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吟 下————宋颖

作者:宋颖  录入:06-15

后来我听说惠文皇太后也走了,奇怪的是,于那位慈祥女子的离去,我却无动于衷。
虽然我曾将她当作一位慈祥的长辈敬重,虽然我曾经答应过她一件事,而我并没有做到。
当初寿春降我,惠文皇太后抓着我的手,千叮万嘱我要好好对待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女儿。
她说她不管我与我的父亲曾经做过什么,或是将做什么,她只要我瞒着寿春,让她做一个幸福
的新娘,一位幸福的妻子。
那时,我允了她,只因为她是一位虔诚地盼望着孩子幸福的母亲。
可怜天下父母心,身为母亲疼爱自己的孩子没有过错,我为何不允,于是我点头。看我点头,
认真地承诺,尽我之力保护寿春,尽我作为一个丈夫保护和关心妻子的责任,惠文皇太后欣慰地笑
了,而在一旁的父亲也笑了。
父亲对皇太后的话非常满意。
大朝会过后,诸官散去,大殿中只剩下我们父子二人。
父亲对说我们的阻力又少了一层,虽然父亲他做不了皇帝,但作为国戚的我,作为大长公主之
子与公主驸马双重身份的我,将来执掌国柄会是名正言顺。
"希望你和公主能够白头偕老,少一些波折,别象我和你母亲。" 他感叹,脸上有一线感伤
。"要是只有我和你母亲两个人,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光景。" 
说完,父亲又笑。
"别纳妾,老婆多了可不好摆平,你看我,也就知道了。寿春公主性情很好,你好好待她,她
也会好好待你,好好地过下去吧......我的儿子。"
那时父亲微笑,他的笑里满是温情,少了算计,有一个刹那,我误以为我是父亲最喜欢的儿子
,只是因为他喜欢我的母亲,就这么简单。
但父亲下一句话,让我从幻想中醒来。
"有些事我做不了,也只能指望你了,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父亲的话依然是温情的,只是他的目光依旧渴望地看向皇帝的御座,那是他后半生拼尽一切奋
斗的目标,即使到死,也不会终止停歇的目标。
有什么会比皇位比权力更让父亲着迷?
为了它,父亲可以放弃所有,放弃一切,即便他这样喜欢我的母亲,可我的母亲依然是妾,是
没有地位的妾,父亲的正妻从来不是她。
母亲在我六岁那年的时候疯了,我所有的与她相关的记忆,其实都不甚清晰,但我记得那年我
的母亲曾经接到一封信。
我不清楚信上说了些什么,但母亲和她的侍儿谈起,说父亲被休离的原配,因为父亲要尚公主
,做驸马而休离的原配,如今在乡下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那个女子在被父亲抛弃以后,又嫁了人,听说对方只是很普通的人家,人也很老实,不如父亲
聪明英俊,不若父亲声势显赫,但听说,那女子每次去庙中上香,脸上都有幸福美满的笑容。
而那男子,她的丈夫每次都陪着妻子去庙里上香。
即便她只是普通的村妇,她也很幸福。
我的母亲对侍儿这么说,她也对我这么说,那时我年纪幼小,我不明白母亲话中的意思。
他们会比我们幸福吗?
母亲抚抚我的头,她说,其实他们比我们都要幸福。
而后母亲疯了。
父亲名义上的正妻,曾经是先皇膝下最为疼宠的掌上明珠--衡安大长公主也疯了。
而后我年纪渐长,而后我渐渐明白。
只要父亲依旧想要得到权力,那所有的幸福,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韦家每一个人,都只是被父亲利用的棋子,包括他自己。
我的幸福,我与寿春的幸福,真的可以期许吗?
曾经我很怀疑。
寿春毕竟是先皇和皇后的女儿,高氏皇朝的公主,而韦家人注定会夺走属于高家的天下。
从我第一眼见到寿春,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好女子。
这是一个懂得体贴人心的好女子。
我不愿让她伤心,从我看到她的笑脸开始,我就这么想。
幸好,父亲只想做文王,在他活着的时候,寿春不会伤心。
而父亲死后,便是我的天下,虽然很多事情无法改变,但至少,我能让它推迟,在寿春活着的
时候,我可以保有她的幸福。
我以为寿春会比我早走。
她的身体并不好,尽管养尊处优,因为这样的缘故,我们一直没有要孩子,我们还年轻,调养
她的身体比我有子嗣更加重要。
一个男人,不该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自己妻子的痛苦上。
我娶了寿春,她是我的妻子,祸福与共,休戚相关。
我们拜过天地神明,我在她的母亲面前立誓,要好好待她。
这其实也很简单。
呐,人骗别人不容易,骗自己却很简单,只要不去想,不去看,那一切都会如自己所想。
寿春与她的母亲一样,都不管朝中的事情,有时我也疑心她其实是故意不去管,但这又有什么
关系,只要她快乐就好。
这样的日子久了,有时想起寿春,想起她,想起寿春见我便如花开一样的笑脸,想起惠文皇太
后因为寿春的喜欢而高兴开怀的神情,那样淳朴而真实的快乐,使我产生一种错觉,我以为依我的
力量,我的权势,我可以保得住这样微小的幸福。
我希望寿春能够微笑,微笑着到老,幸福到老。
我保不了茂贞的幸福,对于强大的父亲,我无能为力,在茂贞被父亲也作为棋子利用的时候,
本该说话的我沉默,虽然那是没有办法,但有时我依然觉得,对于茂贞的痛苦,我也负有责任。
我保不了茂贞的笑容,但我总可以保得住寿春的笑脸。
我以为我可以。
但我还是无法做到,是我,立誓要一辈子保护好寿春的我,和我最疼爱的妹妹一起害死了我的
妻子。
惠文皇太后临终前一定怨恨着我。
这点我无话可说。
她走了也好,这世上于她再无眷恋,活着也只有痛苦。
寿春和惠文皇太后不象我,我的思绪就象一个装水的瓶子,可以将水倒进去,也可以抽离。
伤害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这么多的风雨都经历了,也都过去了,我还活得好好的,能够吃饭
也能够睡觉,我还有什么承受不了的,就算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人,我也还是我。
韦航会受什么伤害呢?
