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才发觉不是,醒来的时候才发觉我居然睡在皇帝的御床上。
不远处高郢耍弄一个傀儡木偶,嘴里念念有词,神情似笑非笑。
他念的是首诗,清晰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诗的名字为唐玄宗的《傀儡吟》。
正是六年前他父亲念的那首。
殿里只有我和他,但窗外有不少人探头探脑。
我知道假如有机会高郢一定会杀了我,昨晚其实是很好的机会,我大醉,并且神智不清,偏偏
他下不得手。
以我的身份,到哪都有人守着。
但我也太大意了些,茂贞总说,总有一天我会被自己的漫不经心害死。
想着茂贞的劝诫,我微笑。
但要起身的时候,我皱眉。
宿醉会头疼,这我知道,但是浑身上下都疼显然不对劲。
我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早前穿在身上的衣服落在床边。没人服侍我也能穿衣服,也没唤人,
刚伸手去拿,却发现露出的胸口,大腿上都是红一块紫一块的痕迹。
那痕迹也太眼熟了,不过一般都在别人,准确的说在我的妻子身上出现。
虽然我身上也会有,但也不会被咬成这样。
连血都咬了出来。
昨天晚上我做了什么事,我又被人做了什么事,狐疑的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
继续穿衣服,今天有今天要做的事,没兴致多想。
动作一大,股后却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我微微的呻吟出声。
还有腰,也疼得很。
揉了揉腰,再抬头,看到的是高郢恶意的面孔,我这才发现他也只穿了一件单衣,胸上和我一
样布满吻痕。
突然我想到了,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我的反应,微微一笑。
吟诗的声音越发大了。
依旧是那首《傀儡吟》。
我一时竟然无语。
毕竟这样的事,做梦也想不到。
该怎么反应呢?
高郢
韦航醒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席上操弄一个机关傀儡。
宫中可供戏耍的物事千百,我与父亲独独钟爱这一项。
但我与父亲先前,并不对它感兴趣。
第一次看见父亲耍弄傀儡木偶,在父亲即位仪式结束,他回宫以后。那天和以往不同,身着天
子装束的他脸上并没有以往常见的笑脸。
"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父亲看着手中的木偶,喃喃自语。
那日宗室三王处死于北市,好几天前我们已得知这消息,父亲神色黯淡,轻轻叹了一口气,他
对母亲说。
"为何要当这皇帝?连不当的权利也没有......先是岳丈,而今是三位堂兄,再往后大概轮到我
了。"
母亲看着父亲,极是平静的语气。
"这由不得你我,既来之,则安之,也只能如此。"
父亲默然良久,只是苦笑。
数月前,顺帝苏皇后之父苏衷在朝上顶撞韦尚书令,并讥笑他养了一个疯妾,身为苏国丈好友
的外祖父帮着说了几句,而后没几天,苏国丈便被御史台弹劾,并下了狱,而外祖父也贬往边远之
地,理由都很莫名其妙。
顺帝驾崩当日,苏皇后自缢于寝殿,说是皇后自愿相从先帝于地下,但朝野间都议论纷纷,皆
说并非如此,皇后是被韦尚书令逼殉的。
而后,苏衷也死了。
割脉,瓷碗打碎了,以锐利的碎片划了无数次,血流淌满地,听说临终前韦尚书令曾去探视,
苏国丈只剩一口气,却竭力央求韦尚书令放过他的家族。流言说韦尚书令只是微笑着看他,什么话
也没说,直到苏国丈咽气,死不瞑目,他一句话也没说,微笑如凝固在脸上。
此事传出,父亲与母亲皆是坐立不安,心惊肉跳。我不解为何父母竟忧心至此,父亲说外祖父
得罪了韦尚书令,我们的下场,比起苏后与国丈,也许强不了多少。
但苏家也只是死了这两人,朝中风平浪静,再而后,忽而有大批官员到了府上,说是朝议立父
亲为帝。
如庄帝一样,顺帝也无子嗣,但怎么也想不到,这未来天子的头衔,会降临在父亲身上。
父亲闻言并不高兴,他甚至连笑都显得勉强,连连摇手说自己不是当帝王的料,还请在宗室子
弟中另选贤能。
话未说完,我就听到外边一阵车马喧闹,探头看,是韦尚书令来了。
来人进了大堂,听官员说父亲推辞,父亲又重复了一次拒绝的理由,韦尚书令看了父亲一眼,
又看了我一眼,突然便漫不经心的问母亲在哪儿。
"窦王妃人可安好?"
