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秋不妨,被地上的厚地毯绊了腿脚摔倒在地,头部重重撞在紫檀桌角上,发出一声闷响,顿时刺目的猩红映入眼帘。
“逸风!”燕清粼恼得一把扯了他的胳膊,拉到身前,“你怎么如此莽撞?秋儿,你怎么样了?”说完就要走过去查看。
突然一袭黄衫在眼前一闪,苏逸风挡在燕清粼身前,他盯着灵秋一字一顿的说道:“你那点心思能瞒得了粼,你以为能瞒得过我?粼生性最好洁的,像你这种千人骑万人上的货色他最厌恶,你别做白日梦了,他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给郡主下马威,你倒是因为你么?现下你就是装这副可怜相他也不会看上你的!”
灵秋浑身一抖,脸色“唰”变得苍白,映得从额角边上流下的血分外鲜红。
“苏逸风!”燕清粼猛地扯过他胳膊,脸色沉凝下来:“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我怎么了?我若再不说,你就要被他给勾住了!”
“苏逸风,你放肆!”
“他是个男娼,我便是说他也不成么?他自己便是伺候男人的,粼知道后难道不觉得恶心……”
“放肆!”
“啪”一声,喧闹的厅室顷刻寂静,苏逸风立在远处,头不自然的偏向一侧。
“你、你打我?”
颤抖地抚上映着鲜红手印的右脸,苏逸风不可置信的盯着同样有丝迟疑的燕清粼。
“逸风……”
“你为了他打我?”
“逸风……”
“你为了他打我!为了这种人?”苏逸风骤然歇斯底里的冲燕清粼大喊一声,满含着气愤、不甘、错愕,和一肚子委屈。
司锦刚刚引着萧剑上来,就听到厅阁内一阵混乱动静,他们便冲了进来,正见到灵秋一脸惨白的跌在地上,水色的长衫上印着晕出淡淡红色的血迹,他咬着嘴唇、低着脑袋,微微颤抖的肩膀更平添几番怜人之态。
“公子!”司锦大呼一声扑过去,扶住水灵秋,“公子你怎么了?”
灵秋仿若未闻般,低着头不说话。刚刚苏逸风的话就如一把利刃直插他心脏,他不配?他怎么会配?他出身风尘,早就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纵是保全了自身贞洁又如何?说与别人听,谁信?更何况燕清粼堂堂一国太子,何种宠侍没有,就因为对你温言几句,你便……得意忘形了?
燕清粼望了水灵秋一眼,叹口气:“司锦……你多照顾些。我去去便来。”说罢扯了苏逸风从室里出来。
“放开……放开我!”
厅阁外便挨着一处精巧的天窗,俯瞰之下,有燕都最热闹的清风湖。燕清粼不管他怎么挣扎,直接将苏逸风推到墙上,一拳捶在他耳侧,倾身上前,压迫感四起。
“放……放开……”
燕清粼嘴一抿,语调冷沉:“你闹够了没?”
“我……”苏逸风心里一颤,面上却强装镇静,“我哪里有闹?”
“你看你自己成个什么样子?堂堂一部尚书,却斤斤计较,还出手伤人,说出去你怎不怕别人笑话?你的才学,你的睿智,你的礼数,你的风范,这些种种都哪里去了?啊?你是越活越糊涂了,是不是?”最后竟带了丝丝严厉质问的苛责。
“那你堂堂一国太子,却为了一个小倌打伤官家子弟,又怎说得过去?就不怕别人笑话?”苏逸风心一横,索性顶了回去。
“苏、逸、风,你好!你好得很!!”燕清粼像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般,额头青筋隐隐跳动,语调却波澜不惊,只是更加清冷,“你现在真真能耐了,既如此,我也无话说了。”说罢转身欲走。
苏逸风顿时气苦,他上前一步拉住燕清粼的衣袖:“我……让你生气了?”