我让大兄、三弟、五弟搬出府去,他们说我是怪物,充满野心,和父亲一样都是怪物,毫无人
情味,我笑着,将他们驱逐了出去。
我本来就和父亲一样,充满野心,自私而冷酷,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并非不知道。
我也让六弟走,长年茹素念经的六弟看着我,却眼露悲悯。
"兄长,你的眼睛,为何这样的悲哀?"
我哑然失笑,想是六弟在神佛的世界里沉浸太久了,认为什么都需要他的慈悲。
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喜欢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去......"
我这么说,我以为六弟会很欣喜,他一直都想离开这个家。
没想到六弟摇头,对于我的提议,他摇头。
"不了,只要心中有佛,哪里都是一样的,以前是我看不开,现在六弟已明白。再说我们都走
了,兄长你怎么办呢?这么大的宅子,你难道不需要一个说话的人?"
他低声说,朝我微笑。
我却不能不送走他,虽然我很感激他的心意。
这个家,只剩下我也就够了。
再说我并不是没有人陪,我名义上的母亲,我亲生的母亲,虽然她们都疯了。
但她们都陪在我身边。
没有说话的人有什么关系?
我不需要这样的人存在,我不需要。
我并没有受到伤害,我没有,但为何还有人不这么认为,就象六弟,就象复生象单俊。
复生来见我,单俊来见我......
他们的目光都很担心。
为何呢?
我说我很好,真的很好,为何你们都不相信?
复生低沉的声音对我说,你为何越来越喜欢孤寂,把自己与世隔绝,就可以确保自己不受伤害

韦航,你当真,如此认为吗?
我微笑,注视着复生明亮的眼睛。
"我只是疲倦了,想一个人住......无论多大的宅子,人多就会显得吵闹,我喜欢安静,只是这
样......"
复生叹息,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对着我微笑的神色,他有瞬间的犹豫,他的话到了嘴边,不知
为何,又咽了回去
而单俊要搬进来,被我叱回。
"你来做什么?我现在在服丧当中,严禁寻欢作乐,你的朋友多,又有家眷,进来做什么?我
现在需要的是清静,只是这样。不想给我添麻烦,就别来烦我!"
单俊的口才本不如我,被我故意板起面孔一顿抢白,也只能颓然而走。
而此后谁来拜访,我也不见。
就这样,偌大的韦府变得安静了。
下人们多是无声,安分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我很是喜欢。
这样就好,只剩下我一个人就好,没有期待,再不会感到伤怀。
而且一个人可以想许多事情。
我不篡位,本是为了寿春。
如今寿春走了,我也该为父亲的愿望好好谋划一下,毕竟他将他的事业传给了我,我也有义务
将其发扬光大。
有时我会想起高郢,想起我与他共处的时光,我并不明白为何我会想起,而想起这些的时候,
我不懂心中所浮现出的陌生的异样的类似于温情一样的感觉究竟代表什么,但这是不该的。
不管它代表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与高郢的结局,我们的结局只有一个。
不是他死在我手上,就是我死在他手上。
自古权臣与君王,权力与生存之争,大多只有这样的结局。
我与高郢也不例外。
而且我想他也不会对我客气,他以为是我逼死了寿春,虽然他没有说,但他的神情已说明了他
的想法,我并没有否认,而且承认。
寿春是因为我而死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借口,都不能改变事实。
那时高郢看我的眼光好冷。
我知道,他是真的恨我,如果说他的父母之死与我的父亲有关,而与我没有什么必然的牵连,
但寿春,却是我手上的一笔血债。
寿春于我于高郢,都是梦想一样的存在。
这世上并不是这样的悲哀,即便我们都活在灰色的尘世,但身边的也还是有人能够幸福,靠着
我们的努力,我们以为至少可以保得了一个人的幸福。
如今寿春死了,我与高郢关于幸福的想望如泡沫一样幻灭,他恨我,如果给他一把刀,他也许
毫不客气就会下手。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我是韦航,权力在我手上。
而今我要高郢的皇位。
事到如今,已无话可说,我也再不进宫,不再去见高郢。
朝中一直都有人上表劝进,劝我自立为帝,以往我都漠然以对,但这回我并没有表示异议,而
且将进言的人升官。
隐约的朝中有不安的因子浮动,我的搭档,右仆射刘士及在不久前的一天辞官。
我许了,虽有杀人立威的必要,却不适用在士及这样的老好人身上。
