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心莲(出书版)+番外 BY 江城

作者:  录入:02-17

这和平常那副闻风不动的样子简直是天壤之别了。

他心里还提防着曾如春不知道打着什么鬼算盘,就仍旧忍住了怒气,问说:「是么?我还以为你都忘了我姓什么。」

那人又轻轻的笑了笑。那笑那么淡,就好像烟雨里的莲花,伸手一抹就没了影儿。那笑那么寂寞,就好像那月色下的莲池,每一朵都收拢了花瓣,只有那一朵仍旧开着,把那冷清的月光拢了起来,浸润着那孤零零的莲心。

那人明明占着他的身子,可那眼神,那嘴角,都让他想起那个夜半来,天明走的妖怪。他心里恨恨的想着,自己真是瞎了一双眼,信了这妖怪,还一时大意,被算计了去。

那人整了整衣裳,端端正正地朝他深深一拜,然后才松了口气似的,垂下了眼去,说:「如今,这就算完了。」

他心里惊骇,不知道这人是要怎样的对付自己了,难道要自己神魂俱灭不成?

那人静了好久,才抬头望住了他,微微一笑,然后就伸手拈出了那朵白莲花,掐了一个诀,念道:「出!」

他只觉得身形一震,竟然就从那朵白莲里出来了,长得如同旧日里一样大小,只是整个人飘在那里,好像没个依托,此时倘若房里有口气,也是可以把他吹跑了的。他此时一心想的是要回了自己的身,眼瞧着那人坐在桌旁,竟然就皱起了眉头,马上快步走了过去,就朝那身上用力一靠。

那一刹那,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铜钟扣住了似的,耳边只是隆隆作响,再睁开眼时,一时竟然觉得手脚都不合适了。走动时,竟然就摔倒在了地上。他这才明白,自己这就是回来了。

他跌倒在那里,摔得浑身都痛,刚想要起身,却看到曾如春仍旧是那一身月白色的衫子,慢慢的走到了他面前,口里说道:「冯公子,对不住了。」

他一听这话,就想糟了,这怕是要不好了!顿时心慌意乱,也顾不得起身,眼瞧着榻下塞着的那个坛子,他心里一动,他顾不得多想,竟然就伸身过去,揭开了那封皮。

那曾如春刚要弯腰来扶他,哪里想到他做下了这样的事。他手抓着那坛子,眼见着曾如春化作了一缕白烟,尽数被吸入了那坛中,竟然怔住了,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曾如春被吸入坛中,便寂然无声,等他回过了神,挣扎着坐了起来,心里却是一片恍惚。

他那时只想曾如春怕是要害他的命了,一时之间竟然又惊又怕,又恨又气,见了那坛子,知道是前几日那道士说是封了妖怪的坛子,情急之下,就把心一沉,干脆揭了那封皮,看这妖怪又会怎样。

他原本只是赌一赌,想着这里面或者真有妖怪,那就放了出来,看看这曾如春又要怎样,拖一时算一时,等他取了剑再做打算。或者万中有一,这坛子就真的收了这妖怪进去也不一定。

他却不曾想,竟然会真的这样容易,这坛子竟然真的收了曾如春。

他如今再一想,心里就有几分明白了,先前那道士把这坛子摆在他床下,说要收妖,只怕不是谎话了,却不知道究竟是如何被那曾如春蒙骗过去的。后来他向明桥索要,明桥心里也是知道他的脾气,他要不到自然是不能甘休,会要下人去搜的,没想到明桥竟然把坛子藏在这榻下,管他怎么要下人去找,也是找不出来的。

他抱住了那坛子,一时之间呆在了那里。曾如春被吸了进去,再不出声,也不告饶,也不哀求,好久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样子,他怔怔的望着那坛子,心里不免有些疑惑,难道曾如春就这样没了么?

