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连江 上+番外————薄荷酒

作者:薄荷酒  录入:02-22

      有一瞬间,我觉得左回风看我的目光变得很柔和,可是再定睛一看,仍是那么冷,山巅冰雪般的冷漠与高高在上,刚才的恶意又回来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房间里一片沉寂,我沉默地看着他,他冷漠地看着我,我在等待,他在审视。

      良久,他开口了,口气还算温和:“明天,我派人过来接你母亲到左家庄小住,我会派人服侍她,你不必牵挂,一心还债就好,记着左家要的是干干净净的银子。”

      我怔住了,跟着便是一股怒气直冲上来,怎么也想不到他开出的条件如此不合情理。我狠狠地怒视着他:“阁下是要我们母子分离么?”

      我的怒气显然令他感到愉快:“你请得起好大夫,用得起好药?你忍心让你母亲躺在如此阴暗潮湿的小房里,病情日渐恶化?只要你善尽欠债还钱的本份,她就能在左家庄过得舒舒服服,再无贫寒之虞。况且,”他踏前一步,像是要将我发白的脸色看得更清楚些,语调里有种说不出的漫不在意:“她早已不认得你了,母子分离不分离对她又有何影响?”


      最后一句话如鞭子一般抽在我心上,身体内部早已摇摇欲坠的一处地方,开始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我死命支撑着自己,想维持住脸上原本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看得出来,因为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更愉快了。他欣赏着我的痛苦。


      简简单单几句话,我溃不成军。打不过,逃不走,我只有竖起白旗,至少他保证了病人的待遇,左家之主向来言重九鼎,我还信得过。

      江湖上盛传左回风的冷酷难缠,冷酷倒不一定,论起狡猾,我,领教了。

 

      马蹄声声,起落间水花四溅,渐行渐远,我倚在院门边,不想立刻进屋。左回风行了善事,也得到了一个足以控制我的筹码,不可谓不高。然而,我似乎并不值得他如此费事,一个弃徒而已。像是要响应我烦乱的思绪一般,丹田里一股乱流缓缓开始左冲右突,身体里钝钝地痛起来。我心中一凛,按理说,现在离理应发作的时间还有三四个时辰,居然提早了这么久。


      从怀里掏出小小的药瓶,吞下一粒,我依然倚在院门边,这次是无力动弹,静待体内的药力散发。

      雨很冷,雨真的很冷,我欠别人的,似乎永远也还不完,别人欠我的,我已无心无力去讨还。

 

      第二章、往梦之中

 

      当晚,雨停了。我换了一身衣衫,朝金陵最出名,也几乎是天下最出名的青楼:天香楼而去。到达时正值华灯初上,大红灯笼低低挂着,人影错落,尽是风流,红香绿鬓,溢彩流光。


      纸醉金迷地,醉生梦死乡。

      我一走进去,便有巧笑倩兮的佳人迎上来:“这位公子好俊的人品,第一次来么?”我向她浅浅微笑,“有劳姑娘,我有事找天香。”她俏脸微微一红,上下打量我,说:“天香姑娘可不是说见就能见的,公子若想见,就得照着规矩来才是。”


      她的态度算是相当客气了。天香楼自创建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始终保持了一个传统:历代花魁必以“天香”为名,每一代天香都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盖西子,赛王嫱,往往非王侯将相不能闻其声,睹其颜,遑论登堂入室。故此,天香不仅仅是一代红颜,也是名誉与地位的代名词。我要求见的这位天香,冠名仅两年便已名动四方,不过,怕是没几个人知道她也是现任楼主,天香楼的老板。无论如何,象我这样随随便便走进来求见是荒谬了些。


      我从颈上取下一块通体晶莹剔透的玉递给她,婉言道:“烦请姑娘交给她可好,我就在这里等着。”她迟疑了一下,见手里的玉价值不菲,与我的穿著不甚相称,还是转身去了。


      她回来得很快,恭敬地对我行了一礼,轻声道:“天香姑娘有请,公子请随我来。”

      转朱阁,低绮户,停下来时,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清幽无比的房舍里,带路的姑娘已经退下了。一个身披鹅黄纱衣,满身灵逸之气的清丽少女从书案前盈盈站起,乌发如瀑,婉约如仙,她满脸不敢置信地凝视着我,跟着便毫无形象地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悠哥,我不是在做梦吧,真的是你!”美丽的眼睛迅速充满了泪水,一滴滴滑下如玉的面颊,“唐斐告诉我,你早就死了,我一直不相信。”她微退半步,上下打量我:“你瘦了好多,脸色也差极了,你一直都在哪里?……你的右手怎么了!”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手法熟练地撕开我的衣袖,跟着倒抽了一口冷气,秀雅无伦的脸庞立时笼上了一层煞气:“是谁伤了你?”