那时我年纪尚幼,听不出这样温和的问话,不是礼貌,而是威胁,但父亲懂。
我想开口说母亲在后院休息,父亲却扯了把我的袖子,我发现父亲朝我微微摇头,我垂头噤声
。
韦尚书令神情似笑非笑,又扫了一眼大堂里诸人的坐位,便吩咐撤去大堂中陈设的坐床,一律
换为蒲席,招呼呐呐起身的众人坐,却又吩咐身边人取胡床来摆在最上首。
最后只有他高高在坐,而父亲与其他官僚一样坐在席子上,众人看韦尚书令都得仰头,尤以邻
近他身边的父亲为最。
韦尚书令又问了声。
"窦妃可安好?"
还是极轻松的,似笑非笑的,父亲怔怔地瞧了那轻松的神态半晌,突然象是定了决心,允了。
于是这日,父亲成了皇帝的继承人。
天子登基,本该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但这样的大喜之日,非但没有举行大赦,而我的三位王
叔,却凄惨地在北市被斩下了头颅。
罪名为"大不敬",妄议天子,罪属十恶,不赦。
顺帝驾崩第二天,王叔便下了狱,三司会审,无异议,处斩。
可我认识当中一位,个性素来胆小怕事,说他敢指责天子,那我万万不信,母亲也不信,却不
许我说。
那天父亲被宫中来人接走后不久,我与母亲在家中便听到三位族叔死亡的消息,母亲的神色有
一瞬间的仓皇与恐惧,她默然起身,在佛像前上香,虔诚叩首,而后,也让我跪下,为父亲祈求平
安。
"从这一天起,你父亲的人生,便不由他自己了。"
母亲忧伤的看着门口,她淡淡的对我说,这时宫里又来了人,说是接我,却只字不提母亲。
母亲为我整理好了衣冠,目送我进宫。
上车前我问母亲为何不走,她说她只能等待,我不懂,母亲却不再说。
来人将我接进了宫,说仪式快要结束,父亲就要回来了。
父亲回来的时候,身着赭黄色龙袍,头戴通天冠,如今他已是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可他的脸
上,不见喜悦,满是疲惫。
我迎上前去,记得众人说要对父亲行礼朝贺,该叩拜,屈膝的时候,父亲摸摸我的头,让我起
来,又问我要不要看戏。
无可无不可,我点头,父亲笑笑,吩咐众人拿傀儡木偶来。
那天我看了一出傀儡戏,编排的是《赵氏孤儿》的故事,父亲让所有的人都退下,只留我与他
二人在。
"屠岸贾来了,谁是救孤的程婴?"
