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很小的时候,便没了娘的女孩儿。
也许我们都太疼茂贞了,让她忘记了有些东西她不该强求,父亲当权的韦家毕竟不是一般的人
家。
十四岁那年,父亲的官荫荫我,于是做了官,父亲并未将我留在京里,却将我送到了边关。
临行的时候,父亲说那是战场,生死,瞬间决定,只有活着回来,他的一切才是我的。
"当我的儿子,你得学会掌控这一切,我有今天这位置,是靠自己拼搏而来。你也一样,你的
路,要靠你自己去走,父亲能给你的,只有基础,没有能耐,你撑不起这担子。"
这天父亲送了我一把剑,那把剑并没有名字,刃是钝的,尚未开锋。
"等你回来,它才会有名字,它也才会交给匠人开锋。"
父亲说,这是一把好剑,配得上他的主人,也该是勇者。
我说,父亲,请你放心,儿必不负所望。
那天我这么说,可其实心里有些害怕,十四岁之前,我从未离开过家门,从今而后,和家却是
山水相隔,千里之遥。
这时我看到了茂贞,看到她挣脱奶娘的手,来到我的身边。
个子小小的茂贞拉着我的袖子,她哭红了眼。
她说她舍不得我走,她苦苦哀求父亲,别让我走。
父亲看了她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
父亲只是说。
"他有他的路,茂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放手,放手让他去走他的路。"
茂贞不许,固执地摇头,我蹲下身,问她为何如此。
茂贞犹豫了下,望着我,她忽然很认真的说。
"因为兄长害怕,兄长其实不想去,茂贞知道,茂贞看到兄长皱眉了。"
茂贞猜中了我的心思,父亲的脸色在一瞬间起了阴霾,我吃惊地瞧着茂贞,尽管这是真的,我
也不能承认,怎么能让小妹妹来袒护我,为我的懦弱而袒护我。
"茂贞怕不怕父亲?"
我小声问。
她想了一会,皱了皱小巧的鼻子。
"怕,可也不怕,父亲凶,茂贞怕,可兄长对茂贞好,茂贞要为兄长说话,所以茂贞不怕。兄
长不是害怕吗,为何还要去?"
她闪亮的眼神期待的看着我,似乎想我夸奖她。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头,摇头否认。
"茂贞,兄长不害怕,你好好的学女红,读书写字,等兄长回来,要考你的功课。"
茂贞沉默了一会,她突然说。
"兄长,我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茂贞,活着回来,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笑允,朝父亲拜别,便走了。
这一走,便是四年。
四年过去,我已至十八,寻常富贵人家的男儿,在这年纪早已娶妻生子。
父亲召我回来,回来的时候发现父亲老了,父亲看着我的神色很是开怀,有着与旧时不同的慈
祥。
同样发生变化的还有茂贞。
昔日秀美的小女孩儿,如今长成了风姿绰约的姑娘家。
见我,茂贞不再如往昔那样莽撞地迎了上来,她娉婷地缓缓走近,刹那,我竟认不出眼前这半
熟悉半陌生的美丽女子,就是我多年不见的妹妹。
十五岁的茂贞成年了,我取笑说该为她找婆家,茂贞瞧着我,脸上有羞涩的笑容,还有对未来
的期许。
那时我和她都不曾想到,父亲连她都要利用。
返京第二天一早,我便去拜见父亲。
这日正值旬休,但父亲起身很早,我到的时候他梳洗已毕,见我来了,便招呼我一起用早膳。
桌上除了粥与小菜,还放着一把剑,是父亲送我的那把,如今刃已开,锋利无匹。
父亲说,这把剑他取名为松雪,希望我的性格能够象雪地里的松树一样坚韧,永不折腰,这是
他对我的期许。
我恭敬地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剑,并将父亲的话记在心底。
陪父亲吃完饭,不经意,父亲对我说,你该成亲了。
初初的反应一怔,父亲的神色很自然,他倒了杯茶给我,微微笑了笑。
他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曾经也有憧憬,每个人心中都会有对未来的勾勒,我正欲言,却瞧见父亲笑时的眼。
他的眼神冷淡地看着我,象是对我将会说的话丝毫不关心,霎时我领会到父亲只是知会我,我
的意愿如何,并不重要。
就象十四岁时,我上战场,父亲也只是知会,并不听我的意见。
于是我说,请父亲决定就好。
父亲一楞,脸上竟显出几分困惑与失望。
"你的妻子,你没有意见?"