      我闭了闭眼睛,现在,我只有相信她,相信她的一切,别无选择。

      “唐悠,确实早就死了,我现在叫唐秋。”

      “唐梦,我有事请你帮忙。”

 

      左家庄第二天果然派来一辆舒适的马车,我坚持跟着病人一道上车,亲眼看着她被安置在庄内一处清净干爽的小院里。左回风没有出现,这令我打从心底大松了一口气,连日不顺,力困神疲,实在不想面对这个软硬不吃,强势无比又狡猾难缠的男人。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左回风本人不出现,照样可以令我困扰无限。


      "你可否再说一遍,恕在下没听清。"我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有气无力。

      “我说,我必须和你住在一起帮你的忙,这是我表哥的命令。”昨天一身黑衣的漂亮男孩今天白衣潇洒,满脸不悦。

      我啼笑皆非,根本用不着问他的表哥是谁,能如此明目张胆找麻烦的还能有谁?我头上已被套了紧箍咒,现在又得再绑上一条捆仙绳。为了十万两当真需要如此谨慎,还是我已变成了左大庄主一件有趣的玩具?想到后一种可能,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不需要你帮忙,你帮得上什么呢?”我尽可能令自己温和些。

      “什么都帮得上。”他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乐意吗?我都不抱怨,你凭什么抱怨,已经决定了!”

      我确实没有抱怨的本钱,即使情况再荒谬也不能反抗,何况现在也没那个力气。监视也罢,什么也罢,随他玩吧。

      摇摇头,我转身往回走,他在我身后三步跟着,一前一后地走回去。

      才走了几步,他突然抢上来,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你今天脚步怎么如此虚浮,像不会武功的人似的,在玩什么花样吗?”

      我心头猛地一凛,好锐利的眼光!漠然答道:“凭你的眼光,想看出我的虚实还早了十年。”他可爱的脸庞一下子就红了,狠狠瞪了我一眼,索性蹬蹬蹬走到我前面去。


      走了一段路,我对他的背影说:“前面左拐。”

      他回过头,脸上还带着气恼的红晕:“你不回家,要到哪里去?”

      家?我淡淡道:“那里不是我家,我要换个地方住。”我从很早以前,就不知家为何物了。倒是眼前的脸庞红扑扑的,所思所想全都直截了当现在脸上,实在是可爱,我忽然觉得有他跟着或许也不全是坏事,不禁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对我突如其来的友善似乎有些无措,隔了一会儿才闷声答道:“权宁。”

      权宁?权且安宁之意么?我想,我还算喜欢这个名字,不敢奢求长久的安宁,只要权且安宁,也就满意了。

 

      权宁被我领着,走过一条条街巷,愈走愈是繁华,当我停在天香楼前时,他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样子,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眼看着我足不停步地往里走,他只好跟着,一边有些恼火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居然还有这种心情!”


      我尚不及答话,昨晚带路的姑娘已娉娉婷婷迎上来,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礼:“唐公子,天香小姐已经久候了,请随我来。”

      我拍了拍权宁的肩膀,告诉他:“我们要在这里住一阵子。”

 

      唐梦为我安排了一个清净的小院落,院里种了几株芭蕉。我们看见她时,她一身绿衣,就亭亭站在一株芭蕉下,带笑地向我打招呼:“唐公子,怎么这么晚才来?”对权宁的出现丝毫不动声色。我与她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拉过一脸惊艳的权宁,替他介绍:“这位天香姑娘是我的旧识,昨日在街头巧遇,我们这几天要叨扰的就是她。”

 


      房间布置得清爽而舒适,正好两间,一间住我,一间住权宁。唐梦简单打过招呼就离开了,我们已约好在旁人面前彼此客气相待,少说少问,以免祸从口出。

      我打开随身的行李安置简单的衣物,心里不禁感谢唐梦的安排:这么柔软洁净的床铺,真想马上倒头睡一觉。再一扭头,权宁一脸如在梦中,正努力哀悼自己刚刚掉在地上的下巴。


      我肚里暗笑,真的很可爱呢。伸指点点他的额头,“别发呆了,快安顿一下吧。”

      权宁望着我,忽然问:“这里环境比你住的小屋好多了,你之前为什么不把你娘送到这里养病?”