原来那道士曾和明桥说,那妖怪被吸入了坛中,封了封条,不过一日一夜,就会化成灰水,再难害人。

他那时听了这话,心里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虽然明知道那坛里并不是曾如春,可还是觉得不舒服了起来。

如今这坛子里收着的,真真切切就是那曾如春。他一想到曾如春或许已经化成了灰水,竟然觉得有些不舍,只是想要揭开,想着自己那几日担惊受怕的算什么?便又觉得心有不甘。

他慢慢的伸出手来,扶住了那坛子,翻来覆去的看着,也看不出什么玄妙之处。手指搭在了那封条的所在,只觉得这几日好像做梦一样,今日逃脱出来,竟然觉得那么的不真切。

那几夜的烛火通明,那碎了满地的冯琦二字,那若有若无伴他入梦的清香,那人在他身下满面通红,扭过了脸去的样子,都那么的不真切了……

他抱住了坛子,就问说:「曾如春,我且问你,你究竟为了什么要这样害我?」

曾如春被囚在那坛子里,眼见着就要没命,却还是不肯服软,只闷声说道:「我那时见你,就曾说了的,要取你性命。」

他心里一痛,只觉得胸口那一颗心顿时就沉得不见了底。

他静了片刻,眯起眼,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是,好妖怪,你果然不曾骗我。」

他忍了一忍,却还是忍不住,咽不下,就又问:「你要取我性命,到底是图了什么?既然要取我性命,又怎么不肯与我夜夜欢好?」

曾如春却不做声了。

他等了许久,不见曾如春回答,不免恼怒,就将那坛子举了起来,直与眉眼齐平,恼恨的威胁说:「你若不答,我就叫明桥提了沸汤过来,浇你一浇!」

曾如春哪里想到他居然这样的狠,似乎也被吓住了,立时开口说道:「冯公子,你要问什么,问便好了!」

他听得出曾如春的声音里有些怨恨和惧怕,心里便突然觉得苦涩,只说:「你要取我性命,怎么不和我夜夜欢好?倘若那样,我不是死得更快么?」

曾如春半晌不语,他就怒了,朝外面叫道:「明桥!明桥!」

曾如春慌忙说道:「我、我不能那样。」

他心里一动,想着,难道曾如春对他还是有些情意在的么?

「继续说,你到底是什么妖怪?」他想了想,又怒气冲冲的补了一句:「不说,你就等着化灰吧!」

曾如春似乎吃痛,半晌才忍耐似的说道:「我算不得妖怪,其实是水鬼。」

他心里一惊,怔了一下,突然想到了明桥口中那许多年前在这园子里投水自尽的三条性命。

曾如春说完了那一句,却突然缄口不语了,他只觉得恼怒,就说:「叫你继续,你停下做什么?你等我拿火把那一池塘的莲花都燎了!」

曾如春的声音抖着,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半天才说:「我生前是投水而死,不得托生。」

「接着说。」他想着,好你个曾如春,原来你没有一件事不骗我的。

曾如春惨笑一声,就说:「我落水而死,只能拉替身儿,只等和你相熟,便诓骗你去那池塘旁边,推你入水,我好转世投生。」

他听到这里,气得几乎发晕,只觉得心里刺痛,想要再问,却竟然没有了丝毫气力,一气之下,也不再多问了。

他原本想要把那坛子仍旧塞在榻下,但想了又想,却把那坛子抱了起来,藏在了帐子后面,这才出去。

他那时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胸口也隐隐作痛,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路走了出去,竟然半天才回过神来,在那里站住了,苦笑了起来,瞧明白了自己是在哪儿,才又去瞧了瞧他那外甥。

那孩子在房里睡得正熟,他就又把那服侍的下人叫了出来问了半天的话。只是问完了话,他坐在床边对着那孩子端详了半晌,心猛地一沉,只觉得有哪里不对,这就匆忙的走了出来,怒气冲冲的问道:「明桥呢,明桥呢?唤他过来!」

明桥好容易得了空,只说要歇歇,结果听前去唤他的小厮说主子发了脾气,只要找他,就吓了一跳,赶忙过来了。也是跑得急了,气喘吁吁的就扑了过来,跌跌撞撞的在他面前跪下了,说:「主、主子有何、有何吩咐?」

他赶走了其他的人,只留下了明桥,就皱起了眉头,低声问说:「你和我说说那投水的女子的事情。」

那明桥吓了一跳,心说您居然还惦记着呢?