我点头。
"是,儿子无意见,父亲决定就好......"
我的婚事就这样摆上了台面,父亲不动声色的派人在京城高门甲第中寻访,为我物色妻子人选
的时候,父亲说茂贞也要出嫁。
在父亲新废了皇帝,将立新帝之前,他要茂贞为自己选丈夫。
茂贞的夫婿人选,是高家的子弟。
仅仅只是这么一个范围。
一入宫门深似海,与寻常人家,就如天上人间的差别。
茂贞并不求富贵,她总对我说,只要她真心喜欢,其实什么人什么样的身份,她不在意。
可这只是她的梦,在父亲的心里,并没有梦的存在。
那天父亲说茂贞你在他们里选一个人做你的丈夫。
父亲的话极强硬,并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茂贞听到,哭了。
她哭得这样伤心,她求助的目光看向我,我微微的侧过了脸,假作自己没有注意。
茂贞失望的垂下了头,双环发髻两旁所插的金步摇垂下的流苏颤动着,她依然哭泣,只是没有
哭出声来。
茂贞,真是一个傻女孩,对父亲的意见,我们除了接受没有第二条路。
她不知道,我却明白父亲的性格。
父亲说,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成果,才是聪明人当做的事。
唤来茂贞前,父亲对我说他只有一个女儿,茂贞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未来的皇后,没有一个
人一件事可以阻止他的决定,连她自己都不能。
那天父亲说大家都只是棋子的时候,茂贞突然就止住了泪水,她看着面前书案上那些画像,还
有画像上所写明的关于各人的材料。
好半晌,她才说,她要嫁英王,前废帝息国公的儿子。
父亲不允,甚至勃然大怒。
"你可知其父因为对我有异心而被废?"
"那只是因为父亲你多疑,你不敢相信他没法对你怎么样!"
茂贞倔强的仰视父亲,不顾她只是小小的女孩儿,她面前的男人拥有何等的权势,可我却知道
茂贞不能忤逆父亲,无论她怎么想,结局都已定。
和父亲争执,痛苦的也只有她自己。
我跟着父亲这些年,看过太多这样的事。
我将茂贞拉到一边,我说茂贞你忍忍,她却朝我冷笑。
茂贞说,她只嫁英王,不许,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她冷漠地看着父亲,高高扬起她的头。
这个傻妹妹,她怎么会这么傻,我怜惜的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别激动。
叹息过后,我对父亲说。
茂贞嫁谁其实不重要,虽然是前废帝的儿子,但权力都捏在我们手上的现在,就算他是前废帝
的儿子也不会出现大问题。
毕竟,所谓皇帝,也不过是个傀儡。
"你知道他是谁的外孙?你可知窦斟行曾经怎样侮辱你的母亲?"
父亲冷冷说道,他说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可这终究也是事实。
"父亲,他们也没说错,母亲是疯了,这是事实。我们防的住一个人的口,十个人的口,但我
们防不了天下人的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父亲,您的迁怒已经够了,这和英王没有关系,他只
是个孩子。您常对我说,做事情不能过于感情用事,儿子记得,父亲忘了吗?"
