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到這裏的時候,哪里還有什麼歸藏塚,完全就已是一片廢墟。
"歸藏第一重還有一個出口。"黃泉這時低語。
可他傷重之身,如何能過險抵達?
"在哪里?"紅衣拉著他的衣袖問。
黃泉不說話,人已向荒山東面的一處山腳掠去。
山腳下樹葉蔥郁,卻都是黑色的,形狀怪異之極,凡是稍稍瞭解毒藥的人一見都會知道這些樹葉都是帶有劇毒的。
那是因為這裏的地勢低凹,容易生存瘴氣,所以有毒的藤蔓也最易生長。
此時,那些深色藤蔓之中似乎有一個淺白的影。
黃泉凝眸。
"是王爺!"卓紅衣驚呼道。
是他。
黃泉並不在乎那些毒藤,他撥開藤蔓走了進去。
朱濂之正倚著洞口,幾根藤蔓沿著他的身體蜿蜒,更有向上延伸的趨勢,看得出他其實早已脫困來到了這裏,只怕是因為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走出一步了。
黃泉凝視朱濂之帶著血污的臉,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地牢之中。
朱濂之這時眼瞼微動,似乎感覺到了來人,可是沒能睜開。
黃泉凝視他閉著的眼半響,然後緩緩蹲下,抬手將纏繞在他身上的藤蔓一一折去。
恍然間,他似乎聽到了他的低語,"第二次來地牢的那晚......"黃泉驀然抬眸,朱濂之蒼白的唇瓣是虛弱無力的淡笑,"......是來救我的吧......"
那張面具在那時曾出現過兩次。
第一次,只是一見。
第二次,他沒有讓他看見。
因為那時的他,已像個鬼。
他掙扎著出了地牢,卻在轉身之際看見了那張極其精緻的面具。
他知道,是那個見過他受刑的男孩。
男孩的名字,叫黃泉。
黃泉愕然,與他對視。
正是那雙幽亮瞳仁。
黃泉俯身將朱濂之緩緩抱了起來,他的動作異常輕柔,只怕會碰觸到他身上那到處的傷痕。
朱濂之輕閉上眼。
那夜的火燒遍了整個京城,滿城皆是哭喊聲,可他卻在那冶魘火光之中,記住了一張詭譎之極的銀色面具。
於是,對那個人,便有了諸多好奇。
"慢著--"
當黃泉轉過身,卓紅衣卻橫劍擋住了他的去路,"你要將王爺帶去哪里?"
"枉生樓。"黃泉簡單說道。
紅衣擰眉道,"你還想對王爺做什麼?"
"我會對他負責。"黃泉卻道。
紅衣不由咬唇怒道,"王爺現在這個樣子還不是因為你?我不會允許你帶王爺走!"
黃泉靜靜看著紅衣激動的樣子依然沒有什麼起伏地說道,"讓開。"
"我不讓!"
黃泉看了她片刻,逕自往前走去。
"你......"卓紅衣想上前,可又怕傷到了朱濂之,於是只得步步後退。
"樓主。"黑影飄忽來到黃泉身畔。
"這裏交給你了。"黃泉說著低頭看了看懷裏的人,又道,"不要跟他們交手。"
"是。"黑影垂首。
紅衣愣住,不要交手是什麼意思?
兩人一錯身,黃泉便向山下移步而去。
端無傷見狀就欲追趕,卻被黑影閃身攔住。
"讓開。"紅衣這時舉劍對著黑影說道。
黑影不響。
紅衣一劍刺去。
這一刺入肉三分。
紅衣怔怔看著那人,便沒能再刺下去。
青煙嫋嫋,透著一股迷離的味道。
黃泉抱了朱濂之回到枉生樓,轉身入了無想閣,將他輕放在床上,吩咐魍魎去準備木桶跟清水。
再回頭,他伸手將臉上的面具摘下,放在了一邊,然後低下頭為朱濂之處理傷口。
那些傷極難處理,有些已跟衣服粘合在了一起,撕開的時候難免引起一陣疼痛,以至於朱濂之睜開了雙眼。
於是當他看見了黃泉的臉時,便不由微怔了。
黃泉的那張臉,雖說跟葉卿相同,可眉宇神情之間並沒有葉卿給人的感覺,竟完全似另一個人。此時這雙低垂的眸清明無比,不含一絲多餘情感,也毫無溫度可言,而那淡薄的唇抿成了一道直線,靜默著不言語。
朱濂之不由低低地笑了起來,緩緩開口言道,"你......就是黃泉......"他的聲音甚是無力,那些痛楚也沒有少去半分,可他的笑卻將一切都淡化下去,淡然自如。