就说:「那法事还在筹备呢……」

话还不曾说完,就被他不耐烦的打断:「我是说那女子生前的事!」

明桥心一惊,想,哎呦,那妖怪不是都收完了么?莫不是……

这样一想,就在心里连连叫苦,心说,不会吧,难道刚收了个妖怪,又出来了个女鬼?

明桥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主子神色,才说:「我也是听那个送糕的阿婆说的。我知道的,您也都知道了。」

他皱起了眉头,明桥见他面色不好看,就说:「那……我再去打听打听。」

他哪里肯等,竟然就跟着去了。直把明桥吓出了一身冷汗,心说,这人要是风流了,名声连地府也知道的么?这又是鬼又是妖怪的,也亏了我家主子命硬,换了别人家的少爷,只怕早就归西了。


这主仆二人寻得了那送糕阿婆的去处,好说歹说的同那人说了起来,才又打听出来一件事:原来那女子竟然姓曾。

他一听这个,只觉得手心满满的都是汗。

他心口扑通扑通的作响,就问:「那女子究竟为了什么要投水自尽?」

那阿婆手里拿着新送来的模子,眯着眼瞅着,只是摇着头,却半日不言语。

他朝明桥使了使眼色,明桥无奈,只好掏出来一块碎银,心说,我这奴才做得实在忠心,连细心攒起的银子也要往外送。

明桥只说:「好阿婆,如今我们家主子新买了这园子,听说里面古怪得很,你说得清楚,我们才好请法师做法事,是不是?你和我们好好说说,少不了酬谢你。」

那阿婆瞧了瞧那银钱,面露喜色,才又说:「究竟是怎样,其实我也不怎么晓得,只知道那女子怀抱了一个不曾满月的孩儿,手牵着她的幼弟,八月初八那一晚,穿着一身红衣,就投水自尽了。」

他心里不耐烦了起来,心说这个我也知道了,便又问说:「就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投水么?」

那卖糕的阿婆把那块碎银扣在手里,又说:「想来也不过是大夫人妒嫉,下人给他们脸色看,或者那孩子吃了什么苦,做姊姊的心肠软,实在受不住了。」

他心里一动,问说:「你记得那曾家小弟叫什么名字,长得什么模样么?」

那阿婆回想了一番,才又说:「那孩子名字我实在是忘记了,只记得他生得白净标致,一双桃花眼,和那观音庙里的善财童子似的,笑起来的模样最是好看。那孩子喜欢吃莲花糕,写得一手好字,别的我还真是不记得了。」

他怔了一下,喃喃的说:「写得一手好字?」

那阿婆笑了起来,说:「是呵,他念书回来,总要从我这里买块糕吃,我就要他帮我写字,桂花糕、莲花糕、梅干糕,那孩子写的字好看着呢,包了送去人家都夸呢。」

他怔在那里,只觉得这说不通,可想了又想,竟然想不出个头绪来。

他回那园子里,一路上都怔怔的。明桥跟在他身后,哭丧着一张脸,心想主子这又是怎么了?

他回到书房,打发了明桥,便闩好了门,仍旧坐在床上。

他抱起那坛子,搂在怀里,问说:「你若想推我入水,好拉替身,又何必放了我出来,你占了我的身子,直接跳入那池塘不就结了?」他静了静,竟然放低了声音,说:「如春,你如今把话老实的告诉了我,我就放了你,好么?」

曾如春却不说话,他心里一阵儿忐忑不安,想着难道这就不成了?不是说得一日一夜才使得么,他这才离开了一时半刻,曾如春难道就……

他咬了咬牙,竟然就鬼使神差的把手抚在坛口,心里犹豫着,想要揭开。

却听到曾如春突然发声,沙哑着嗓子,问说:「冯公子,你还要问什么?」

他猛然被敲醒了似的,就把手拿开了,冷笑了一声,口里说道:「你倒还是喜欢骗我,倘若你是鬼,这坛子如何捉得住你?」

他想,更别说那曾姓少年落水时,不过是个孩童。

那曾如春静了半晌,他等得不耐烦了,刚要发作,突然听曾如春苦闷悲恨的问道:「冯公子,你究竟想要怎样?只要我死了,不就全都了结了么?你何必还要苦苦逼问?是鬼也好,是怪也罢,横竖都是我的事,与你何关?我害你的命,你化了我便是。何必还要多问?」

