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姿说:"我在唐人街唱歌呢。你过来吧,我头晕,要顶不住啦。"
皮皮说:"我懒得动,你自己小心点儿吧,我不妨碍你做生意了。"
姜姿说:"不是客人啊,是几个朋友聚会。没事儿的,你过来唱两首歌,宣泄一下心情,注意力转移了就没那么难受了嘛。"
皮皮想了想,便答应了。
姜姿正跟几个"圈子"里的朋友玩闹着,这一干狐朋狗友平日里忙于工作生活,一进了包厢便放荡形骸起来,疯得不成人形。其中还有个
在某夜总会跑场子的反串歌手,赶过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换装束,还穿着演出服,化着女妆。
皮皮进门的时候,姜姿正跟这个反串歌手牵着手唱情歌对唱,他们一边唱一边还嬉笑着跳贴面舞。包厢里酒气熏天,烟雾弥漫着,仿佛世
界末日一般。
姜姿拉着皮皮坐在沙发一角,胡乱介绍了身边的几个人给他认识着。皮皮很少参加这样的聚会,也没仔细看身边的人。服务员又送来了啤
酒,他抓了一瓶闷闷地喝了起来。
聚会约有十几个人,多是与姜姿一样装束前卫、言谈举止放肆不羁的人,那个反串歌手又点了一连串不知多少首梅艳芳的歌曲来唱。他的
神态声音竟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立即有人拼命地鼓掌,拼命地喝着酒。
不一会儿姜姿又拉了一个人过来给皮皮认识,皮皮才发觉在今晚所有衣装怪异的青年人当中,他明显显得落伍,并且年轻也很老,穿着件
灰色的夹克衫,看样子差不多有五十岁了。姜姿说:"这也是哥们儿,老卫,来认识一下。"
皮皮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老卫就坐到他身边了。
姜姿说:"皮皮你开心点儿好吗?没事儿的,有什么不愉快把它忘了吧。老卫退休之前是个干部,最会开导人了。"
老卫也笑了笑,算是跟皮皮打了招呼。
姜姿说:"皮皮是我的好朋友,这两天遇到些不开心的事儿,你要好好照顾他啊。"说着就又去唱歌了。
29
皮皮没怎么理会老卫,只是喝酒,老卫也不怎么搭腔,皮皮喝一杯他也陪着喝一杯。喝着喝着,皮皮的心酸又涌了上来,往沙发背上一靠
,仰起头,不争气的泪水漫过了眼眶。老卫往他手里塞了一张面巾纸。
皮皮冷冷地说了声:"谢谢。"
老卫说:"小兄弟,别这么难过,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还这么年轻,机会多有很多。"
皮皮也不看他,又低下头来喝酒,老卫仍旧陪他喝了两杯。
皮皮说:"你别陪我了,出来开心的是吧,那就去玩儿好了。我没事儿。"
老卫说:"吵得要死,也玩儿不到一块儿去。"
皮皮说:"那你到这里干什么来了呢?哦,我知道了。你还是找姜姿去吧......我不是做那个的。"
老卫立即说:"你别误会,我也不是干那个的。我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聚会,说实在的,感觉心脏有些受不了。"
旁边有人打趣他,叫:"老卫!过来过来!挑首歌唱唱嘛。"
老卫说:"不行,我不会唱。再说我要是唱也唱那些老歌,你们不爱听。"
他们说:"那也别坐着,过来选一首吧。"
老卫不动,说:"那就帮我点首《红河谷》吧。"又问皮皮:"你不唱歌吗?叫他们帮你点一首?"
皮皮说:"我没心情唱。"
老卫说:"太吵了,不如我们到外面大厅的沙发上坐坐吧,省得心烦。"
皮皮说:"那就坐坐吧。"
大厅里的灯光比包厢里亮多了,也不那么嘈杂,皮皮这才看清了老卫的脸,一脸忠厚的样子,不象想象中那样猥琐。他心里也好奇了起来
,心想,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大叔至少也五十岁了吧,竟然还深更半夜地跑来赶这个潮流。
老卫问皮皮要喝什么,皮皮也没推辞,就叫了杯热牛奶,老卫也要了一杯。皮皮点燃了一支烟,问老卫要不要抽,老卫说自己不会抽烟。
皮皮就问:"你是干什么的?"
老卫说:"刚才那孩子不是说过了吗,我退休了。"
皮皮说:"那你多大年龄了啊?"
老卫笑笑说:"五十多一点儿,病退。"
皮皮说:"哦。"
老卫说:"是不是心里觉得奇怪,这种场合不是我应该出现的?"
皮皮说:"没有......时代不同了吧。"
老卫说:"是吧。呵呵。的确是时代不同了。我年轻的时候要是赶上这个时代,这一辈子就会改写了。"
皮皮说:"是么?"
