,你打翻了长明灯,还把朕赏给你的瓶子也砸了,究竟是气甚么呢?”皇上眯着眼睛看住他。
赵壑看着他:“皇上,若说杀人是死罪,那皇上杀人自是无罪的了。我生气就是因着我找不出任何一个可以生气的因由来。”
皇上缓缓走近眯着眼睛道:“朕做事情,你还不知道么?”
赵壑慢慢往后退:“我自然晓得。季颀变成那个样子,和你也有关系吧?再说三元,分明是个能人,你却生生不给他机会,真要叫他满腹的才华憋死在肚子里么?便是郕王、裕王……”
“住口!”皇上板起脸来,“谁是郕王,谁又是裕王?朕早已昭告天下,他们不尊先帝遗诏犯上作乱,竟敢夜袭宫禁,于先帝灵前不敬,分明就是造反——”
“是,还多亏皇上您英明神武一早就有准备,这才一举拿下这两个‘逆贼’。哼,还要再多谢您网开一面,不过是连诛了他们妻族而已,不然若是依着我朝律例,诛九族可是连着您都要杀了!”
“齐微义、齐微玄……这两个狗贼又做过甚么好事儿不成?”皇上皱着眉头,“朕好歹给他们留了全尸不是?”
“是啊,皇上心存仁厚,只不过您忘了自个儿一箭射中他们之后,他们死于乱刀之下的惨状……然后一把火烧了龙延殿,便是再无人知晓这些过往了。可惜啊皇上,时隔三年再回京城可还闻得见刺鼻的血腥味和烧焦味儿呢。”赵壑冷笑一声,“不过皇上说的也不错,他们是没做过甚么好事儿,但他们真的是逼宫作乱么?便又是起兵了,您就当真是奉天承运捏着先帝遗诏的真命天子么?”
皇上走近一步,逼视他道:“那是自然!朕受命于天!”
赵壑被抵到案桌,已经退无可退:“皇上真敢说,先帝爷的眼睛可是看着您呢!”
皇上不觉打个抖,不自觉的看了一眼庙堂上那个黑漆漆的牌位,随即哈哈一笑:“三郎,你真的变了,以前你不信这些个的。”
赵壑眯着眼睛:“是,我以前是不信,但现下信了。”
“三郎,朕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胡闹,你不要以为朕当真治不了你!”
赵壑低头看着那个摔碎的瓶子,里头儿灰灰白白的散下些灰色粉末来:“皇上,你敢把那所谓的先帝遗诏拿来给我看么?”
皇上哼了一声,赵壑又道:“你我皆知,那天晚上……先帝最后见的人是我!”
“但你和朕都知道,那天晚上郕王、裕王已经决定逼宫夺位!”
“是,我是知道。”
“那你怎么不说?”皇上冷冷一笑,嘴角往下拉。
赵壑转过头去,面前浮现的是先帝弥留之际的情景。
那夜无风无月,星光暗淡。
龙延殿外脚步匆匆,太医们满头大汗走进走出,宫女太监们往来不停,却一丝声儿都没有。黑暗中落下那年第一场雪。
雪落无声,清雅飘逸。转瞬间宫殿顶上琉璃瓦已是全白,地上也铺满一层白蜡。
赵壑跪在龙榻前,目不转睛的看着先帝。
齐赦不过五十有一,但经年操劳,此刻皮包骨头,面如金纸。偶尔喉咙间咕囔一声,赵壑便贴近他,想看他要甚么。见皇上缓缓睁开眼睛,手慢慢抬了起来,赵壑忙轻声道:“皇上,皇上,舅舅……”
皇上似乎笑了一下,但面上无肉,笑起来分明如鬼魅一般:“三郎……”
赵壑上前握住他的手:“皇上您吩咐……”
“朕……不成了……”便又是一阵咳嗽。
赵壑心疼如绞动:“皇上洪福齐天,大吉大利!”忙的拍他后背,又叫拿水。
皇上喝了一口,便摇头示意不要了:“三郎,你……虽只是,只是朕的侄儿,但在朕的心里……你便是朕的儿子一般。”
赵壑死死咬着唇角,待心头稍稍平复方道:“皇上对三郎的恩情,三郎肝脑涂地亦不能报。”
“你,你先别忙着……谢。”皇上紧紧看着他,却像看着远方,“当年,世砚引兵出征……”
赵壑心头一紧,这个时候儿皇上为何提起这事儿来说。只听皇上接着道:“他,原是,原是赢定了的……但,王尚书,尚书说……户部不是没有粮,兵部,兵部不是没有马……只为,只为……”这便说不下去了,只管看着赵壑。
赵壑一愣,脑中闪出的竟是功高震主四个字来,这便大吃一惊,脱开皇上的手,跌坐在地上。
皇上艰难的转头望着他:“你明白了?”
赵壑茫然的点点头,便觉落下泪来。皇上却长舒一口气,似是说出了个天大的秘密,甚是快慰的样子:“朕,一直不安心……”却又伸出手来,定定看着他。
赵壑不知为甚么,还是爬了过去,但却停在离皇上一步之遥之地,不知所措的望着他。皇上还是笑着的,看住他轻声道:“天下……不管是谁的……你还是我的侄儿。”
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从他八岁起就一直注视着他。这双眼睛看着他失去父亲,这双眼睛看着他压抑内心的痛苦,这双眼睛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朝堂,这双眼睛看着他一点一点累积战功……如今,这双眼睛因着疾病的缘故不再清澈,然后,在他心底还是记着他的……
赵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甚么,皇上伸出手来轻抚他的头:“三郎,谢谢你……没把微玄他们那些恶心的事儿,告诉朕……记着舅舅爱你……”
赵壑握住他的另一只手,小时候儿只觉着这双手便是天下最可信赖依靠的,如今这双手沾满血腥,却还是他钟爱至深的,便又是为甚么呢?
皇上的眼神飘忽起来,直直的望着高悬的藻井,上头明晃晃的四龙夺珠,不知为何平日看来端庄肃穆,如今却是异常妖娆缠绵。皇上嘴角露出此生最后一个微笑,缓缓合上了眼睛。
赵壑将头靠在他胸前,紧紧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头顶上舅舅的那只手宛如还活着一般带着暖气儿。然而这个人却是已经离开了。
他最后的一个自称,不是朕,而是,舅舅。
赵壑亲吻着他干枯的手背,舅舅,我也爱你。
尽管你的爱,与我的这样儿不同。
泪如泉涌,却哽在喉中,无法畅快的喷涌而出。
若君不知,则难如愿;若君亦知,便是情好。若是君了,却做不知,更是愁煞人。
“你想到甚么?”
赵壑一怔,顿时回过神来,举头看着面前,除却黑压压的屋檐高台牌位,还有一个活人。他背光而立,就站在自个儿面前。
“想到先帝死之前的事儿了?”齐微生哼了一声,“不要忘了,父皇刚刚龙御归天,郕王与裕王便自东南角门杀入,图谋不轨。”
“我知道。”赵壑苦笑一声,“若不是我叫你早做准备,他们,他们又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