父亲沉默了,安静的聆听。
我这么劝说气得浑身发抖的父亲,勉强劝得父亲消气,父亲虽是允了,却拂袖而去。
但我心里也不赞成茂贞的做法。
我看着茂贞,有几分无奈,她未等我开口,就对我说。
"兄长,选谁都是一样的,迟早有一天,新皇帝也会被废,做这件事的也许是父亲,也许是你
。和前废帝一样,他迟早也会被废,也许会被杀,既然等待着我的命运都一样,那又何必去选呢?
不喜欢上比较好,没有感情,才不会觉得伤心。"
茂贞冷漠的看着窗外,平静的说着,她象是接受了,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反抗,她的眼神从此
变得冷漠。
而她与父亲,不再说话。
甚至有时,她注视我的眸光里,会有一丝的怨怼。
虽然只有见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才露出几分的暖意来。
新帝登基后便举行大婚仪式,此前父亲为他行了元服之礼。
英王高郢只是个十岁的少年,此前从未经历过这么大的场面。
什么都不懂的他适应了许久,我们于此不介意,其实也不需要他懂。他在我们面前也唯唯诺诺
,我与父亲都很满意。
婚礼那天茂贞面无表情,我觉得忧心,朝茂贞微笑,安抚她的时候,我发现一位身着公主盛装
的女子看我,她的笑脸就象未出事前的茂贞常有的神情。
忍不住我也对她笑笑,也许是移情作用,她让我想起我的妹妹。
看到我朝她笑,女子羞涩,低头看自己的裙摆,我微笑,忽然我感觉到一道锐利的视线,我转
头,发现那是皇帝的目光。
年仅十岁的小皇帝眼直勾勾地看我,里面有探究的味道,还有警觉,我诧异,瞧他,他却又是
似乎什么都不懂似的神情。
我以为那是错觉。
而那个羞涩的女子,事后我才知道她是寿春公主,她在不久以后成为了我的妻子。
茂贞婚后不久,父亲一日上朝回来,对我说先皇庄帝之女寿春公主欲以我为驸马。
父亲很高兴,我听他说我未来的妻子有多么美丽贤淑,我笑笑,说好。
继茂贞大婚之后,我也成亲了。
我的妻子是先皇的独生女儿,她美丽而温顺,待人和气,是好女子,父亲对她很满意,在已成
亲的兄弟中,父亲对我的妻子最好。
我想这也好。
寿春笑容甜美,就象未出事前的茂贞,我希望她能微笑到老。
我不能保住茂贞的笑,寿春的微笑,我总得努力保护。
一直以为小皇帝的锐利目光不过是我的错觉,但其实不是。
三年以后的一天下午,我和父亲正在便殿商议政事,一个小内侍跑进来说,息国公死了,据说
溺死在幽禁他院落中的池子里。
他的死相很不好看,被水泡得肿胀的尸体上不着一物。
"连衣服都被扒去了吗?"
宫里的内侍们偶尔也会偷东西出去卖,他们惯于见风使舵,也擅长欺压失势的皇族,在通报我
们之前,息国公尸首上的衣物与佩饰大抵已被他们扒下了。
掩鼻忍住难闻的恶臭,我皱眉侧过头,而闻讯赶来的小皇帝却不顾这一切,飞扑到息国公的尸
首上,不住摇晃,并且哭泣。
息国公是他的父亲。
内侍支支吾吾的,双眼看着我的父亲,父亲什么话也没说,说是让我处理,便离开了。
近年来父亲的身体不太好,再怎么被人称颂的大人物,也总有老的一天。
我看着他微微佝偻的背影,转过头,却发现小皇帝恶狠狠地盯着父亲走开的方向。
这一天我记住了小皇帝的名字叫做高郢,不象以前那样经常忘记,由于他因为仇恨而显得分外
明亮的眼睛。
也许仇恨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以为这件事是父亲做的,但其实不是。
息国公没有这个价值,况且他还是可以牵制小皇帝的人物。
我们没必要下这个手。
但父亲是当权者,有人为了讨好父亲而下手,也不无可能。
也或许,他只是失足落水。
我解释。
他听不进去,十三岁的少年用同样恶狠狠地目光瞪着我。
我本该斩草除根。
但那段时日政事繁忙,忙得我有些感到疲倦,总得找点打发日子的乐趣,没牙的小豹子拿来逗
逗也挺好。
况且我并不担心他做出什么事,他只是个傀儡。
我并未将高郢的异常告诉父亲。
所幸父亲也不曾发觉,他也没有机会,因为偶感风寒,他病得厉害。
而父亲也是老了,当病情越来越严重,当咳嗽引发哮喘,只是一口气提不上来,他就这样轻易
的去了。
临终前父亲让我带母亲来到他的面前,父亲的目光突然变得柔和。
"沁,你还记得过去吗?"