老卫说:"是啊。你看样子也就二十出头儿吧,比我儿子年龄都小。自然不会明白的。那时候谁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啊,就是自己,也不知
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话也说回来,我能活着看到这个时代,也算荣幸。"
皮皮想,这个时代又有什么好荣幸的呢?还不是一样,结婚的始终要结婚,不能爱的始终不能爱。很多时候,人愿意把无能推给时代去找
理由,把自私推给环境去找借口,人一辈子那么多无奈,还不是自己造成的。
他没让自己偏激的想法流露出来,他也不能体会眼前这个老人寥寥数语的内容,甚至也无法真正体会与自己同居三年的子沛的想法和心情
。他只觉得自己才真正是无奈呢,可怜得象没有根的浮萍那样。
老卫说:"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跟我这个老头子没什么共同语言?"
皮皮看了他一眼。一束蓝色的追光灯着好打在他的脸上,连他刮过的胡茬儿都很明显。这个老头看起来还是五官端正的,年轻的时候可能
也是个帅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老卫说:"你不是北京人吧?感觉你应该是南方的。"
皮皮说:"四川的。"
老卫说:"恩,应该是那里的,个子不高嘛。来几年了?"
皮皮有些反感他这样盘查般的闲聊了,应付着说:"三年。"又切换话题地问他:"你呢?你怎么认识姜姿的啊?在酒吧?"
老卫说:"在公园。"
皮皮想,自己竟然从不知道姜姿竟然还去公园的。自从有了网络以后,谁还去公园那种地方寻找伙伴呢?不过,姜姿是不上网的,所以难
怪了。既然这个老卫不是在酒吧认识姜姿的,那么至少证明他不是个喜好寻花问柳的家伙,当然也可能意味着他没有钱。呵呵,这个老家伙。
皮皮就说:"你朋友呢?你有朋友么?"
老卫微微叹息了一下,说:"我......分手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竟然非常黯然,全然不象是个老人,少了那分看遍世事的成熟感,也
没有一湖死水般的淡漠从容。
皮皮不知道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才好,说了句:"这样啊。"
皮皮也开始好奇起来了,他从来没接触过年龄这么大并且还会因与朋友分手而伤神的同志,他一定有很多故事吧?要是子沛在,子沛是那
样一个愿意找素材写故事的人,他一定会跟老卫好好聊聊的。但子沛不在,也不会在。他的心又开始酸疼。
老卫说:"我跟他好了二十三年零七个月,真怀恋啊。"
"二十三年?!"皮皮不由地感叹了一下。
老卫说:"是啊,象做了一场梦似的。呵呵,小朋友,吓到你了?"
皮皮说:"那么久怎么还分手啊?"
老卫说:"不分手不行啊。"
皮皮说:"那么说......你们二十多岁就在一起了的?那这么多年都在一起了?啧啧,真不容易啊。分手了多可惜。什么叫不分手不行呢?
"
老卫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傻孩子,他死了呗。"
30
皮皮恍然意识到了,人总是会死的,哪怕在一起二十年也一样,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他平常怎么会考虑到这样的问题呢?日子不管平淡也
好波折也罢,年纪轻轻遥想死亡是一种游戏,完全不知道死亡真正的含义。若按以往的想法,他准会认为,既然如此相爱,并且好了一辈子,
一个死了另一个也跟着去算了。但很显然这种想法是站不住脚的,眼前的这个老卫并没有死嘛,还跑到这里参加一个纸醉金迷的同志聚会呢。
老卫还沉浸在对自己同性情人的缅怀追忆里,没注意到皮皮的神情变化,说:"他是半年前去世的,胃癌,都切除了但晚了,扩散了。疼
死的。他死的时候一直握着我的手。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我心里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这回轮到皮皮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了,表示某种安慰。
他忍不住问:"那你们都结婚了么?......刚才听你说你有儿子,也就是说你肯定结婚了的。"
老卫说:"我们当然都结婚了,不结婚也不行。我们年轻的时候,自由恋爱都得看人脸色,不结婚的人组织上都会找人帮你安排的,呵呵
,哪象你们现在这样儿啊。所以,我们都成了家。"
皮皮说:"恩,能理解。你们都有子女了吧?"
老卫说:"是的。他的是女儿,现在也三十多岁咯,在邮电局上班。"
"那么......"皮皮问:"他们都知道你们的关系吗?你们怎么往来的呢?这么多年来就没人知道?"
老卫说:"呵呵,不知道......我是说我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进去吧?外面有点儿冷。"
皮皮说:"好吧。"
进门前,皮皮又说:"谢谢你老卫,以后你跟我好好聊聊?"
