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寿春的眼红红的,我很想抚她的头发,想让她别哭,但我做不到,连说话也觉得困难。
这天我看到女子的泪水,我奇异地不觉得厌烦。
我轻轻地问我的母亲,还有程姬。
寿春犹豫,而后一个声音告诉我说。
我的母亲无恙,而程姬坠楼,当场身亡。
说话的人是杨崇武,他很是恭敬地看我,明明他知道我已容不下他,他还是对我恭谨一如往昔
。
茂贞也来看我,哭得很是伤心,比父亲走的时候,还要伤心。
"一个孕妇,哭成这样,对孩子不好。"
我微笑,对她说。
大难不死,觉得人生可贵,连杨崇武都连带看顺眼了许多,我并没有调他离开京城,虽然这是
我原本的计划。
他此生也已与我一样,得子无望,这样的惩罚也就够了。
单俊也和茂贞一起哭,闹得我哭笑不得。
"你何必?"
他嚷嚷,我不该离你太远,早知道就不该走。
我无奈,安抚道。
"这种事谁知道会发生......你别自责,我也没死......"
当然这话没什么用,单俊哭得越发大声,越发自责,我恨不得拉起被子罩住头,耳不听心为净
。
一切都如同以往,但程姬已不在。
我的母亲微笑着,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不堪回首的那一天我失去了一个人,那是抚养我到十六岁的义母程姬。
程姬是抚养我长大的女子,一个极冷静平和的,我本以为很聪明的女子,而她确实也很聪明。
她本可以杀了我,她也可以杀了寿春与我的母亲报复我,可是那样一个急于复仇的女人,却也
有自己的原则。
不知是谁告诉了程姬七弟死亡的消息,这个本来一直为我所隐瞒的消息,我也不想追究,纸包
不住火,泄密只是早晚的事。
我并不经常想起程姬,我也没见她最后一面,那时我缠绵病榻,将她下葬的人听说是复生,这
个曾经是我的堂兄,是我的幼年好友,却因为自己的理想而抛离我的人。
如今他回来了,我却不想见他。
偶尔我也想起程姬,总觉得伤口连带一阵疼痛,不知为何。
而后过了半个月,我继续上朝,处理政务。虽然寿春担心,说我瘦得厉害,但该做的事情还是
得做。
谁让我是左仆射,事情不会因为我生病而减少,有的事情总得我做决定。
朝上我看到高郢,他担心地瞧了我一眼,只是一眼。
我朝他微笑,示意已无大碍。
如今我们象是培养出了一种默契,虽然不知能够维持到什么时候,但现在我与他,都很平和地
对待彼此。
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某些时候,也可以是朋友的。
很有趣,却是现实。
待我的伤基本痊愈的时候,我招来五弟与他的儿子们。
出乎我的意料,五弟与利将军之女所生的孩子,资质比我想像中要好上很多。
五弟冷淡地看着我。
"你想做什么?"
我淡淡的瞧他一眼,假作开玩笑似的口吻。
"假如我要过继你的儿子,五弟可同意?"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半晌,才道。
"你选中哪个,我便掐死哪个......"
我一惊。
"你疯了?这是你的儿子!"
"那又如何?你想利用我的儿子成为你的工具,绝无可能。"
看着五弟的神色,我知道他是说真的,假如我真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真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若想要他的儿子,我有的是手段逼迫五弟就范,可程姬那件事发生后,我发现有的事情,我
现在也只能想想。
但我总得为自己的事业找一个继承人。
而后,我听单俊说,复生在中略娶妻生子。
我对单俊说,我要见复生。
在单俊的府第,我见到了我的远方堂兄,他离开青阳已有多年,但他的笛曲依旧为我所熟悉。
复生笛艺超凡,如今更上一层楼。
只是他的口音却有了些许的改变,他的脸也是,与旧日的他有些不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我都不再是过去的少年。
我见了他,微笑,以为许多存在怨怼,当真见了面,才发现也没什么。
"你好吗?"
他微笑,朝我点头。
"你呢?多年不见,你好吗?"
我笑而不答,问。
"你如今算是在中略扎根了?曹处约呢?当时不是说,你们要一起探访中洲诸国,搜集乐谱?
"
复生当时离开的缘由,说是因为要与他的好友西域曹国的贵族曹处约周游四海,一边搜集乐谱
,一边开阔眼界。
复生有自己的理想,我留不住他。
却没想到这样的他,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驻。
他诧异于我的问题,他看着自己的笛子,微笑。
"我收了一个弟子,因为他,我得留下,处约也是。"
"哦,弟子,你的弟子是什么样的人?"