我聚精会神看父亲操纵木偶,听他念念有词,演到屠岸贾探得了赵朔有遗腹子出世的消息,冷
不防父亲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不懂,问父亲,父亲怔怔地看我,什么话也没说。
戏就演到这里,父亲说他累了,又说他想休息,不想见母亲。
我的母亲那时,依然居住在夏王府。
父亲登基,母亲理当册封为皇后迎入宫中,但父亲只接了我入宫。我疑惑,但母亲微笑说她不
急,虽然我很奇怪为何有事都会和母亲说的父亲今日竟破天荒的不想见母亲,但我还是没问,父亲
很疲倦。
其实父亲并不想做皇帝,但这事由不得他,朝中的事,多年前已由韦尚书令独断。
个性温和的父亲,并不适合生存在充满斗争和阴谋的宫廷里,有一次母亲这么说,父亲也点头
,微笑说他并不适合。
我记得那日父亲也是这么对韦尚书令说的,但那个人并不理会父亲的意见。
于是父亲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并非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如今瞧着父亲的样子,我觉得当皇帝对父亲也许并不是件好事。
已身为天子的父亲这时凝视着手上的傀儡,忽然便让我滴水研墨,他拿了枝笔,将傀儡白净的
面孔勾成了花脸。
原本素淡平和的面容,眼角微微向上一挑,便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父亲微微的苦笑,又将木偶的唇角往下勾,显出一丝苦相。
父亲凝视了半晌,突然轻声道。
"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父亲看着手中的木偶,喃喃自语。
原本还是个不晓事的孩子,不懂得父亲看着傀儡,为何脸上的神情这样哀伤,而又为何,在外
人进入殿中的刹那,父亲的神态立时变了。
他讨好的朝进入殿中的男人笑着,男人是韦尚书令,按照亲戚关系来说,我甚至该称呼他一声
"姑父"。
打从那日韦尚书令到府上,我便缠着家里的人告诉我他的事,人说那男人娶了祖父安帝跟前最
得宠爱的幼女衡安公主,为此还休离了原配。因为姑姑衡安长公主的缘故,他进入权力中枢,到如
今,权倾朝野,连皇帝都不被他看在眼里。
韦尚书令的眼神锐利如鹰,我不太敢看,父亲也不敢,他只有笑。
讨好的笑,不象平常他的笑脸。
我觉得怪,好像戴上了面具,那不是父亲的脸,站在父亲身边,我看着原本该熟悉的面容,突
然便浮起了奇怪的想法。
父亲说应该接母亲进宫,韦尚书令颔首,父亲忽然变得欢喜起来,就在那时候,韦尚书令突然
丢出了一句。
"臣已提议在京城甲族中为陛下选择皇后人选,待到绘好画像,就会送过来,陛下好好挑挑吧
......"
父亲立时呆了。
"窦妃呢?她是我的正妃......"
父亲急急忙忙的询问,韦尚书令漫不经心的扫了我一眼,微笑。
"窦斟行因非议朝政而被外贬,他的女儿怎能为皇后?若是按律严处,连为王正妃都不能,如
今已是宽大为怀,陛下无须多言。念在陛下与窦氏结缡已久,就册为采女吧!"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只是隐约的明白,父亲变成了皇帝,与他结发的母亲却不能成为与皇帝
并肩的皇后。
我不懂父亲的愤怒为何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颤抖他的哀痛只是在一瞬间表现,而他的脸上为
何还能够保持平静,只是刹那,依偎在父亲身边的我感觉到了他的异样。
那,这只是刹那,霎时,父亲已恢复了常态。
韦尚书令微笑着看着父亲,又看看我,而后退了出去。
父亲始终一言不发,我问父亲母亲为什么不能成为皇后呢?
母亲那么好,那么温柔慈善,她为何不能成为皇后?
父亲叹息,摸摸我的头,道。
"只有好是不够的......"