燕清粼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盯着苏逸风看了许久,吐出两个字:“放开。”
“你……”苏逸风上前两步,抓的更紧,“你总是这样!从小到大,不管何事你总不告诉我,再难再险你都自己担着,你……你当我是什么?你以为你默默做的那些我不知?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承你的情?”苏逸风咬着下唇,眼中氤氲,“粼,我不怕圣君,我不用你护着我,你明知我更怕的是没有你……”
“你胡说什么?”燕清粼一阵懊恼,一半因为心思被人看穿,一半因为苏逸风的任性。
圣君的手段,燕清粼自然不敢怠慢,这点他从柯子卿身上看的一清二楚。自从他与柯子卿相遇后,圣君明里未有什么表示,暗地里可没少使绊子,先让他在朝廷里处处树敌、步履艰难,若非燕清粼向圣君请命将柯子卿调离燕都,恐怕不出一年,柯子卿便会殒命在朝廷的权力之争中。结果,西南军中柯子卿照样不得安生,先不说军中服他者甚少,周身还埋伏着不知多少眼线,在挑拨燕清粼与柯子卿关系上更是做的滴水不漏,单说密令柯子卿刺杀姬容一事,让燕清粼当时就想杀了柯子卿……可惜,柯子卿是个直性子,虽有时颇为固执,却意外地坚强,可怜他被圣君控制的如此彻底,燕清粼反倒没了怒气,顺从心意收他在身侧,一来是不愿他在傻乎乎的被人当枪使,二来……终究还是放不下他。
柯子卿如此,东方慕平也是如此。虽说对东方慕平怜惜多些,当时也是意气之下做了糊涂事,燕清粼倒没觉得有何损失,却终是触了圣君的忌讳,所以自然会让燕清粼牢牢记住这次教训。结果,圣君明明知道东方慕平的阴谋,却密令飒隐瞒了三年,最后再让东方慕平自曝于燕清粼面前。对燕清粼了解甚为透彻的圣君自然知道,让燕清粼断了这种有害无益的念头的方式,没有比让他亲身经历更有效的了。虽然这种手段,是何等残酷。
东方慕平如此,姬容也如此。虽说现在还没查清楚,但就听风楼的规模与实力,燕清粼自然对圣君的暗业敬畏三分。有风泽平这样的影卫,他能不知道姬容潜入大燕?可能性很小。当然,鉴于大燕与凉庭国仇家恨,姬容凭他的身份,就注定与燕清粼走不到一起,但世事难料,与其让燕清粼自己选择,圣君当然更喜欢逼他选择,杀姬容,只不过是个开始,也是警告。
姬容如此,苏逸风又能逃得了?燕清粼九岁那年,苏逸风南下,一别数年,当时只是以为去给苏杭之丁忧,现在想想恐怕也与燕清粼和他走的过近有关,所以再见时,两人都有了一层隔膜,不比往日热络。只是燕清粼没想到,圣君又把苏逸风召回,还加封进爵,好是恩宠一番。期间,苏逸风也脱不了帮圣君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这本身就是双刃剑,你若才德兼备,感恩戴德,自然名利双收;你若不识时务,逆了龙意,自然尸骨无存。这点圣君虽未有跟燕清粼明说,但若是圣君不满意两人的关系,那苏逸风的命不过是蝼蚁一只。
毕竟,作为储君,燕清粼需要子嗣。若是有人挡了圣君期望的路,只有被清扫的下场。
燕清粼怕么?他不怕。
但是,他不忍,尤其是苏逸风,他更不忍。
“我没胡说!你今夜过来,难道不是因为我?你要是因为里面那种人……”
“灵秋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清楚。”燕清粼叹口气,抬手欲抚上苏逸风的长发,结果他头一偏根本不让燕清粼碰。
燕清粼眉头一皱,缓缓收回手:“逸风,你定要惹怒我么?”
自从回京第一次见过苏逸风后,燕清粼总觉得他跟以前……不太一样,虽然只是感觉,但如今看来……难不成是自己的错?
苏逸风听他如此说,猛地抬头欲言,结果顿了顿,他咬紧下唇,没有说出口,却紧紧偎进燕清粼怀里:“我、我不要呆在这儿……”
燕清粼仿若未闻般,没有推开,也没有回应,只是淡淡的说了句:“逸风,你以后离若冰远一些。”
苏逸风身形一僵:“我……我跟她……没什么关系。”
燕清粼翻了个大白眼,废话!
“你听我的便是,”燕清粼揉揉他顶上的头发,“我让萧剑送你回去,以后不许再到这里来,听到么?”
“那你……你怎么不走?”
“你把人伤成那样,我走得了?”
苏逸风脸一红:“我……又不是故意的……”
“借口。”燕清粼不冷不淡的抛出一句,刚想推开他唤萧剑过来,谁知脖颈被一紧一拉,接着唇上触到一片温热。
燕清粼眉头一皱,垂首见他紧闭着双眼,睫毛颤动,吻上半天了却不见任何动静,只是揽着燕清粼脖颈的手臂紧紧纠缠,不动分毫。
低叹一声,燕清粼伸手抚上他后颈:“逸风,有些东西是强迫不来的。”
苏逸风浑身一僵,泪瞬间从脸颊滑落,他双眼仿若失了光泽般,只愣愣的望着燕清粼。
“所以我如此纵容你,你还不明白么?”纵使再狠心,却也不能强迫自己不管你,这样的燕清粼,真真……毫无长进呐。
摇摇头,燕清粼露出抹苦笑。
“你……你说什么?”
