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冬在听到我说‘兄弟’的时候,肌肉明显松弛了一下,他随即干脆地回答,“你死了,我当然会难过。”
“你会难过到哭吗?”
“这……我不知道。你说这么丧气的话干嘛?”
“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我松开了他的腰,故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晃进了浴室,“我去洗个澡。不知道今晚你会做什么好吃的?”
我没有听到林冬的回答,就锁上了浴室的门,把水温调好,然后舒舒服服地泡了起来。妈妈桑说我皮肤很好,摸上去和玉脂一样,我想这或许就是我常泡澡的结果。电费可以省,但水费不能省,我眯上了眼睛,感觉自己的皮肤正被水池中的温水一点点的吞没、占领。
水龙头上已经有一两处掉漆,露出了底下丑陋的金属颜色。我忽然间就想起以前和我关系很好的一个MB,他的座右铭便是‘明天不一定是美好的,但美好的明天总会到来’。他长得没我好看,所以总是要去揽一些辛苦的活。我认识了他半年,却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但我一直很羡慕他,在那么落魄的时候,也能昂首挺胸,迎来他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明天。
和他比起来,我其实很幸运。我已经很幸运了。只是这世界上比我幸运的人多了太多,所以偶尔我心里会不平衡而已。
洗完了澡,悬吊在客厅的表刚好指向六点。我在窗台吹了会儿风,顺便把衣服收了进来。我房间里已经焕然一新,衣柜里乱堆的衣物整整齐齐的摆放着,林冬总是有种魔力,凡是经过他手下清理的房间,都干净得让人惊叹。
我脚下穿着塑料鞋,啪嗒啪嗒,水迹沿着浴室的门口一直到我的门口,我在房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却怎么都找不到林冬,他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忽然就惊慌起来,神经质地叫道,“林冬!林冬!”
没有人回应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不停地回放。这单元房明明不大,但少了那人,却一些子空荡荡的,像我此刻的心情一样,什么都填不满。我又喊了两声,“林冬!你别吓我啊!”
随即我冷静了下来,看了看茶几。茶几上果然放着一张小纸条,字迹工整,是林冬的笔迹。
上面说他今晚有‘应酬’,今晚没时间和我一起吃晚饭,又说冰箱里有一包速冻饺子,叫我自己煮了吃。我把那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将叠成纸鹤,放到自己屋书桌上的透明玻璃瓶里。那瓶子叫许愿瓶,我记得当时我去文具店买小尺时,鬼使神差地就把它买了回来。我那时只好在付账,无心地问了一下那小售货员,“这个瓶子是干什么的?”
小售货员显然热爱浪漫,她看上去也才刚读了大学一年级,只是只是偶尔出来打打兼职工,我记得那时她手指上涂抹着艳色的指甲,指着那透明的玻璃瓶说,“这个是许愿瓶哦,别人都说,只要把愿望写在一张纸上,折成纸鹤,用一千只纸鹤把这个许愿瓶填满,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我觉得挺有趣,于是就问道,“多少钱?”
“十块。”小售货员兴奋地叽叽喳喳,“你是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客户,又长得这么帅,所以只算你八块。”
我正好有八块钱零钱,就把那许愿瓶买了回去,摆到桌子上。一个愿望八块钱,我觉得这钱花的不算冤。人活着总是需要一个信仰的。上帝我不信,如来佛祖我也不信,我只信我自己和这个小小的许愿瓶。
每天我都会折一、两个纸鹤扔进去,几乎每只纸鹤拆开了摊平后,都写着同样的愿望,‘我希望有钱’。后来我还清了债务,开始有自己的储存了,我的愿望就改成‘我希望有更多的钱’。……再后来,我遇到了林冬。我的愿望就是,‘我希望林冬能永远和我在一起’。
可惜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折了多少只纸鹤,又懒得把它们都拿出来重新数一遍。所以我想,如果哪天我的愿望达到了,或许我就刚巧折了一千个纸鹤。明天不是美好的,但总有那么点东西,可以让我期盼它的降临。
那晚我没吃东西,折了一晚上的纸鹤,最后困得不行了,在沙发上睡着。第二日清晨,林冬终于回来。他开门的声音很轻,却还是惊动了我。我在半睡半醒之间,也没急着睁开眼睛,但周围发生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林冬他走到沙发前,把大衣脱了下来,披到我身上。
我差点就抑制不住,差点就伸手去拉住他,最后我还是没有,我只是乖乖的蜷在沙发上,任由他的大衣,带着他的体温,覆盖到我的身上。他走到厨房,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瓶水,然后走进浴室里,冲澡,我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他洗了很久很久,而我终究是没撑住,再次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我一直睡到了中午才从沙发里醒来,再次感叹被人包养的日子实在比零售的日子要悠闲上数十倍。林冬的房门虚掩着,我有些奇怪,这个时间他应该早就起床看X望英语的周日特别节目。于是我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房门。林冬正在他那张雪白的床上平躺着,双眼看着天花板,整张脸发青,鼻尖上敷着一层细密的汗水。他的手指死死地抓着被单,呼吸急促。