他无奈的叹息,我却觉得恼怒,为何总是对母亲赞不绝口的父亲,在他成为皇帝以后却变得比
以往更加的懦弱,甚至,连他的妻子都不能保护。
我以为父亲会抗争,但没有,父亲只是沉默的接受了现实。
而后母亲入了宫,她仅仅只是采女的身份,而我为父亲唯一的儿子,却不是太子,而封为"英
王",我与母亲同住在一处偏远僻静的小院里。
那年我七岁,渐渐开始明白,过去幸福的日子,也许以后不会再有。
父亲的妃子多了,他很少来,来的时候也很晚,他到的时候,我常常已经睡了。
每次和母亲抱怨,母亲总是悠然的微笑。
为什么父亲会变了,我问母亲。
母亲说这只是为了活下去,有很多事,人身不由己,况且这里是宫廷,就象她一样,为了活下
去,也只能放弃一些东西。
母亲说话的时候,神态很平和,就象她放弃的东西一点也不重要。
她原本身为夏王嫡妃,现在是采女,采女在八十一御妻中排最末。原本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妃,
却因为外祖父触怒了韦尚书令,不能成皇后,即便父亲当了皇帝,母亲也只能是采女。
母亲也变了,她以前不曾这样隐忍过。
这样的父亲与母亲,让我觉得陌生。
我不知道母亲的心情是否真如同她表现出的态度一样平静,但母亲的悠然只是表现在我面前,
她时常发呆,注视着远方,那方向是原先的夏王府所在,父亲登基后,我们的家便被朝廷改赐另一
位郡王。
我们已经没有家了,过去的一切,都不再有。
但母亲也有真心开怀的时候,生性软弱的父亲竟然拒绝立后,消息传来的时候,母亲抱住我,
不断的哭泣,她说。
"你父亲真傻......"
说是这么说,我却看到她泪光中浮动的笑颜。
虽然母亲见到父亲,劝说他照韦尚书令的意思另立新后,可父亲在这一点上却不曾依照母亲的
意思。
听说韦尚书令也为此有过雷霆大怒的时候,但一次父亲说同是男人,保护自己的妻儿,那是男
人的责任,虽然有的事不从人愿,但也总得想想自己的良心。
那时韦尚书令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一句话也没说,有的,只是叹息。
而后此事不再提起,我的父亲是当今天子,但他没有皇后。
父亲对我们这么说,我们一家人都百思不得其解,不懂得为何韦尚书令为何如此,但始终猜测
不出他的理由。
父亲当皇帝以后,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但也不是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快乐。
就象过去一样。
虽然过去回不来,但我想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我觉得父亲并不快乐,母亲也是,但至
少他们活着。
都活在这世上。
这些年皇族子弟死了不少,每每宫中内侍传说的话语,传到母亲与我所居住的地方,母亲总是
燃香,对着佛像叩拜。
母亲说,还好,这一次,我们都没事。
母亲每天都点三株香,虔诚的祈求着我们一家人能够平安。
母亲并没有多说什么,虽然我的叔伯堂兄弟们死因大多都很奇怪,而且每次株连,都是一批人
。
我也曾问过原因,但母亲说,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有的事,知道得越少,才能活下去。
眼睛,不用看得太清楚。
但现在我想来,母亲是错的,有些事并非不去想就不会发生。
该来的,总是会来。
那年我十岁,还是个孩子。
年纪大了些,多少晓得一些世事。
父亲不是一位称职的皇帝,虽然他手中没有权柄,做什么事都得看人脸色,当皇帝到这地步,
实在是一种悲哀,我不懂父亲为何只是默默的忍受,而才三年的功夫,他也不再是过去的他。
他开始酗酒,总是醉得不省人事,掌权的韦尚书令并不劝诫,听说他很忙。
父亲就这样,日复一日的沉醉在酒乡。
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个性温和胆小的父亲,也许他对于朝堂上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现在想来,也许这也是一种
抗议,消极的抗议。
依然是采女的母亲看着父亲醉去的身影,总是很怜惜,她说,这样也好,不会受太多的罪。
有些事,还是别多想的为好。
父亲很少清醒,但清醒的时候,他和过去一样是好父亲,父亲很喜欢耍弄机关傀儡,他用一个
个一样或者不一样的机关傀儡,为我演出一个又一个故事。
父亲也教我怎么操作傀儡,那时我并不十分喜欢。
父亲的嗜好很少,过去他喜欢写诗作画,但当了皇帝之后,他不再动笔。
只有我央求父亲的时候,他才勉为其难的画张给我,但不提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