前后转变太大,苏逸风一时拧不过筋来,只渐渐瞪大了眼,死死盯着燕清粼。
低叹一声,燕清粼将他揽进怀里,垂首吻在他耳侧:“……真是个傻子……”
“我不是……”有丝哽咽,苏逸风却没再别扭。
“不是什么?”
“傻子……”
燕清粼闷笑一声,突然觉得颈窝里一凉,似乎有什么落到里面,顺着锁骨蜿蜒。
竟是……哭了么?
“逸风……”燕清粼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的心……”苏逸风猛地攥紧燕清粼的前襟,没有抬头,“你还……这么……这么对我……”
“你说我哪次发作你是没有缘由的?”
苏逸风素白的脸上映出几朵红晕:“我……我……”
“结巴了?亏得悠儿天天跟我夸你铁面无私,温雅沉敛,为何我却丝毫见不到呢?奇怪奇怪。”
“你!”苏逸风一张脸涨的通红,只拿了手往燕清粼嘴上捂去,“都是因着你……你还幸灾乐祸……”
“那便是承认自己错了?”燕清粼抓住他那只造孽的手,低头吻在苏逸风微微发肿得右脸,上边有几处淡淡的瘀痕,看来自己那掌打得着实不轻,“既错了,是不是该去道个歉?”
“道歉?为什么?”本来被燕清粼哄的晕陶陶的苏逸风,一听这句话,豁的提高了声音。
燕清粼没有说话,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忽然唤道:“萧剑!”
暗影一闪:“爷。”
“送苏大人回府。”接着,一甩衣袖,燕清粼转眼进了厅阁。
苏逸风又气又苦,刚想跟过去,岂料身前蓦地挡了个身影:“苏大人,请!”
萧剑躬身一礼,身形却紧紧挡在门前,不让苏逸风进去。
“你……让开!”
“属下劝苏大人还是走得好,大人也该了解主子的,这时候进去,只怕再想挽回些什么也是枉然,若是不小心触了主子的忌讳……后果如何,苏大人还不清楚么?”
苏逸风紧紧咬住下唇,静默了片晌,忽然说道:“你也……觉得我错了?”
萧剑目不斜视的盯着地板:“旁的,属下不知,不过……”
“不过?”
“能得主子如此恩宠的,实在鲜见。”
“所以?”
“但望苏大人珍惜。”
苏逸风苦苦一笑:“他满眼里哪有我?”纵使我如此任性求全,不也被他视若不见?
“苏大人好糊涂。”
苏逸风一愣:“何……何意?”
萧剑突觉自己失态,忙尴尬的咳了一声:“苏大人,请吧,属下失言了,你莫记在心上。”
苏逸风眼色一黯,重又看了眼紧闭着的厅阁,接着抬起头来,强笑道:“烦劳萧侍卫。”
第七十二章:秋儿
曙光熹微,晨雾霭霭,繁华喧闹的洛泺街渐渐趋于安静,街上传来隐约的叫卖声,在春寒料峭的冬日,更显几分萧索。
轻轻上了悬梯,萧霆挥退多余的人,然后自己登上三楼,刚转身便见萧剑双臂抱于胸前,后倚在墙壁上闭目养神。
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爷醒了?”
萧剑没动身形,眼睛也没睁开,只懒懒道:“还没,萧达进去了。”
“不是说圣旨已经到太子府了?”
“圣旨事小,扰了爷的清梦,那可事儿大。”
萧霆耸耸肩表示赞同,然后跟萧剑并肩靠在墙上:“也不知是什么旨意,皇上怎地一大清早便下旨呢?莫不要惹上麻烦才好。”
“圣意难测,不过那些奴才知道爷需要静养,也不敢放肆的。”
“嗯。对了,爷最近身子如何?”
“好多了,脉象平和许多,内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前些天爷还格外开恩,指教了我几招呢。”
“那就好。”
片晌,两人都无语。
“只是……”
“嗯?”
萧霆看了剑一眼:“爷怎会留宿呢?幸好这边人手够,不然出个意外之类的可如何是好。”
剑斜睨着他:“这还不是你的功劳?给爷整出这么号人,本来爷就耳根子软,你让那么个楚楚可怜的人往爷面前一站,爷走得了么?”
萧霆苦笑道:“爷的耳根子软?你这番说辞又从何得出?再说,我只不过尽了做属下的本分罢了,而且我当然是确定灵秋既温婉悦人又身家清白才如此做的,有何错么?”
剑重新闭了眼,靠在墙上:“你不懂。”
萧霆瞪了他一眼:“就你懂?”
“那当年凉庭姬三殿下又是怎么混进风雅馆的?”
萧霆脸色一僵:“我……我又何曾想过会生出这种变故?你当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