我连忙走了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冰冷的吓人,就好像死尸的温度,我十分害怕地叫起他的名字,“林冬,林冬,你……”
“小九,我感觉不舒服。”林冬断断续续地说着,他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指甲陷入我的手掌中。他感受不到疼痛,我心口的疼痛却比手心的疼痛感更剧烈。他皱着眉,“好像有东西,在咬我……”
即使他不说我也能看出来。只是他说出来后我心里更难受了而已。我用手抚过他的前额,努力安抚道,“没有的,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错觉。林冬,你忍忍,再忍一会儿就过去了。”
林冬的一双眸子再次黯然,黑漆漆的,好像能吞噬一切的黑洞一样,他的身子开始大面积地冒冷汗,又或许冒冷汗的是我的手心,总之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浑身凉凉的。我看着床上身子因为痛苦而抽搐起来的林冬,心里腾升起巨大的无力感。一只蝴蝶误入了蜘蛛日日夜夜编织出来的网,不论它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林冬之前犯毒瘾时,我都给他打了一针。他已经很自律,普通人可能一天不打就会不舒服到极点,但他硬是能忍到三天,直到实在忍不下去了才央求我给他注射一针。但有多少心灵强大的人在毒品前溃不成军?林冬他再自律,也还是个人。
林冬忽然用头撞起墙壁,狠狠地,他的前额马上就红了一片。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似乎能通过自残而得到一种解脱的快感,撞墙对他来说刺激还太小,他很快就把目标移到床头茶几上的水果刀上。我拼命地拽住他,带着哭腔地央求着,“林冬,你别这样!”
他不听,或许他已经听不懂。他把我拽到一边,手毫不迟疑地抓上水果刀,笨拙地往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深红色的血像是一条不规则的线,蜿蜒流下,在白色的床单上,一片触目惊心。我扑到他身上,把他按倒在地,和他争夺起那把银色的水果刀。
林冬用这同一把水果刀,给圆圆削苹果。就在两天前他还在充满阳光的医院走廊,忐忑腼腆地问我,“我这样子怎么样?头发是不是乱了?”我记得我对他说,“林冬,在我眼里,你是天下最帅的男人。”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帅的那个。
圆圆
我压在他的身上,两只手紧握着他拿着刀刃的手,对他轻声安慰道,“林冬,还等着和你过半辈子呢。你先松手,乖。”
圆圆这个词是有魔力的。林冬在听后,放大的瞳孔忽然剧烈收缩了一下,抓着刀刃的手也松了劲儿。我连忙趁机夺过了那把水果刀,看也不看地扔出了窗外。后来想想我这个行径也实在太危险,万一楼下有人走过,那岂不是要倒了大霉。但我那时根本就想不了那么多。我的眼里只装下他一人。
我又连忙翻出了绳索,威逼利诱,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林冬捆到床头。好在我们家里各种道具俱全,而我的手法虽然比不上我的那些变态客人,但没吃过猪肉总是看过猪跑的,林冬最后被我五花大绑在床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喘气声急促,但眸子已经渐渐地有了焦距。我脱力般地坐在地板上,惊魂未定地看他。危险似乎已经远去。
我凑到林冬的身前,小声问道,“林冬,感觉怎么样?”
林冬很困难地对我笑了一下,这个笑容真的苦到骨子里,他说,“我以为,我撑不过来。”
我咬了咬牙,“你会撑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嗯。”林冬的声音像是羽毛一样,轻轻地从空中飘落。他的表情上写满了不确定。我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林冬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你说的对,我已经挺过来一次了,万事开头难,以后应该不会像今天这样……”
我把捆绑林冬的麻绳松开,丢到地上。林冬之前留了那么多汗,我怕他会脱水,于是我连忙去厨房给他灌了一大杯的白开水。他咕咚咕咚地喝下,神色比刚刚要镇定了许多。
我扶他从床上坐起身,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子软而无力,趴在我的怀里。我微微地低下头,就能看到他惨白的嘴唇,和一根根长长的眼睫毛,一滴滴汗水像是蝴蝶一样,停息在他的鼻尖。
我神思恍然,脑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却没想到自己就这么直接地问了出来。我问他,“林冬,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林冬粗声喘着气,不明所以地问道。
我咬了咬牙,干脆问出口,“你是不是后悔那时帮我打了一针?如果你当时没管我的话,现在你哪会遭这份罪?”
林冬沉默了一会,他又给自己倒了杯水,这次喝得不像刚刚那样狼吞虎咽,而是斯斯文文的。喝完之后,他仰起头,眼睛轻眯,问我,“小九,你想听真话假话?”