"嗯。"黃泉抬眸看他,點頭。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吧......"朱濂之輕笑著。
黃泉沒有出聲,只是凝視朱濂之的雙眼。
魍魎這時將木桶跟清水準備好又悄然退了出去。
"這裏......很安靜啊......"朱濂之低語著,隨即疲倦地又閉上了眼。
黃泉看了他片刻,便又垂眸,繼續動手將朱濂之身上的衣物褪去。
而當他的手來到朱濂之右肩那道極深的創口時不由停了下來,因為,他覺得為難。
這傷,依稀可見斷裂的肩骨,此時跟撕裂的布相互纏繞,根本無法一時間清除乾淨。
這是他親眼所見卻沒有出手阻止造成的。
那時銀芒閃過眼底時他卻無動於衷,任那柄尖刀刺入朱濂之的血肉,深入了骨。
可他糾結的疼痛他看在眼裏時,已是心念微動。
"真不知道你會因為誰才有心呢......"枉凝眉那時的話恍惚又來到了耳畔。
他知道有個人他會在意。
黃泉將目光緩緩移到朱濂之的臉上,一張臉依然平靜,神情卻帶了幾分了悟,眼底是空明一片。
佛語曰:
一花,一世界。
於是--
一葉,一如來。
驚魘驚情之卷完
夜残梦之卷上篇
枉生。
一切皆为妄念,无从为生。
枉生楼的火是凝眉亲手放的,在火中重生,便化成了纠缠记忆的鬼,他看着大火烧毁了雕镂的梁,惊飞的檐,火中她美丽的身躯生生被烧成炭火一般的焦黑,那是他亲手所毁无法挽回的错。
一念错则万般皆错,于是便有了一念万年的佛语。
如今,他又重回枉生楼。
白骨成堆,烟雾终日不散,可沿途却开遍了鲜艳的大红花朵,一团魇红痴痴缠缠,像极了那夜的火,那夜的血。
彼岸之花,开在彼岸。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
朱红御的手指掐进了手掌,闭目间尽是深重的痛,遍体生疼。
无想阁之中依旧是一片宁静。
清凉的是水声。
却无人声。
眉宇纠结,倦意缠绕,
冷汗出了一身,痛到乏力。
可,依旧不甚在意。
水已经换到了第三桶,终于将他一身的血迹洗尽。
黄泉将他全身包裹进柔软的毛毯里,重新又抱他回到床上。
见他手指冰凉,黄泉遂盘腿上床将内力渡入,如此须臾,他的身体才逐渐有了暖意。
"似乎......远处有人声......"将他放平之际,他微微睁眸低语。
那双眼,透着无尽的疲倦,却像夜一般深幽。
"嗯......"黄泉静静注视那双眼,轻答。
"若因我而来......不要为难他们......"他低语。
黄泉点头,却道,"我先为你包扎。"
"好......"他淡淡的笑,看在黄泉眼里,有种透明之感。
白布一圈圈缠绕,黄泉的动作细致而轻缓,此时小楼外声音渐杂,他也不在意,仿佛只有眼前这些蜿蜒怵目的伤口才是他需要担忧的。
而床上的人只是闭目,任黄泉的手指轻抚过那些似乎已是很久远的伤,思绪渐渐飘远。
"小濂,你去见过万贵妃了?"
"嗯。"
湛蓝的天空下,浮云缥缈,大雁排成一字飞过了头顶,落下一行阴影。
"她没有对你怎么样吧?"男孩脸上似是有着担忧,问着刚从宁贞宫里过来的他。
"没有。"他淡淡道。
"姨母说要你提防她。"男孩仔细注视着他。
"我知道。"他答,却有些心不在焉。
"前些日子父皇带来了乌斯藏进贡的夜明珠,你见了吗?"
"见了。"
"小濂?"男孩敏感地觉察到他的不对劲。
"我没事。"他笑着,望着男孩。
其实姨母担心的人,并非是他。
成化十一年立下的太子,不过是一个幌子。
他微微闭眼。
"今天我不去见姨母了,你替我去吧。"他的声音,清清淡淡,融入了风中。
是他不应该在那个时候知道太多事,所以,他只有一身担待下了所有。
所以,不想让那个男孩知晓。
只是如今,他还是来了。
繁华三分,二分尘土,一分寂寥。
朱佑樘以天子之尊,携千军万马之势,将枉生楼重重包围。
给他指路的人,便是前朝罪臣朱红御。
"见吗?"黄泉低问。
他微点头。
对于命运,他一向只是面对,从来也不会轻易逃开。
这天下,被命运翻弄于股掌的,又岂是他一人?