他好像被猛敲了—记似的,一时之间竟然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来,缓缓的抚摸着那坛子,就说:「我只要听实话。」

曾如春如今被困在坛里,他根本瞧不见曾如春的神情,可曾如春每说一个字,他似乎都能在心底画出曾如春的模样和眉眼来。

他回过神之后,不由得恼了起来,闭着眼,松开了手,也不再看那坛子。

他听见那曾如春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苦涩无奈:「好,冯公子想听什么,我自然奉陪到底。」

他便问:「倘若你是鬼,死时什么模样,做鬼还是什么模样,哪里会有如今这样大。倘若你是妖怪,又为什么要借那曾家子弟的名?你究竟是鬼,还是怪?」

曾如春苦笑了两声,说道:「我十二岁投水自尽,那莲池里的妖怪说我可怜,教我和那朵雪鹂同化,从此亦鬼亦怪。」

他就说:「曾如春!你还不和我说实话么!这府里投水的,难道不是那女子么?再说了,鬼又如何能与妖怪同化?」

说完,他就想,难道那女子早已转世投胎,只留下这曾如春作祟么?他心里一阵儿恼火,只觉得不解。

曾如春静了许久,才说:「那是家姊,她投水之时身着红衣,化为厉鬼,吸了那莲池里的生气,不知去向何处了。只留下了我和她那未曾满月的孩儿落在那莲池之内,孤苦无依。但凡孩童,未曾成人,死后那一点魂魄便要飞散,极难凝聚,那莲池里的妖怪便教我把魂魄附在莲花之上,才不至于魂飞魄散。」

他略作思索,就说:「如春,你那姊姊为何要投水自尽?她受了什么委屈,宁愿化作厉鬼也不肯偷生?」

那曾如春大笑了一声,言语之中已经有了几分怒气:「冯公子,你何必逼人太甚?我如今就告诉了你,我见转生太苦,本想鸠占鹊巢,把你取而代之。前几日将你魂魄拘在雪鹂之中,不过是防备万一。方才放了你出来,不过是要你魂飞魄散,可惜你命格太硬,竟然又把我逼了出来。」

他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这人当我是傻子么?

他就把脸一沉,说:「曾如春,你好狠的心肠。」

那人不再说话,仿佛没气了似的,让他气闷不已,恨不能一掌劈碎了那坛子。

他忍了忍,又问说:「你那小外甥,是不是也有了地方去?」

那人却不再理会他了。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了,那夜每深一点,夜色每浓一分,他心里都担忧不已,想着曾如春真是自寻死路。曾如春偏偏就是不再开口,他又急又气,猛然间却想起那一日曾如春对他说的话来。

那时曾如春曾说:「有冯公子这一番话,我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了。」

曾如春垂着眼帘,怎么会有那么悲伤的一副神情呢?

他越发的气了起来,心想,就算这里面真的有什么隐情,你一句话都不和我说,我如何能够知道?

他翻身坐了起来,最后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就把那封皮揭开了。眼见着一缕青烟散开,曾如春站在那里,难以置信的望住了他。

他们两个一时都无言。

曾如春一副凄惨的模样,好像全身气力都被吸干了似的,脸色也是灰白,看定了他,半晌才问他:「冯公子错了吧?我要害你的命,你怎么还把我放了?」

他把那空坛子丢开在了一旁,走了过去,搂住了曾如春,冷哼了一声,说:「你再来要我的命看看?」

曾如春又惊又气,要推开他,却又没有丝毫的力气,满眼的凄然和悲痛,惨白着一张脸,只说:「冯公子,你放开我。」

他冷声说道:「怕什么?大不了我一剑杀了你,给你个痛快,是不是?」

他搂紧了曾如春,伸手在那腰间一捏,就问说:「你如今肯和我说实话么?」

曾如春猛地一抬眼,那眼底的神情却是一片迷蒙,好像不明白他说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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