老卫说:"行,没问题。"
包厢里刚好响起《红河谷》的音乐来,老卫接过话筒唱歌了。
清晨时大家从包厢里出来,浑身上下都是浑浊的味道,姜姿喝得酩酊大醉,皮皮扶着他上了出租车。
老卫给皮皮留下了电话号码,皮皮说:"我现在没用手机呢,以后跟你联系吧。"
皮皮一直没有打开手机,他怕子沛打电话过来,而自己无言以对。
姜姿回到家里以后就吐了,搞得房间里一塌糊涂的,皮皮无奈,只好帮着打扫,酒味熏得自己也要晕倒。他也喝了不少酒,但头脑异常清
醒。姜姿的房东住在隔壁,看皮皮忙着里外收拾,过了一会过来敲门。
房东说:"醉啦?"
皮皮说:"恩。喝多了一点儿。"
房东打量着他,说:"这屋现在住几个人?"
皮皮说:"现在是两个,我是他朋友,过来借住两天的,找到房子就走。"
房东说:"有身份证吗?"
皮皮说:"有......我给你找找......"
房东冷冷地说:"不用找了。"他把头探进房间里,眼睛四处游动着好象在搜寻着什么,然后看到了小狗卑鄙。"喂,这儿不能养狗的。
"
皮皮说:"我就走了......这狗我得带着......"
房东说:"等他醒来后跟他说一声,我找他有事儿。我们事先说好了的,水电费都只包一个人的。你住多久?"
皮皮说:"快了,没两天。"
房东又说:"别搞得乱七八糟的,啧,这是什么味儿啊......真是......"
房东掩着鼻子走了,临走前仍不解恨地丢给了皮皮几个蔑视的眼神。皮皮真想对他破口大骂了,什么东西,高傲得象什么似的,一个市侩
的男人象婆娘一样讨人嫌。床上的姜姿仍昏沉沉地吐着酒气,他想应该搞点儿什么东西解酒才好。但姜姿太懒了,小房子里又没有厨房,所以
只好烧了些热水冲些果汁喝。他自己喝了一杯,又灌姜姿喝了一半,然后也发困了。
而一转身,他才发现卑鄙不见了,肯定是开门的时候不注意溜出去的。他急着出去找。
还好卑鄙跑出院子并不远,在附近垃圾堆边上找到了,不过它走路有些摇晃,皮皮踢了它一脚,呵斥它回家。卑鄙夹着尾巴跑了两步,突
然一头栽倒在院子门口。
卑鄙吃了姜姿吐出来的东西,醉了。
卑鄙醉得比姜姿严重多了,眼睛不睁开,喘息着,站不起来,象死了一样。
皮皮抱着卑鄙,不知道怎么摆弄才好,渐渐的眼皮实在睁不开,倒头睡着了。
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多皮皮才醒过来,头疼欲裂。他看卑鄙,这只狗又拉又吐得折腾了不知多久,然后头向外趴在门缝里,一动也不动。
皮皮的心里突然一凉,一股寒流从脑门通到鼻孔里。他傻傻地站了起来,呼唤:"卑鄙?......"
卑鄙不动,门缝里的微风吹得它脖子上的毛轻轻摇动。
他说:"卑鄙......你没事儿吧?......你是不是死啦?......"
而卑鄙竟然真的死了。
皮皮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悲凉,感觉自己的四肢都是冰凉的,天啊,这真是......卑鄙还是追随着高尚去了,虽然它是一只狗,它并不自
知自己的生死,但皮皮执拗地相信,高尚死了以后,卑鄙也不热爱生活了,也觉得活着没意思了。现在好了,它们都死了。
皮皮把卑鄙埋在同高尚在一起的地方,回来的一路上都低着头,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姜姿先是说了些安慰的话,后来也不说话了。
公共汽车经过皮皮与子沛房子所在的住宅小区门口,姜姿往窗外望,问:"你和你哥是不是住这里啊?你总说带我来玩儿,但我从来也没
来过呢。挺漂亮的,里面种了不少树啊?"
皮皮说:"玉兰树。"
姜姿说:"玉兰树是先开花后长叶子的吧?"
皮皮不说话。
姜姿说:"夏天的时候也一定很好看吧?那些草也会绿的。"
皮皮不说话,也不抬头。
姜姿说:"唉,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皮皮说:"不知道。"
姜姿说:"你哥给你打电话了?"
皮皮摇头。
皮皮把手机掏了出来。拿在手里端看着,一直不抬头,也不看姜姿。姜姿知道皮皮在掉眼泪。他叹息着把电话从皮皮手上抢了过来,按了
开机键。
接连不断地跳出了几条短信息,姜姿说:"你看看吧。"
皮皮说:"看了和不看都一样。"
姜姿说:"还是打个电话吧,总得面对才是啊。"
皮皮说:"房东找你了么?是不是房租到期了?"
姜姿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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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给子沛打电话的时候,子沛正陪着郝菁菁在婚纱摄影店子里拍照。他们也不得不走这样的程序,但彼此心照不宣,就当是参加了一次
文艺汇演吧。郝菁菁读书的时候参加过那种校园话剧的演出,她还得过优秀奖。并且穿上婚纱的感觉是那样玄妙,那些银片珠光把她衬托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