他的笑,依旧的漫不经心,却让人揪心。
"给朕进去找,一定要将九王爷找到。"朱佑樘一来到枉生楼,便对身边的众将领说道。
"是,皇上。"
众将领正欲行动,却听一个悠悠声音缥缈入耳,瞬间都觉得动弹不了。
"他正在休息,若你们惊扰到他,休怪我出手。"这个声音似乎离得很远,却又仿佛近在耳边。
"是黄泉。"一旁的红衣闻声便道。
浓雾尽头,是依稀修长的身影。
朱佑樘望着他,开口道,"朕来接他回宫。"
黄泉看着朱佑樘片刻,说道,"那要问他愿不愿意。"
"他愿意见朕?"朱佑樘低问。
"跟我来。"黄泉说罢转身,又重回雾中。
无想阁之中有一股血合着药的味道,望着那扇半开的古朴木门,朱佑樘微有些犹豫,推门的手只碰触了一下却又放了下来。
"......是皇上么?"房间里却传来他的声音,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倦意。
朱佑樘不响,又过了好久才轻轻推开了门。
朱濂之和衣靠坐在床上,湿发散在身前,神情慵懒,除了脸色甚是苍白以外便再看不出其它。
他受伤的事朱佑樘自然已知晓,可就是因为他总是这样随意的笑,所以让朱佑樘一直以来都忽略了很多事--很多他应该追究下去的事。
而那儿时的玩伴,也早已随着这一切远离,不仅仅是因为时间的流逝,更是因为朱濂之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残忍回忆,他不知道他是怎样面对的,他也不知道他为何还能笑得这般不在意。
是否因为他将一颗心藏得太深,所以透过这双眼便怎么也无法看透了。
"皇上,臣弟身体微有些抱恙,恕臣弟不能下床给皇上请安。"朱濂之见了他便道。
"九弟......"朱佑樘的声音带着叹息,他缓缓垂眸。
是了,正是他这样的疏远。
--他们之间终究已是不同了。
那个对他心存忌惮的人,正是自己。
"你......恨的应该是我......吧......"所以,朱佑樘无法不在意。
"皇上,我早说过了,恨谁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朱濂之也不由轻叹。
"你一句毫无意义难道就能一语带过你那时受的苦了么?"朱佑樘狠狠拧起了眉,他语气有些强硬,里面却带了很浓的自责。
朱濂之缓缓别开眼,凝望窗外浓浓的雾气淡淡道,"受了就是受了,皇上要我怎么说呢?"
"你既不恨我,又这般不在意,叫我该如何补偿?"朱佑樘看着他低语。
朱濂之却淡淡地笑了,"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朱佑樘不语,他的神情之中充满了复杂,仿佛不知该如何面对朱濂之的那句"过得很好",他深深闭目,低叹道,"我那么对你......你怎么会好?"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朱濂之便道,"皇上自然有皇上的用意,应该不用太在意才是。"
"你叫我怎么不在意?"朱佑樘的声音深沉无比,隐隐有着怒气,对自己,也是对他。
朱濂之不由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当年的男孩依旧还是那么执拗,只要认定了就很难让他改变。
他只有低低叹息着说道,"你现在已是皇上了,还请皇上回宫吧。"
朱佑樘抬眸看他,却道,"朕知道你伤得不轻,朕要带你回宫养伤。"
朱濂之轻摇头,"若是可能,我最不想回的就是那里。"
朱佑樘目不转睛看着他,"你--"
朱濂之轻轻笑了起来,却淡淡道,"皇上,如果你是我,想回到那里去吗?"
朱佑堂怔怔望着他,什么话说不出口。
"我不是恨,而是......"朱濂之微仰首又道,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恍然,"对那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跟皇上的也许不大相同......但是,那种纠缠太深......"他说着垂眸,"......我......早已不愿去想......"
朱佑堂默然,他如何会不知道朱濂之这番话的意思,他们自出生起即被关在一个小屋里养大,直到六岁那年才得见天日,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原来是当今圣上,可皇宫里的纷乱倾轧,万贵妃终日虎视眈眈,所谓皇子的生活却是如此不堪回首。
说厌倦也好痛恨也罢,若不是注定了是太子,他宁愿离开那个纷乱之处,而于朱濂之,他早知两人不是同一个生母,却甘愿代替他被掳,也许......只有他还在纠缠着以往的事......而他其实也无法为这个人分担些什么。
朱佑樘此时不由深吸一口气,随后叹道,"罢了,随九弟之意罢。只是那香毒的解药......我已命人在找......"
他说的时候明显有些迟疑,朱濂之又岂会不知道解药其事只不过是风闻罢了,就算真有解药,也没有人能够片刻从用了十余年的药中解脱出来的。
于是他只是随意地笑了,淡淡说道,"皇上不必为臣弟的事太过烦心了。"
朱佑樘注视他的眼,只有垂下眸。
他就是这样。
朱佑樘忍不住轻轻闭上了眼。
现在在知道了一切的情况之下再见到他这般不在意的神情心底总觉得隐隐作痛,可逝去的终究已是逝去了,他什么也挽回不了。
这时门外忽然一阵嘈杂,随即便有一个声音说道,"我要见王爷!"声音清脆,朱濂之一听便知那是红衣。
这时另一个声音在一边低声道,"楼主,属下拦不住她......"
"王爷。"伴随着红衣的呼唤,房间的门瞬间被推开,一个红影便莽撞地冲了进来。
朱濂之抬眸看她,笑道,"是你啊......红衣......"
卓红衣在乍见了一脸淡笑却苍白病容的朱濂之之后便站在了原地,脸上的神情分不出是喜是悲,眼睛一眨,眼泪便止不住地扑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