刘士及可以作为我宽待大臣的典范,留着他比杀了他得到的好处更多。
高家的人也渐渐明白了我的动向,作为旧皇朝的保有者,他们必然会有激烈的反应,国内也许
会有叛乱发生,但在此之前,先有动作的却是京城的皇族。
陈王邀我饮宴,时间在不久后的某一天。
理由是要接待宰相,需要准备的时间。
而我不能拒绝。
虽然我是本朝第一权臣,祥的实际执政者,但表面上父亲与我都很优待诸藩王,只要他们老老
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安分守己,除了架空他们的权力,该有的待遇一样也不少给。
一位王爷邀请当朝宰相,即使我明知宴无好宴,我也还是得去赴宴。
我可以推托一次,可以推托两次,但不能推托不去。
而且陈王没有定下具体时间,我也不好找借口。
八九不离十,这将是一场"鸿门宴"。
也许会出问题,毕竟陈王府是陈王的地方,会发生什么事很难说,我就算做足了准备,也难保
万无一失。
在此之前,我也得做些准备。
首先要送走复生与六弟。
复生离开青阳已太久,如今他的父母俱已过世,只有克礼这么一个弟弟。
难得复生与我曾经相知,他可以与我共富贵,我却不想他与我共患难。
于是我对他说,你该回中略去了,带着克礼和六弟一起走吧!
复生敏锐地问我,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我摇头,说没有。
他不信,追问,我还是摇头。
但我知道,我若不给他一个合理的说法,复生不会听我的。
于是我说,我要这帝位,克礼这性子留在这里会闹事,要是不好,被逼无奈我也许得杀了他,
不如你带他走。
克礼的性子我清楚,身为他兄长的复生自然也清楚,听我这么说,他也头疼地紧,忍不住问我

"你一定要夺位吗?"
有的事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微笑,他这句废话,实是不该问。
复生也自知失言,微微叹息,答应将克礼带走,若是克礼不肯,便将他捆起来送上船,六弟要
走的原因他没问我,只是要我去征求六弟的同意。
毕竟背井离乡,不是人人都愿意。
我点头,那天我去问六弟,只带了一名侍从。
六弟独居在山间,他的小屋坐落在半山腰,在山脚我下马,让侍从看着马,我独自一人穿过曲
折的山径,走过苍翠的竹林。
竹林里有一座简朴的木屋,六弟正在一旁的溪里汲水。
他见了我,微微的笑。
很是平和的笑脸。
将我迎进屋内,我才发现六弟什么也没拿走,小屋里的陈设极为简单,而六弟说,这里只有他
一人,凑活着也就过了。
没有做过家事的六弟,在这里竟然什么都自己做。
我说,六弟你何苦?
六弟听话摇头。
我不信。
他笑。
"其实我不苦,真的,习惯了就好......"
他似是对这身外的一切毫不在意,我却不忍,虽然先前与他一直不亲,但我知道六弟为人宽厚
老实,志不在官场,却爱念佛经。
父亲在世的时候他总是说,要出家,父亲总不许,于是六弟便在家吃斋念佛,父亲大怒,六弟
则说,这是为吾家祈福。
父亲那时哑然,沉默良久,退出六弟房门,此后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看着六弟,我说,六弟你走,你随复生走可好?
六弟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露出些须疑惑,我将事情说与他听。
他安静地听我说完,却只是摇头。
他说,韦家需要祈福,他只想在这里,在这里为死去的人祈福。
枉我费尽唇舌,也无法劝动他,他说,就算是我让他走,他上了船,他还是回来,就算是在海
中央才发现自己离开,他也会跳海游回来。
说什么话,六弟旱鸭子一个,哪里会游泳,怎么游?
苦笑之余,我只能随他。
出了门,我让六弟别再送我。
六弟说,兄长,你多保重!
他的眼突然露出一抹担忧的情绪,和复生的和单俊看我的眼神一样。
我安抚六弟,我说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六弟叹息,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我别过他,正欲下山,突然这时眼前出现了一个人,他高举着刀,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照在刀
锋上,有斑驳的光影。
同样斑驳的光影在他的脸上,这人的神情显得凄厉无比。
那是刻骨的仇恨。
我将六弟掩在身后,我对他说。
"六弟,你不要看!"
拔出了剑,我小心地计算着方位,然后护着六弟往后退,退到屋前,将背抵在门板上。
推书 20234-06-14 :解连环(无忧劫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