      我一楞,为什么呢?

      因为,唐梦是唐门中人。我心中的顾虑与不情愿绝不是只有一点半点,怕走漏消息,不愿与唐门再有关联。我不担心自己,但怎么也不能拿母亲的安危来冒险,如今她不在身边,我又无法可施,现在才会坐在这里。


      这些是不能对权宁说的,我不擅说谎,只得勉强笑道:“不是说过了吗?我与天香是昨日方才街头巧遇的。你运气很好,本来该睡在小黑屋的,现在不用了。”

      权宁冷笑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昨天才挑断了自己的手筋,又怎么会有心情到处闲游?怪不得你还不起债,原来银子都扔在了天香楼!”

      我只有苦笑,我的谎言确实蹩脚,权宁虽然直爽天真,却着实不笨,听起来头头是道。也罢,姑且让他这么想也好,总比去追究唐梦的身份来得强。

      我噤声不语,于是,权宁看我的眼神再度转为不屑。

 

      安置妥当之时日已西斜,我坐在窗前凝视红日下沉,希望这一天快些过去。两个丫鬟提着食盒走进来,伶俐地布置餐桌,其中一个对我恭声道:“公子,天香小姐请您用完饭过去一晤。”我朝她点点头示意知道,权宁在一旁重重地哼了一声,低头开始猛吃。真是越描越黑,我也不理会他,举箸慢慢吃起来。


      多了个权宁在这里,只怕得少与唐梦接触;权宁怀疑不打紧,惊动了左回风可不好应付。何况,还有个唐门。

 

      慢悠悠走进唐梦的房间时,天已全黑,天香楼内外透着柔雅的灯光,恬淡宜人,在这样的情境中醉生梦死,想必也是人生快事了。唐梦,其实是很有自身格调的,自小就是。


      进了门,唐梦笑吟吟地把我拉到床边坐下,床前已端端正正地摆了一张方桌,桌上摊满了乱七八糟兼光闪闪的东西,仔细一看,我立时感到坐下柔软的床铺变成了针毡,冷汗开始从后背渗出。


      桌上摆着大夫可能用上的全套行头,银刀银剪,纱布银盆,各式金针竹签,甚至热气腾腾的开水……加上满面春风坐在身边的唐梦,真是——恐怖。

      “你要我替你看病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答话的人一脸无辜:“秋哥,身上有伤的又不是我。我来替你接驳筋脉,已经不能再拖了。”

      “这个……我自己来就行了。”在唐门时,这位小妹的医术可是有名的乌七八糟,最擅小病化大病,天保佑她不要玩心大起,在我身上做文章。

      唐梦扑哧一笑:“秋哥,当年人人知道你医术唐门最精,不过怕还没厉害到可以单手驳筋续脉的地步吧?”她眼眶忽然有点湿:“小妹在旁边帮你打下手,如何?”

      暖意柔柔抚过心田,我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实在很周到,连麻醉用的曼陀罗都准备好了,我用剪刀剪开衣袖,拔起昨天自己插上的金针,她马上将曼陀罗的汁液滴在伤口上。

 

      接驳筋脉乃是天下至痛之事,饶是我极能忍痛,又用了麻药,处理完时也已痛得满身虚汗,四肢绵软,只好任由唐梦将手臂缠成棉花包,狼狈不堪地吊在脖子上。

      唐梦看看自己的大作,不好意思之余又有些好笑,脸上升起两片淡淡红云,明艳动人之极。我倚在床边,不由想起过去种种:“唐梦,你真的变漂亮了。我记得你小时侯白白嫩嫩鼓鼓的,唐斐都怎么说你来着?唐梦唐梦,该当如歌如梦才是,怎么会和白馒头扯上关系的,不如改名叫唐馍算了。”


      唐梦温柔如水的神色忽然微微一僵,随即不怀好意地朝我一笑:“秋哥你这个样子,才称得上我见犹怜呢,唐梦哪里比得上?”我自知不该提起唐斐,心下不由歉然。

      四目交视,一时间相对无语。从彼此眼中看到的,是淡淡的沧桑,所有的情绪都藏在沧桑后面。遥忆当年,唐斐、唐悠和唐梦,他最大,她最小,我夹在中间。三个人虽都姓唐,却没多少血缘关系,只是喜欢混在一起,慢慢长大。三小无猜的日子,是何时一去不复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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