我好奇,便问。
复生苦笑。
"他是皇子,封‘寿王'。虽然性格强硬而固执,教起来也不太容易,但这孩子对笛子的感觉
很好,学成以后,也会成为一代名手。"
他虽是苦笑,但口吻中不掩自豪。
我想着中略的背景,现在统治的君主复姓独孤,在位的皇帝年号为至德,封"寿王"的皇子行
二,单名"炫",为郭皇后所出。
"二皇子?寿王独孤炫?他今年有八岁了吧!"
我不确定,问,复生诧然。
"你也知道他?"
我笑。
"你为何不选三皇子?传闻中这位皇子天赋高于诸子。"
要不知道这位皇子的名号还真有些难,以皇后嫡长子出生,未立太子而封王,中洲五国独此一
家。当时不仅中略朝野哗然,连其余四国也是议论纷纷。
那时众人皆以为是中略皇后人选将要更替的前兆,听闻这位因居显庆殿而被称为"显庆郭皇后
"的女子这些年来缠绵病榻,她生下儿子,却不立为太子而仅授王衔,凭借子以母贵的惯例来看,
父亲当时也以为宁朝皇家将废了她,改立新后。
但事情出乎意料,这些年来郭皇后依然稳坐后位,也许这是她的家族势力运作的结果。郭氏出
自北地甲族,而独孤氏在中略以异族身份经营百年,也仅仅只得到北部士族的支持,南方以云阳谢
氏为首的大士族暗中依然采取与朝廷不合作的态度。
宁朝统治者必须取得北部士族对皇权的支持,才能控制住大半局势。
但直到父亲过世,我接手父亲的事业到如今,我也没接到宁朝新立二皇子为太子的消息,反倒
听说三皇子独孤净很得其父宠爱。
虽然三皇子的母亲身份低微,虽然宁朝历代帝王所立太子母系背景都出自豪门大族,但这似乎
不能改变至德帝的想法。
号为"三皇子净"的孩子今年六岁,未封王,与仅比他大上两岁的兄长相比,这也是一个很反
常的情形。
也许他迟迟不封王,是为了直接立为太子,当然,这得经过至德帝的努力才能完成,也或许会
是失败的结局。
中略与青阳并无接壤,虽然一国国政的变化有影响到整个中洲政局的可能,但近些年来由于各
国互相牵制的缘故,中略的事情于我们,多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只是好奇,为何复生会选上独孤炫。
复生闻言失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地方,这和谁风评好些又有什么关系,况且风评也做不得准,陛下喜
欢三皇子,舆论自然偏向三皇子。三皇子很聪明,但对我来说,寿王更适合学笛子。"
我想了想,不得不表示同意。
那复生又作何看法,与他不同,我到底关心那二人的资质高于他们对乐理的领会。
复生沉吟半晌,才道。
"照我看来,寿王更适合一些。"
"哦,怎么说?"
他笑道。
"这孩子懂得‘放手'!"
"何解?"
"陛下曾经交待他与三皇子各办一件事,三皇子认真努力做好,亲力亲为。寿王想了半天,跑
去问陛下谁对事情比较了解,陛下那时提出了好几个人选,寿王召见他们,询问了一些问题,才将
事情交给其中的一位去办。"
"这能说明什么?"我不解。
复生看了我半晌,微微叹息。
"为君之道,着眼全局,首重用人。一个人能耐有限,精力有限,况且帝王统领的是一个国家
,一个国家一天有多少事发生,韦航,你也明白的,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吗?寿王懂得放手,择人
而用,这是他优于三皇子的地方。"
"是吗,这么说起来,寿王比三皇子性情更好一些?"
他看我,半晌不答话,我挑眉,复生苦笑。
"这倒没有,论起相处的情形,三皇子反而比寿王来得容易,毕竟是皇后之子,陛下也不敢轻
慢,骄纵之气避免不了也是寻常。"
虽是有苦说不得的样子,但复生的眼却是含笑的,似乎不以为意,我笑笑,又问。
"曹处约与你一同教寿王?"
复生擅笛,曹处约精于琵琶,这二人当初为了学艺而离家出走,如今却停留在一个地方教习同
一个孩子,总觉得不可思议。
复生听话笑了,否定了我的想法。
"并非如此,处约两名弟子都在云阳,小弟子还是云阳谢家的人。他写信与我说,那是一个不
满五岁的小娃娃,连琵琶都还抱得摇摇晃晃,要引他入门尚需时日。如今我与处约,一北一南,难
得见面。"
看他有些感慨,我拍了一下他的肩。
"愁眉苦脸的可不象你,云阳再远,又哪里远得过青阳与中略。你若真想见他,去云阳不就行
了,或者,请他来见你也行,这还不容易。"
"话可不是这么说,如今我有家室,寿王学艺未满一年,处约两名弟子皆在云阳,各自都脱不
开身......就我来说,至少得等寿王学到一定程度,才能考虑出行。"
我叹息,听他的口吻,似是不愿回来。
"你打算在那儿留多久?说到底这里才是你的家。"
复生看着他手上的笛子,微笑。
"这就难说了,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我学到的东西,我总得让它流传下去......"见我欲言
,他又道。"我的孩子未必是学笛的好材料,我怕错过了这一个,可能没有机会遇上下一个......处
约为求云阳谢家族长同意其幼子从他学琵琶,可也整整磨了一年,我们担心后继无人,白费了这么
些年的心血。"
他也担心自己后继无人,我觉这是对他开口的好机会,于是我对复生说,你的儿子,可否过继
一个给我?