父亲以他前所未有的温和声调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不曾提到他自己,母亲呆呆地看着父亲,甜
美地微笑,嘴里说的还是那一句"高处不胜寒"。
听到话语那刻父亲闭上了眼,在场的人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伤心。
他再度睁眼的时候,又已是寻常刚强无所畏惧的韦尚书令,他看着我,又看看母亲,半晌不说
话。
在母亲疯了这么久之后,父亲依然惦记着她,这让我又是欢喜又是惶恐,欢喜的是父亲一直没
有忘记母亲,但我也担心即将死去的父亲会下令让母亲为他殉葬。
什么都可以牺牲的父亲,对他自己也一样残忍,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放过母亲。
父亲直勾勾地看着母亲天真的脸庞,他伸手,勾绘着母亲的轮廓眉眼,一遍又一遍,没人敢打
搅他,我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
父亲看着母亲,他的眼神很专注,而后他犹豫了一会,突然朝我招手。
"照顾好沁,在我走后,看护好她。"
我松了一口气。
在这瞬间,父亲突然一口气提不上去,突然便去了。
那时母亲依然微笑,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我想这也好,她不知道便不会伤心。
但我还是很伤心,茂贞也是。
离去的人是父亲,还是对我们很好的父亲,虽然我与茂贞的婚姻也成了他摆布的棋子。
但连父亲自己都摆脱不了,连他自己都成了自己设计的对象,我们也没话可指责他。
况且人死为大,记得的也只有他生前待我们的好。
高郢终究比他的父亲聪明些,父亲亡故,他废朝三日,见了我,虽不是表现的特别哀伤,倒也
没表现出欢喜的神态。
假若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大抵我立时便会废了他,另立新帝。
但他没有。
我初继承父亲的位置,有很多事要处理,但闲暇的时候也逗逗他,比如让他穿青衣给我倒酒,
大宴群臣的时候,让他给人倒酒洗杯子,打猎的时候让他扮成普通士兵的样子在前方引路。
每每看到他以为我看不到的时候,露出怨毒的眼神,我总是觉得有趣。
这人也很聪明,在众人之前,对我很是柔顺。
他也许以为,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改变一切。
未来会发生改变的几率很微小,我也不认为我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我的妻子寿春公主,她很疼她的堂弟高郢,但这不妨碍我捉弄高郢。
寿春不知道这些,茂贞也无所谓。
茂贞不喜欢他。
虽然是皇后,为天子之妻,但茂贞有自己的男宠。
事情是在我默许的情形下发生的,废帝成立新朝的时机虽不近,却也不远,总有成熟的一天。
假若我成为新帝,我唯一的妹妹茂贞便是长公主,那时把高郢毒死了,再给她找丈夫。
这只无牙小豹子,于我不过是玩具。
比不得妹妹的幸福。
我这么打算着,但也只是暗暗打算,父亲等了那么久,我不介意再多等一段时间,就这么平安
无事的又过了三年。
昨夜我喝了许多酒。
醉得太厉害的结果,便是不知自己在哪儿醉倒,我以为如以往一样,我被人送去了茂贞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