我心里忽然凉了下来。一直以来有一个信仰在支持着我,所以多苦的日子里都有甜甜的回忆。我有时甚至以为以前遭受的那些苦只是为了迎接一个人的到来,而那个人,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就是林冬。我已经开始害怕听到真相。真相总是残酷的,我宁可活在童话故事中,把自己关在城堡里,期盼着骑士有一天会降临。
我轻轻地说道,“我想听……假话。”
林冬似乎有些惊讶,他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我……当然不后悔。”
我呵呵傻笑了一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对我们来说,真实和虚幻又有什么差别?玫瑰花是美丽的,即使长着利刺也有人固执要把它摘下。我的这朵玫瑰永远都摘不下,但我还是想能去触摸他的利刺,扎出了一手的血,一边痛着,一边微笑。因为除了微笑,我还能做什么呢?
林冬起身,说要去看英文节目。我在沙发上陪着他看,像是看天书一样看着电视屏幕,偶尔会有一两个熟悉的词语,我就兴奋地用叫出它中文的意思。每当这时林冬都会鼓励地对我微笑,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的微笑。后来他的笔记越记越乱,身子又开始冒冷汗。我以为毒瘾发过一次,这一天就不会再复发,可谁想到它来的是那样的没有规律。
直到林冬身子忽然一抖,瞳孔急急收缩,简直就快要竖立成一条直线,我才意识到情况不好,连忙又把他捆了起来。这次毒瘾发作比上次还要可怕。林冬几乎要把绳索给扯断,他嘶哑着,像是动物一样,在地板上打滚,央求我给他打一针。
我打开保险箱,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我们没有了,已经没有了!”林冬又说,“杀了我!”我只是默然,张开手,紧紧地搂住了他。虽然手和脚被绑了起来,但他比我预想的还要具有攻击力的。他一口咬到了我肩膀上,隔着睡衣,留下了一个清晰的牙印,我疼得叫了出来,不得不站起身,找紫药水涂在伤口上。
我怕他用牙齿咬伤自己,于是往他嘴里塞上了东西,用纱布紧紧地包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林冬终于不再挣扎,平躺在地板上。电视里正重复地播放着一支广告,吵得我心烦。我们两人相望了一眼,再也没人有勇气说‘这次挺过去了,下次一定会更简单’这样的鬼话。
我抿了抿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想想办法吧。这样熬也太痛苦。”
林冬没回答,眼皮微微地抬了一下。他的力气已经全部耗尽,现在连说一句话都变得极为困难。我听说吸毒的人脾气焦躁,不知道林冬这样温和的好脾气,是不是也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我颤颤抖抖地打开手机。
我的手机是折叠式的,开机图片是林冬和我的合照。是我们心血来潮时一起在主席象前照的一张照片。后来我再回想起来,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那是我们唯一的合照。那张照片只是随意之作,但那天阳光充足,映照在我们微笑着的年轻面孔上,斑驳淋漓,什么都是美丽的。
我寻找来电记录,找到了文修的号码,然后拨给了他。其实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帮我这个忙。虽然他口头上是说了,“我会帮你想办法……你就别难过了。”但是这很可能是为了安慰我的一句话。就好像在做 爱时男人总是喜欢口里叫着,“亲爱的我爱你。”一样,比空头支票还要不靠谱。
所以当文修接起了电话,话筒里传来他附有磁性的嗓音时,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他倒也好脾气,没有挂电话,只是一味地说着‘喂喂~大灰狼,你在吗?’。我走到厨房,打开窗户,吹了两秒钟的风,然后才开口,“我朋友的事儿……你真的能帮忙吗?”
文修马上回答道,“嗯,我已经帮你联系了这方面的催眠师,他做完手中的事,明晚会坐飞机过来。”
我惊讶,“这么快?”其实我恨不得他更快点。
文修似乎是笑了,“对啊,为了你的事儿,我动作能不快吗?”
我怎么觉得他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的味道。但我也没好意思指出,只能再次谢过他,然后约在后天一早和那催眠师见面。挂断电话前,文修似乎有些不满,直问我,“小九,难道你都不表达一下对我想念吗?”
我觉得林冬的事儿有了点希望,心情比刚刚轻松不少,于是也跟他胡闹了一下,“嗯。想死你了。”
“啊哈哈,你是说真的?”
“假的。”说完我就挂了电话,把电话重新揣到裤兜里,走起路来,竟感觉轻飘飘的。走回客厅,我蹲下身,从电视和墙壁之间细小的缝隙中,找出最后的一包香烟,抽出了一根夹在手上,又从厨房找出点火器,点了三次,终于点燃了它。三个星期的戒烟生活让我一直神经紧张,在深吸了一口后,我只觉得浑身放松下来。
林冬默默地看我抽烟,没有阻止,他只是问道,“你刚刚给谁打电话?”
“包养我的人。”没有烟灰缸,我只能找来昨日的报纸替代。我想了想,又说,“他说他会帮我们。”
“怎么可能?他和你只是嫖……关系而已。怎么会插手我的事。”林冬隐晦的说道。但他的意思已经表达的清清楚楚。我心里忽然一阵酸涩。文修对我这么好也只是想讨我欢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玩腻了我,扔都来不及。我们的关系也只是:嫖客与被嫖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