他转身看了我半天,不解。
"为何?"
我本该告诉他缘由,可我也有我的自尊,良久,我竟还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只和我说,你允,还是不允?"
他皱眉。
"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你还年轻,况且你还有其他的兄弟......"
我打断他的话。
"其他兄弟,可有一个靠得住?"
复生叹息,他看着我,眼神中露出一丝悲悯。
"到如今,你还是无法相信任何人吗?"
我也不懂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了,复生还坚持他的想法,我能相信别人吗?
连我最疼的茂贞也这样待我,我原欲选择五弟的儿子,可五弟斩钉截铁回绝,大兄三弟只想争
权夺利,六弟沉浸佛学,我身边还剩下谁,还有谁能让我信任?
"那,你是不允了?"
我微笑,竭力掩藏心里一线失落。
复生摇头,迟疑了一下。
"也不是这么说,但你必须得给我一个理由,况且,我现在也只有一个女儿,没有你想要的儿
子。"
"单俊说你已娶妻生子......"
"他听错了,若是我有儿子,这回克礼唤我回来,我便带着儿子来了,怎么说,也得让他在祖
宗的灵位前拜几拜。你若真是那么急,那我的女儿倒是可以过继给你,但你的事业,可是要为我女
儿做嫁衣了。"复生莞尔,他微笑,他以为他说的只是个玩笑,却不知道我的想望已全然落空。
"难道我真为杨崇武做嫁衣?"
我心想,也许复生看出了我的异常,他问。
"韦航,你怎么了?"
装作若无其事,我淡淡地笑。
"没什么,你这次为何回来呢!以前无论多少次找你,你都执意远游,怎么这回改了主意?"
复生无奈地瞅了我一眼。
"还不是你......克礼说我若再不回来,你也许就要把韦家的人杀光了,这孩子,事情哪有他说
得这般严重。但我没想到真出了事,以前发生的事我也管不了,但这回我会在京城呆到你不需要我
为止,你若有事。尽量来找我,别和我客气。"
复生的言语甚是诚恳。
"我哪会和你客气,这点你尽管放心。"
我撇了撇了嘴,见他微笑,没再看出我温和表情后的异样,突然我发现他变了。
时光流转,我以为不变的复生,竟变了。
再不是我记忆里,那眼光锐利的堂兄,而他也不再明白我。
我问他,他现在还好吗?
复生微笑,也要我好好保重。
他是幸福的,虽然漂泊在外,可是他的神情告诉我,他的日子很平和宁静。
那天我什么也没说,我没再提自己的事,那天很早我就回了府第。
那天睡得很早,不知怎的,就是觉得疲倦。
不知缘由。
第二天起来上朝,才出了门,我便见杨崇武守在门口,骑着我赠与他的那匹马。
"今天不是你轮值?"
我打了招呼,骑马与他并肩同行。
"是啊,所以来见见左仆射,好久没聚过了。"
看了他一眼,我问。
"只是这样简单?"
调侃的语气,我瞧着他哭笑不得的神色,也不禁笑开。
杨崇武摇头道。
"那,末将是有求而来,左仆射就觉得高兴了?"
我微笑,这人也和我赌气。
现在,我并没想起我与他的宿怨,杨崇武,只是杨崇武。
我说,那你就说吧......本官人在这里,也有闲暇,正好洗耳恭听。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才道。
"末将的二弟也快成人,想投身军旅,三弟则想应科举考进士,左仆射可以接见他们以示勉励
吗?"
没想只是这么小的要求,我想了想,对他说下午我有空,不妨带到我府上来让我看看。
回府的时候我看到了两个少年,两个面上还带着青涩之气的少年。
他们见了我,与他们的兄长一样,很是恭敬。
我问了他们几个问题,他们也答得很好,杨崇武的弟弟资质不差,我正想好好夸奖几句,这时
我看到正凝视一点,没注意到我看他的,杨崇武的眼神。
那样的目光我极熟悉,就象父亲生前,注视御座时的眼神。
而杨崇武所看的方向,是供案,上面供奉了一些父亲生前所用的器具。
我还是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那天我并不如杨崇武所想的那样,夸奖他的弟弟,那两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脸上的神情很是
失望。
杨崇武也是,他看了我一眼,极是失望。
我没看他,只是把玩着放于我面前的茶盏,一只秘色瓷烧制的青色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